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合院幼儿园2020年初,疫情来袭,那时候我们担心:这一年,中国的建筑师们是否还能顺利地进行设计建造项目?
成都西村大院
沙溪古镇寺登街疫情缓解后,一条重新开启建筑探访:
7月,在“云南最美古镇”沙溪,
黄印武和我们讲述他的18年遗产保护之路;9月,在成都“最受欢迎的烂尾楼”西村大院里,
刘家琨带我们看闲适的成都人在竹林下吃火锅、踢足球、跳广场舞;11月,在北京一座四合院改造的”火星幼儿园”,
马岩松领我们重返“上房揭瓦”的童年生活。
这一年,
建筑师们一刻儿都没放缓他们的思考,
他们试图探索:
在保持社交距离的后疫情时代,
如何通过建筑设计
让中国的城市和乡村既安全、又充满爱。编辑 成卿 责编 陈子文
建筑师马岩松,在圈里有个更亲切的称呼——“马工”。马工是个”空中飞人“,2020年的疫情也只是让他稍稍放缓了满世界飞的脚步。去年11月初,我们与从美国返回北京的马工见面。当时的北京正值银杏叶飘黄、柿子成熟的金秋,马工带着我们和十来个小朋友在落成不到一年的“四合院火星幼儿园”里排队滑滑梯,打柿子。
建筑师马岩松
马岩松是个老北京,童年的时光一半和父母住西单的四合院,一半在奶奶家王府井的四合院里度过。儿时的马岩松眼里,四合院以房檐为界,拆分成的两个游乐世界:顺着老树树干上屋顶,从自家的屋顶攀去邻居家,坐在屋脊上,一眼望去都是连片的、高一点矮一点的灰瓦屋顶;回到地面,钻各种窄小的通道、洞口,甚至地下道,聚在一起的小伙伴,比试看谁发现了个新地方、新玩法。
2017年,北京城东五环外的一个四合院,希望被改造成幼儿园使用。受邀去设计的马岩松,一听便来了兴趣。
他不满意如今北京城里许多老建筑的状态,早些年被大拆和破坏,之后强调风貌恢复,结果大多只是被雕梁画栋地修缮一下。在马岩松的眼里,无法真正使用的老房子,都是被人抛弃了。
四合院幼儿园屋顶运动场
四合院幼儿园里,新建的教室部分是个不规则的环形,把规则的老四合院包在了当中。建筑几乎铺满了整块地,没有地方安置操场,环形建筑的屋顶变成了运动场。
马岩松挑选了红色、黄色这样的皇城色彩应用到地面,还修起了高高低低的缓坡,让小孩子们尽情地在上面奔跑、蹦跶、翻滚、推小车,还设置了几个装着玻璃的洞口,窥探下面的教室,
“好像一个火星表面,挣脱了老北京、挣脱了地球。”
幼儿园中新老建筑并置的场景
有人质疑老四合院是不是被破坏了。面对老建筑上建新建筑的敏感话题,马岩松的方式大胆又审慎。
他大胆地把原先绕着老四合院一周的仿古建筑全拆了。在他看来,看着这些仿古建筑,不仅有种在旅游景点穿古装拍照一般的滑稽可笑,更会在教育下一代时,造成真假不分的错乱。
从幼儿园新建部分进入四合院到了造新建筑,他又格外小心:“老四合院的一砖一瓦都没有拆,每一间房间正按着严格的标准在修缮,未来有音乐教室、舞蹈教室、艺术展示区。”新造的部分和老建筑没有直接紧贴相连,都要从一个小院子、或廊道穿行过渡。
四合院幼儿园室内新建部分的高度和四合院屋顶几乎齐平,从室外的街道上走近幼儿园,并不会感受强烈的形象冲击;反过来,从最中心的四合院往周围一圈的新建筑看,也见不着屋顶的夸张形态和色彩。马岩松提到如今中国人大量复制的方盒子建筑,无非只是用来居住的机器,丧失了东方人骨子里对人和自然关系的追求,也无法让人寄托情感,更破坏了传统城市的面貌。无论是实践高层建筑,还是建造四合院幼儿园,院落、花草树木、甚至天空组成的自然景象是他的解决之道。
四合院幼儿园连接院落和屋顶的滑梯
观察四合院中银杏树一年四季里的变化、蹲守夏天落雨前树下出现的蜗牛,是马岩松小时候生活在四合院中的乐趣。
