明天,2021年3月14日,因其谐音“爱你爱一生一世”而被很多人看作一个重要的日子,一些网友甚至呼吁民政局在这一天加班为新人办结婚登记。谐音寓意美好的几个简单数字、一个普通日期,承担了人们对爱情的巨大憧憬。然而在民政局里现实发生的,却是近十余年内结婚率的下降和离婚率的上升。
浪漫爱情小说和影视剧都在为我们讲述着永恒不变的爱,连“一生一世”都填不饱观众的胃口时,可能要“三生三世”才能让人满意。事实上,人类并非一直都秉承着这种“一生一世”的愿望——人类早期的婚配方式是多偶制,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
即使有了一夫一妻制,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并非婚姻的必备。今天的我们讴歌爱情、渴盼爱情,流行文化中充斥着苦恋不得、至死不渝的叙事,但同时这似乎又是一个“爱情买卖”、快餐爱情、闪婚闪离的时代。我们真的还需要天长地久的爱情誓言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撰文:潘文捷,编辑:黄月、陈佳靖,头图来自:电影《怦然心动》剧照截图
一、“一生一世”违背天性与本能?
“新人结婚时,不应该手搭着圣经说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至死陪伴,应该把手放在《进化心理学》和这本书之上,宣誓: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远爱你。”在牛津大学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中文版条目下面有这样一条短评,获得了四千多人的点赞,成为了社交网络上的金句。
在这本著名的《自私的基因》中,道金斯揭示了动物界存在的各种各样的繁殖制度,并认为它们是“两性战争”的结果。因为雌雄两性都希望能够在一生中最大限度增加繁殖成果总量,而精子和卵子在数量和大小上常常有着根本上的区别,所以雄性个体一般倾向于雌雄乱交,对后代缺乏关注,而雌性个体需采取不同的策略应对这一状况。
在多数文化里,男性都比女性更有可能发生婚外性关系。美国生物学家及性学家阿尔弗雷德·金赛曾经总结称:“毫无疑问,如果没有社会规范的制约,男性选择性伴侣是不可能专一的……而女性对多个性伴侣的兴趣却比男性小得多。”
《进化心理学》一书作者D·M·巴斯看到,大多数男性都表现出对性伴侣多样性的需求,认识到自己对异性更有吸引力的男性更容易发生短期关系,“该现象的一种解释是,只要条件允许,男性就会这样去做”;而女性中容易发生短期性关系的则是自尊较低的女性,这类女性拥有更多的性伴侣,并且偏好没有依赖和承诺的性关系。巴斯研究认为,总体来说,短期关系可以给男性带来繁殖收益,但是看不到女性能从中获得多少收益。如果有女性选择短期关系,必然是因能从中获得一定的收益,这些收益又是什么呢?
《我们为何结婚,又为何不忠》作者海伦·费舍尔指出,这些收益一般是“为后世子孙获得额外资源、生活保障、优质基因和更多样的DNA”。而在所有的收益中,获得最多研究支持的假设是女性需要获取资源。当然,如果我们继续追问女性为何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资源,又可以追溯到女性社会地位和性别权力的下降,经济资源掌握在男性手中的现实。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郑也夫在《文明是副产品》中提出,人类的早期婚配方式是多偶制,之后变为一夫一妻制。他认为,一夫一妻制是首领和多数弱男之间的妥协,弱男拥有了性权利和地位、心理上的变化之后,可以进行积极合作。一夫一妻制也符合女性的愿望,因为女性过去获得的只有幼崽不被首领杀戮的结果,但在一夫一妻制中,她们不但得以摆脱妾的地位,还能够获得生父的帮助养育幼崽。
也有人揭穿过所谓“专偶制”的虚伪。比如恩格斯就认为,专偶制起源于财产关系,会带来男子的统治——丈夫在家庭中居于统治地位,生育带来的是他自己的、确定继承其财产的子女。专偶制的产生是因为大量财富聚集在男子之手,所以,专偶制只是妻子方面的专偶,而不是丈夫方面的专偶制;妻子方面的专偶制根本不会妨碍丈夫秘密或者公开的多偶制,卖淫也在这种情况下出现,成为了专偶制的补充。
总而言之,婚姻生活里也有两套标准:一套是给男人的,人们对男人的通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套是给妻子的,女人一旦被发现婚外性行为常常会受到终生谴责。
二、爱情从哪里来,又为何消失?
