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的风波，在新的年度到来之前嘎然而止。而未止的，是秘鲁社会涌动着的各种潮流。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英迦
2020年是艰难的一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秘鲁，也一样。
12月，秘鲁进入了夏季。经历了大半年的疫情影响，又刚刚更换了临时总统和政府内阁，距离2021年4月份的大选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大家都打算歇口气，休几天假，采买点物品，准备过节。
不料，12月1日起，从南部的伊卡大区传来了坏消息，农业工人们抗议待遇不公，举行示威活动，封锁了重要的交通主干道泛美公路伊卡至利马的那段。
工人们经过连续几日与大区政府和农业部的谈判，没有达成协议，示威者与警察对峙，冲突不断升级。
冲突的主要起因在于农业工人认为工资太低，要求废止目前的“农业促进法”，提高薪酬和福利，要求将最低日工资从39.19索尔提高至70索尔。
01
民以食为天。当今人类餐桌上的5种基本粮食作物：小麦、稻米、玉米、马铃薯、红薯，后3种都是美洲原住民驯化的。
秘鲁被称为“土豆帝国”，“玉米之仓”。去超市或是集市逛逛，最夺目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土豆，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美极了。这里可是有三千多种土豆品种啊。
秘鲁最经典的白玉米，每一粒的个头可以和大拇指甲般大小，看上去夸张，却是一煮即熟，软硬适中，是做汤的绝好食材。
紫玉米则被原住民用作酿酒的原料，流传至今，满大街的Chicha就是用紫玉米和苹果皮等榨汁后制作的，它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印加时期。
黄玉米则通常炸了作餐前小食，撒上一点细盐，香脆可口。
辣椒也是拉美的原产地，秘鲁有350个辣椒品种，品性各异，被拿来鲜切、晒干、磨粉，制成辣酱、煮成汤汁，成为秘鲁菜中极有亮点的一个特色。
▲秘鲁土豆有3000多个品种（图/网络）
秘鲁是典型的资源性国家，秘鲁得益于相对温和的气候条件，农产品品种非常丰富，本土消费为主的包括土豆、玉米、辣椒、柠檬、菠萝、香蕉等，以出口为主的则有牛油果、蓝莓、葡萄、高山藜麦、芒果和可可等。
近年来政府加大投资，在北部和南部实施大型水利灌溉设施建设，使得来自于安第斯山脉融雪及河流的水源更加稳定和充沛。同时，自2000年起，秘鲁政府致力于与一系列国家和地区一体化组织投资促进和保护协议以及自由贸易协定，降低关税或实行了零税率。
特别要提到的是秘鲁于2000年出台的“农业促进法”，也被称作克林姆普法案，是藤森政府时期的农业部长何塞·克林姆普（José Chlimper）推出的，对秘鲁农业的提速发展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该法案主要内容包括给予农业企业特殊所得税率15%，远低于一般行业的29.5%。允许企业仅按照4%的比例缴纳社会保险，而非常规的9%。允许农业资产加速折旧。
其中极其重要的一条政策是关于用工，允许农业企业根据农作物生产的季节性特点，雇佣临时工，而不需要全年保持雇佣关系。
这个政策极大地降低了企业成本，推动了企业主投资农业的积极性。以蓝莓为例，一家中型农业企业需要常年保持的员工数大约100人，但是在采摘季节，必须雇短工900人才能满足需要。
这些措施和政策都对农业产业，特别是农产品的出口起到了积极促进作用。近10年来，秘鲁农业生产总值年均增长6.4%，超过全国年均4.9%的增长速度，创造了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
秘鲁农产品年出口值从2000年的6.5亿美元增长到2019年的70亿美元，在秘鲁出口总额中的比重由5%增长到了13%。