他把这份乐趣延续到四合院幼儿园里。对比合院中规整的四方院落,新建筑里掏出了几个不规则的圆形院子。投入使用一年,新院子里的树长了一岁,以小孩们的身高标准,这棵树算得上是参天。
四合院幼儿园里新建的教室、小剧场新建的幼儿园里,所有的教室都是开放的,没有一面封闭的墙或者门,看不出教室之间的区隔,甚至连手工、用餐、读书等功能区之间的界限也不明显。除去赋予空间上的自由,马岩松还抹掉了时间的禁锢。
四合院幼儿园室内
四合院幼儿园新建的院落
新教室围着四合院而建,向着四合院的那一面都是透明玻璃。站在新教室里,透过玻璃看得到老四合院的院墙、墙角的树木花草、垂花门、门洞后的天空,新老建筑和自然一起营造了一个跨时空的场景。
马岩松想扭转中国人脑中根深蒂固的“新老总是在对抗”的观念,用一个轻巧的新建筑,把象征着老北京城厚重历史的四合院,保护在了正当中。身边的朋友似乎也认可了这样守护老北京情怀的方式,把小孩子送来这里念书,甚至跟马岩松说,自己想再过一遍童年,重新上一次幼儿园。“这样的话我还挺感动的。”
点击视频,刘家琨带你逛西村大院建筑师刘家琨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大概因为祖籍河北,整个人透着一股儿在四川人身上不易寻着的酷倔劲,但开口攀谈,他便流出成都人的随和,聊起天夹杂着冷笑话。2020年的秋天,刘家琨带我们去探访自己在蓝顶艺术区里的工作室。两栋工作室的小楼空置了一些年,疫情后的夏天便迅速开始了施工。刘家琨想着未来能多到这里办公,能跟许多在蓝顶的画家好友们挨得更近。
建筑师刘家琨在成都玉林的办公室而事务所常驻的工作室,在成都玉林一栋再普通不过的商住楼的六层。临近饭点,浓郁的火锅味从街道的餐馆飘进小区。作为成都人,火锅是刘家琨的爱。疫情期间,困于隔离,刘家琨只得自己在家动手下厨。情况转好后外出的第一餐,便是找了家位于屋顶、相对开敞的火锅餐厅,给何多苓等老友们庆生。
西村大院鸟瞰
西村大院临街街道
对于盆地、四川人和火锅,刘家琨有一套自己的火锅哲学:“成都平原周围有高山围绕,本地人在盆地里的生活被环绕、被包围,就有个盆地意识。火锅也是一样,它其实就是一个大容器,里边什么都能装,也有很强的包容性。”
西村大院在成都西边的青羊区,刘家琨造了一个巨型“火锅”,占地约70亩的西村大院。
西村大院是个城市综合体,除了没有住宅,几乎没有想不到的功能。70多亩的地四面环街,房子绕着街道修建,环形一圈,各类商铺入驻。
球场
长条形的慈竹院
楼梯平台在竹林下成为隐藏的小院子中间是块大空地,有一大两小共三个球场。还有大大小小、种满竹子的院子、廊道,供人跳广场舞、打麻将、吃火锅……
因为这样,刘家琨常说西村大院就是个“可以什么都往里扔”的火锅,不过不是圆锅,是方锅,带格子的那种。
刘家琨、文德斯与杜坚在西村大院的屋顶跑道
2016年西村大院落成,开始投入使用,至今四年多。成都文化圈在大院里办活动、外地外国的朋友来参观,都让刘家琨一年里得往这里跑上好多次。
西村大院里种了将近30种竹子:慈竹、粉单竹、斑竹、紫竹……“ 满足成都人幸福的指标:竹下生活,” 刘家琨说。
西村大院的沿街立面
西村大院在落成的一两年里,总被周边居民说成“烂尾楼”。
被叫"烂尾楼",是因为刘家琨放弃了装饰建筑外立面,只是为入驻的商铺们搭建骨架:“就好比做了个书架,而每本书自有表现”。
外挂楼梯、架空跑道是年轻人最爱拍照的地点早年居民口中的“烂尾楼”西村大院,现在是各种手机打卡软件里成都“网红建筑”的头牌,这个效果也出乎刘家琨的预设。