自从有了父权制,女人便成了男人贪求、看守和剥削的对象。但男人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掠夺机器,男人也向往爱情。海伦·费舍尔就认为,虽然例外情况总是存在,但一夫一妻制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她说,人们渐渐了解到,男人并非个个都是花花公子,男人也相信从一而终的婚姻。
费舍尔举例称,一见倾心的往往是男人;男人也说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分手后,男人为情自杀的可能性是女人的2.5倍。
男男女女都为爱情痴迷,不过,爱情并非自古以来就是人生的必备项目。在很长时间内,婚姻和爱情无关。《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作者斯蒂芬妮·孔茨意识到,几千年来,全世界的大部分社会都把婚姻视为一种非常重要的经济和政治制度,精英阶层借此巩固财富、积累资源,把无关的个体和“私生”的家庭成员拒之门外;在下层阶级中,婚姻往往成为经济和政治上的交易。因此,婚姻不可以由两个当事人自由做主,特别是如果当事人的决定是基于爱情这种既不理智又转瞬即逝的事物的时候。
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人们才提出,爱情才是婚姻最根本的动机。自由恋爱的出现让接下来150年里的人们努力在婚姻当中寻找幸福,伴侣也从生活伴侣升级成为灵魂伴侣。男主外、女主内的新观念被接受,女性的传统任务不再被看作是对家庭经济持续的重要贡献,而被视为一种出于爱情的行为。
在原子化社会中,个体被释放到都市的马路和人行道上,人人都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关于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决定权也前所未有地落在当事人而不是整个社会的手里,这意味着亲密系统从社会分化了出来。当个体化发展到如此程度的时候,人们倾向于以自身为中心来设计世界,交流伙伴沦为补充角色。
《作为激情的爱情》作者、德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看到,因为双方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各自都有一套标准,所以在正常情况下,双方是很难进入爱情和维持爱情的,因为这种“双重偶然性”的存在,爱情实现的概率非常低。
卢曼指出,爱情实际上是通过无数人的想象规划出来的领域,是由文学、影视预先模塑的甚至是规定好的情感,是一种行为模式,而这种行为模式是可以被扮演的。所以,每个痴情儿女都可以间或地获得爱情表象,根据这种脚本生活。于是他写道:“爱情就像是凭空产生,借助于抄袭来的模式、抄袭来的情感、抄袭来的存在而产生。”
那么,这种抄袭来的爱会消失吗?根据卢曼的爱情语义学(一套系统的交流规则),答案是,会。他觉得爱情会结束于不再能提供快感之时——如果快感枯竭,爱情就会变成义务,无力回天。恒定和宁静常常被看作是友谊圆满的标志,但是卢曼认为爱情不同,爱情需要过度,而过度也会成为爱情终结的原因,毕竟人很难永远都保持着过度的状态。“爱情终结于冷漠,终结于冷静下来的策略性问题,终结于慈悲心肠所致的勉强维持。”
三、我们还需要天长地久的誓言吗?
