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很少看当代小说,主要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仍然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看完了荞麦的《普通婚姻》。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随机波动》播客听到了一期荞麦的专访:《我35岁之后才开始与自己的性别和解,感觉很不错》。在其中,荞麦借着新作《普通婚姻》出版的机会,以平实的语气提供了若干新颖的视角,算是有所启发。所以,当晚就买了这本书,看完了这本书。
《普通婚姻》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男女主人公在大学相恋,毕业之后即领证结婚,在家庭里,在职场上,默默度过了十余年,最终渐行渐远,婚姻走向解体。对普通80后来说,这大概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经历。但是如今回过头看,又觉得他们的选择如此难以理解:爱情的产生来得意外又自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各种“硬实力”;结婚的选择也简简单单,没有彩礼的束缚,没有门第的讲究,甚至完全没有如今已经成为“标配”的车房的负担;再到工作,既没有“改变世界”的雄心,也没有“自我成长”、“阶层掉落”的焦虑;即便是离婚,也没有任何狗血的情节,而是仿佛树叶在秋天飘落……
当然,荞麦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不仅仅想写“80后的典型生活”,还希望把它置于大的背景下。所以她为女主人公选择的是传媒这个行业,希望打破常见文艺作品里“女记者”的刻板印象,以个人命运映照出时代变迁。我不能不说,尽管在这一点上作者做得并不太够——或许是因为希望映照的东西太多,时常给人感觉力有不逮、隔靴搔痒,框架太大而质料稀疏,但是作者的种种努力,仍然让《普通婚姻》比当代其它类似主题的小说多出了几分亮色。
所以,我想专门谈谈这几分亮色。对我而言,就是女主人公夏玥的经历映照出的四重困境。
第一重:新闻理想的困境
如今谈“新闻理想”,似乎多少有点可笑甚至荒谬。不过,现实可以无奈,未来可以黯淡,过去却不容更改。无法否认的是,曾经有那么一个年代,“新闻理想”丝毫不显得可笑,反而很真实。确实有那么多经典的新闻作品存在过、被广泛谈论过,也确实有那么多人曾经被“新闻理想”所感召和鼓舞,满怀激情地投身其中,收获了声名,也收获了利益。
如今,那种盛况已经只能缅怀。但如果仅仅是缅怀,必然难以产生共情,更经不起各种“挖坟”式的消解。所幸,荞麦的角度也不仅仅是缅怀,夏玥的经历也展现出“新闻理想”的另一面。
记者在追求“铁肩担道义”的同时,也受制于现实的种种束缚,为了实现理想必须疏通关节;同样,记者也是凡人,在追求理想的同时,也不忘用记者的身份和影响力,为自己谋取几分便利……
李诞曾经谈过,在得知他极为钦佩的记者同样会“走后门”拿到春运火车票的消息之后,他的理想瞬间崩塌了,这是对他影响深刻的一件事。在我看来,这恰恰反映了“新闻理想”的困境:表面上看一尘不染,然而一旦当你靠近观察,见到灰尘甚至斑点,继而发现它们“很正常”时,那种巨大的落差很容易把“理想”化为齑粉。更何况,还有许多人、许多言论,期望看到的就是这化为齑粉的结果。
怎么办?唯一的出路是直面现实,承认“新闻理想”不可能洁白无瑕,承认灰尘和斑点是它与生俱来的。有灰尘,有斑点,这是无奈,但带着灰尘和斑点的理想,仍然是一种立体、真实的健康力量。就像罗翔老师之前说的,“最优选择”的评判,往往是教你拒斥的手段,“次优选择”的衡量,才是脚踏实地的态度。
第二重:职业道德的困境
即便剥去“新闻理想”不谈,夏玥的选择也体现出新一代人的新气象,即对职业道德的内在追求。这一点,在报社老同事对夏玥的质疑中体现得最明显:
她觉得我们这里是《南方周末》还是《三联生活周刊》?以为自己真的在搞什么新闻事业吗?但这里只是一份体制内的日报啊,最忠实的读者是公务员,他们无聊的时候中缝都会认真看。
对有些人来说,工作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即便这份工作与严肃正经的“道义”相距遥远,仍然可以提供职业道德的追求。所谓职业道德,指的就是无论身处何方,也无论做的是什么工作,收入几何,总可以找到符合这个工作本身的好坏标准,并以在这个标准的尺度上不断进展而取得成就感。夏玥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结果她果然团结起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死水微澜的环境里掀起了一阵新风。
我认为,职业道德的追求是好的,也是重要的。工作难免有挫折,行业也会有兴衰,但这都是外在之物,而且普通人往往无能为力,过分在乎只会平添焦虑。唯有对职业道德的追求,是可以让自己内心稳定强大的。就像夏玥,即便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仍然不会迷失方向,仍然能选择有意义的生活。