一些明星产品在国际上的地位日益提高。
比如，秘鲁牛油果的产量和出口量已经从2002年的第13位提升到第2位，仅次于墨西哥，而且与墨西哥在出产时间上互补，因而能够获得很好的销售和价格。
目前，秘鲁是芦笋和藜麦的第一大出口国，橘类水果和葡萄的第二大出口国。
蓝莓是秘鲁近年来的另一个明星产品，秘鲁自2010年起才开始种植蓝莓，却发现自己国度是种植这个产品的绝佳之地。
在秘鲁种植蓝莓，一年后即可开始收获，而其他国家通常需要三年。在秘鲁，一公顷地要达到20吨的年产量需要4年，传统的蓝莓大国智利则需要至少9年时间才能达到14吨。
因此，到了2019年，秘鲁迅速超越智利成为全球最大的蓝莓生产国和出口国，出口额达到8.1亿美元，大量销往美国、荷兰和中国。而今在中国超市里，经常可以看到来自于秘鲁的葡萄、蓝莓和牛油果。
2020年尽管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农业部门却是秘鲁为数不多的保持正增长的经济部门之一。农产品出口总额达到77.91亿美元，比上年增加了4.4%，达到了全球143个市场。
02
但是农民们抱怨说，他们对农业的贡献是最大的，但他们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没有享受到产业发展带来的好处。
除了工资水平太低，无法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之外，在工作中也得不到应有的人道主义对待，比如没有体面的交通工具，居住遥远的工人没有住宿及工作午餐，很多工人受到了杀虫剂等的危害，孩子未能得到基本的看护及教育条件等。
直观地说，农业工人的抱怨是有道理的。秘鲁的城乡差别之大，在拉美国家中亦首屈一指。秘鲁农产品之便宜，与其他产品价格差异之大，我都是亲眼所见。
▲秘鲁超市里便宜的农产品（作者供图）
除了秘鲁特有的自然条件优越之外，农业工人想必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工人们显然选择了一个好的时机提出诉求。眼下正值农作物的收获季节，由于抗议及堵路，每天造成伊卡大量的农产品无法运往秘鲁最大的港口卡亚俄，几天下来就有 12000吨芦笋和50万吨葡萄由于无法及时采摘和运输而损失。
更令人焦心的是，北部的农业大区La Libertad的农业工人们开始遥相呼应，也加入了示威堵路的活动中来，暴力程度更甚，一个示威者在与警察的冲突中丧生，局势进一步恶化。
12月4日周五的晚上，即抗议开始4天后，秘鲁国会紧急通过决议废止了现行的“农业促进法”。已经实施了20年，且于去年刚刚被批准再延长11年的法律，就这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废止了。
国会表示将在14天内批准新法案。
这无疑想得太简单了。
代表不同政党的议员纷纷向国会递交他们的提案，其中目前在国会占有最多席位的Accion Popular党提出将农业工人的最低月工资提高50%，工人可以享受企业10%的利润分红，如果农业的GDP增长，工人还应该享有绩效分配。
企业界纷纷表示忧虑。
农业生产协会（AGAP）会长盖波里埃·阿马洛说，如果国会提议的新法案获得批准，将有三分之一的农业工人失业，因为增加的成本会导致许多企业关门。
农业的40%-60%的成本是人工费用，特别是在那些运用人工更多的农产品，如蓝莓、樱桃类。他的提议是在最低工资的基础上增加15%的交通和午餐补贴。
秘鲁私营企业协会（CONFIEP）主席玛丽亚·伊萨贝尔接受秘鲁商界最有影响力的报刊“el Gestion”的采访时说，国会不应该如此仓促地废止这么重要的法律，不应该鼓励民粹主义。
03
专家们说原法案存在很大问题，因为根据该法案，企业可以不成立工会，也就是说，工人自己无法提出要求改善工资薪酬待遇，必须依赖于企业的意愿。在伊卡，目前超过250家农业公司只成立了3个工会。
同时专家们还指出，造成目前严重局面的原因之一是政府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秘鲁其他行业一样，农业领域存在高比例的非正规就业现象。