在消费主义精神和性活动规范化合法化的双重作用下,今天,一生一世的爱情似乎更加难寻。男男女女的性别身份已经转化成为性身份。《爱,为什么痛》一书作者、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斯看到,随着消费文化把美和品行道德分开对待,性欲望被自主化,性竞争被普遍化,性魅力变成了一种划分阶层和等级的独立标准。
情色资本可被利用,可以成为向上流动的手段,“情场”出现了,在某种程度上,寻找伴侣变成了在十分庞大的市场里与看不见的对手之间的一场竞争。
随着两性关系被市场化,性魅力、年龄、教育程度、收入都会成为考量标准,拥有更多选择的人在情场上具有更加强势的地位。易洛斯认为,男女都可能采取系列性活动,而系列性活动也正是可以彰显男性身份地位的属性之一,不过,女性在采取系列型性活动时,往往最终目的是为了实现专一型性活动——也就是说,哪怕经历了一系列性冒险,最终还是要寻找唯一的人生伴侣;相比之下,男性则更经常也更容易忽视承诺问题。
在过去,恪守诺言是一种美德,人们通过恪守“我爱你一生一世”这类的诺言在此刻锁定未来,但未来是开放的,我们没有办法预知未来,更不用说把未来许诺给别人,又怎么能够自说自话地要求永恒?在今天,两性维系的核心——意志和承诺——因为两性关系被市场化,人们拥有更多选择而发生了改变。
易洛斯在书中指出,现代亲密关系的主要特征在于,如果它不再能够反映情感、品位和意志,就可以随时中断。今天的人们认为,爱情关系形成的根基必须是真诚的情感,情感也必须持续成为关系的组成部分,而在现实的选择环境里,我们又面临着那么多样的可能性,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无法给当下划上一条通向未来的直线。
看来爱情或许终究无法延续一生一世。不过,天长地久的誓言,虽然只在片刻里面算数,但是在当下这一刻却是必需的。爱的瞬间被放大为永恒,这样的瞬间可以强调人的自我存在感。
在易洛斯的分析中,前现代时期,恋爱双方的个人价值感都直接来源于他们执行道德标准和理想的能力,而不是来源于追求者为他们的内在自我带来的价值感。但是在今天,自我被本质化,爱情被定义为一种直指某人最内在本质的东西,而不是指向他的阶层或地位,爱便等同于直接赋予此人的价值,拒绝某人追求就变成了拒绝某人的自我。
正因为这样,爱情的瞬间具有特殊的魅力,因为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投放到这样的恒久凝望中,自我可以在爱情中无限放大。《寓言论批评》的作者周志强也意识到,今天人们喜爱的浪漫韩剧具有一种自恋主义文化的意味。流行文化中我们对一生一世爱情的反复歌颂,也让自我被围困在浪漫爱情神话的怀抱中,那些关于爱情的浪漫想象和坚定信仰,其实诉说着没有历史感也没有未来感的人们在精神深处对未来的绝望。
周志强认为,很多时候,所谓“一生一世”的承诺,不如说是一种切断时间的尝试,也就是让人们长久地留驻在当下的甜蜜时刻。因为一切意义都凝固于当下,片刻就是永恒。现代性已经没有办法给我们其他的生活方式,在一生一世的爱情中,意义和价值都变得浪漫而单向。“人们除非讲述和想象爱情的魅力,否则再也没有能力想象任何社会性的伦理关系的意义;除非用爱情的痴情和忠诚来显示作为人的精神力量,否则就再也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凸显人的价值。”
大部分剧集都在诉说着甜蜜恋爱,流行歌曲里到处都是爱情的心动和心酸,许多普普通通的日子都变成了恋爱的节日。毕竟,除了爱情,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可以追寻?
参考资料:
《爱,为什么痛?》[法] 伊娃·易洛思 (Eva Illouz) 著 叶嵘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六点分社 2015
《自私的基因:40周年增订版》 [英]理查德·道金斯 著 卢允中、张岱云、陈复加、罗小舟、叶盛 译见识城邦·中信出版集团 2019-6
《进化心理学(第4版): 心理的新科学》 [美] 戴维·巴斯 张勇、蒋柯 译 熊哲宏 审校 商务印书馆2015-9
《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美]斯蒂芬妮·孔茨 著 刘君宇 译 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 2020-3-8
《我们为何结婚,又为何不忠 : 性、婚姻和外遇的自然史》[美]海伦·费舍尔(Helen Fisher)著 倪韬、王国平、叶扬 中信出版集团 2020-2
《文明是副产品》郑也夫 中信出版社 2016-1
《作为激情的爱情 : 关于亲密性编码》 [德] 尼克拉斯·卢曼 著 范劲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11-28
范劲:爱情作为交流媒介——卢曼的爱情现象学
https://www.sohu.com/a/337901293_75434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撰文:潘文捷,编辑:黄月、陈佳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