第三重:性别的困境
坦白说,这也是我听《随机波动》对荞麦专访印象最深的点。在访谈中荞麦谈到,她“终于不要像男性作家那样去要求自己”,不要“以男性作家的世界观去阐释世界”,不要“以男性作家认定的好作品标准来评判自己”。她可以非常自然、自在地以女性的视角来叙述、来评论。所以即便对于我这种男性读者,《普通婚姻》也展现了许多新颖的视角。
比如夏玥与方晨的第一次肌肤之亲,作者几乎没有像流行小说那样着墨于细节,描写更多的反而是“之后”二人的心理。方晨非常珍惜,也非常满意;夏玥却不认为这是一回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她不认为这是一种仪式,也不认为这是一种奉献,只是两个人水到渠成的选择。这种场景截然不同于众多男性作家笔下的画面,但女方的“不在乎”也不意味着轻佻随便,在我看来,“不在乎”的态度恰恰在更高的层面上代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所以能够坦然面对。
再比如多年之后周为恺和夏玥的联系。在一般男性作者的笔下,女性多年后遇到当年仰慕的男性主动发来的消息,多半是要热切感怀、浮想联翩,乃至旧情一发不可收拾的。但是在荞麦的笔下,夏玥只是简单回复了“祝你开心”,仅此而已。不需要特别控制自己,也不需要刻意保持距离,内心没有丝毫的波澜,仅仅留下正常而礼貌的交流。于是我们知道,各种旧情复燃的桥段,更多只是男性一厢情愿的期盼而已。
当然还有另一面的例子,比如方晨的上级王纯,一位典型的“女强人”,在工作中雷厉风行,在业务上独具慧眼。但是到生活里,她仍然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装入“女强人”的刻板印象里,比如刻意显现自己的家庭幸福(尽管她丈夫和她关系显然很一般),再比如面对同样有职业追求的夏玥,两个人明明是同一类人,但王纯对她不是更多理解和尊重,而是谆谆教诲“方晨很辛苦,要对她好一点”。
这些其它文艺作品中常见的画面,恰恰因为有了夏玥的陪衬,才凸显出落差来,让读者意识到:噢,似乎世界也可以不必如此。
实际上我以为,《普通婚姻》的一大价值就在这里,广大男性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才会发现许多习焉不察的场景原来可以有不同的感受,于是才会对世界有更立体的理解。
第四重:模式化生活的困境
如果说,上面的三重困境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话,那么第四重困境——模式化生活的困境——就纯粹来自我这个读者。
读完整本小说,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只能有那么几种类型的选择?方晨作为夏玥的反面,你可以说他“胸无大志”,也不关心任何形而上的话题,但他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以照顾周围人,让周围人开心为最大追求,在婚姻里也没有任何世俗意义上的过错;而夏玥,一直不放弃自己内心的追求,承载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成长,但在许多场合也显得过于较真不通人情,另外,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操持基本的家庭生活。
我们是不是只能有这样的选择?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就必然进入某种模式,必然付出某些代价,暴露出某些弱点?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答案越来越清晰:不是的,这不会是必然结果。“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并不是夸大个人天生的个性,而是强调每个人都是由自己的无数选择熔铸而成。
像方晨那样,让周围人开心是一种追求,而且是很好的追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必须要与形而上的话题绝缘;像夏玥那样,坚持自己内心的追求也是好的,但不意味着因此有了看轻其他人的资本,也不意味着自己有理由放弃打理世俗生活;甚至,即便你内心的追求很坚定,也未必需要认定只有某些“形而上”的东西值得追求,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太多未知的领域,把好奇心和注意力投注到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过得很健康,也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关于《普通婚姻》就说这么多,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花一晚上时间读读。无论其他人评价如何,毕竟这是一本认真写成的小说。在这个年代,认真,是一种可贵的追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