据伊卡大区2017年的统计，当地非正规就业的比例高达62.2%，工人通常得不到应有的权益。劳工部只安排了非常可怜的人手负责日常的劳动监督。
据说在伊卡大区，2014年劳工部只派遣了1个监督员加上4-5个助手，却需要负责处理近70个劳工纠纷案子。
总统说，通过新的农业法是国会的责任。
▲秘鲁国会（图/网络）
国会主席则指责政府毫无作为，没有提交任何建议。
18日，国会没有就由多党派提交的农业法新议案进行表决达成一致。
20日，国会继续讨论，仍然未达成共识。
26日，国会下属经济委员会经过10个小时的辩论制定了修改议案。
28日，国会再次驳回经济委员会提交的新内容。
12月29日，在本次议会休会前的最后一天国会终于投票通过了新的农业促进法，内容包括了基本薪酬，雇用合同，劳动环境，税收，劳动监督。
最重要的修改是雇主需增加提供相当于最低工资的30%的奖金给工人，这个水平相当于将最低日工资水平从每天39.2索尔提高到48.5索尔。
同时规定，农民参与企业利润分红的比例将从现今的5%逐步提高至7.5%，直至10%。提高缴纳医疗保险的比例。
新法案禁止通过劳工中介雇用农业工人，特别明确了“优先受雇权力”，即如果工人在一年中工作超过了2个月，将在企业下次的临时雇用中有优先被雇用的权力。
法案提出要保证工人有自由组织、罢工及开展劳资谈判的权利，同时强调政府必须加强劳动监督。
根据秘鲁相关规定，国会通过法案后将报政府审阅，如果有异议，内阁有权在15天内发回国会要求重审。如果无异议，则经总统签字后予以颁布实施。
这次，国会于12月30日将法案递交内阁，12月31日，政府就同意并颁布了新的“农业促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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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各方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国会议员们为民请命，提出了新的方案，为即将到来的换届选举笼络了民意。
政府那边的定位就是过渡，主要任务是维持到2021年4月总统大选。
只要能够缓解紧急状态，赶紧结束这场已经造成多人死伤的冲突，不管什么方案都行。接下来的事，留给下一任政府去完成也罢。
但是，这个结果显然与农业工人们提出的诉求差距甚大，同时也大大超过了农业生产协会所称的增幅最高承受水平，于是，新通过的法案受到了主要利益相关方的一致抨击。
▲12月30日，秘鲁农民与警察对峙（图/网络）
整整一个月的风波，在新的年度到来之前嘎然而止。而未止的，是秘鲁社会涌动着的各种潮流。
我们看到了资本的力量。
原农业促进法最初期限10年，2006年在托莱托总统手里被延长到2021年，2019年在比斯卡拉总统任上又被延长至2031年。
一个法案被再三延长了几十年，核心内容保持不变，显示出来自农业企业家们强大的游说力量。
我们还看到了秘鲁近年来频繁发生的劳资纠纷、社区冲突的典型解决路径。
老百姓心中的不满无法得到回应，就付诸于堵路、毁坏公共设施等暴力手段，公权力一方无能为力，略作挣扎后迅速妥协。
2019年，南方铜业公司获准投资Tia Maria的消息公布后，项目所在地社区发生了大规模的抗议和冲突，几经谈判不果，比斯卡拉政府不得不撤回对项目的批复，才平息了民众的怒火。
如今，同样的模式在各个地方各个领域不断重复上演。
我们也看到了当今盛行的民粹主义幽灵在这里游荡。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不同的党派先后提出了超过10个方案，讨价还价，互不买帐。
没有技术论证，没有利益相关方的参与，三下五除二，支柱产业的一个最重要的法律就这样辞旧迎新了。
在这里，再大的事情，都需要也可以迅速翻过篇章，因为，新的危机已经在酝酿，并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