西村大院内的市民活动设计之初刘家琨对大院里的活动场景并不做预先设定,只是根据大约会聚集、活动的人数,框定出尺寸不一、形状不同的场地,做上些高低不同的混凝土长凳、吧台、台阶,至于在其中怎么活动、怎么用,自由度全交给市民。
带我们去西村大院里闲逛,刘家琨一路开着手机相机,记录疫情之后成都人迅速恢复起的各种“竹下生活”:长条形院子里热闹的周末集市,入口门廊前休息平台上蹦跶的小姑娘,以大院空心砖墙为背景自拍的年轻人,中央球场上打棒球的小朋友 …
西村大院入口门廊下活动的人群相比于具体的设计,他特别在乎这些公共空间是不是真的能被用起来:
“它不是一个空间的问题,它是权利的问题。有一个广场、有一片树林但不让人在那活动,那也不叫公共空间,对吧?”
点击视频,黄印武带你体验沙溪之美
7月时的云南正值雨季,凉风爽爽。疫情阻碍了许多人出境旅游的计划,此时的云南成了境内旅游的热门之选,大理古镇里满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而距离大理车程不过2小时的古镇沙溪,似乎没有受到这波报复性旅游的影响,这座有着2400年历史的小镇,一如往常般宁静。
建筑师黄印武
在沙溪,九成以上的居民都是白族,这些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很多年轻人留了下来,开民宿、开餐厅。午后,沙溪古镇中心的寺登街上,并没有什么游客的身影,开店的大伙儿也不着急招揽生意,搬个凳子往自家店门口一坐,吹牛喝茶,十分闲散。
沙溪古镇寺登街上的魁星阁、古戏台2020年是建筑师黄印武在沙溪做遗产保护的第18年。虽然45岁+,黄印武穿梭在沙溪古镇的街巷中,步伐轻快,聊着天常常笑出声,特别有感染力,整个人少年感依旧。
他1974年出生在湖北荆州,父亲画国画。中学时,父亲到中国美术学院教书,全家人便一起搬到杭州生活。黄印武说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是个非典型理科生,爱看历史书,个性也很佛系。高考“超常发挥”,考进南京东南大学的建筑系。
2002年,他到瑞士,进修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的研究生。
黄印武与开店的阿瑞奶奶攀谈
沙溪玉津桥也在这一年,古镇沙溪的寺登街(区域)被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World Monument Fund)列入全世界“值得关注的濒危遗址之一”。基金会从国际上筹得1400万人民币慈善基金,专门用来保护沙溪的建筑遗产——项目被称为“沙溪复兴工程”。
牵头方之一,是黄印武的母校苏黎世理工。项目需要找一个懂建筑的中国人驻守在沙溪,黄印武成了不二人选。
兴教寺重建大门之前
兴教寺新建大门后2003年,29岁的黄印武第一次来到沙溪。目之所及,是一片颓败景象:一座座木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房前屋后堆着破砖烂瓦,村民家里不通电,路上连个路灯都没。因为闭塞贫穷,村里的人开始外迁。同时,这里是一片净土,没有受到过度发展的影响。
黄印武主持的复兴工程分期、分层次进行。在执行过程中,他的角色更像一个大管家:
恢复前,南寨门几乎消失
恢复后的南寨门当总共1400万的国际慈善基金一笔笔进来时,他确保每一笔钱合理、有效地使用在各个遗产修缮上。当发现新的需要被修缮的遗产,又再去申请基金。
国际上募集到的钱用来修寨门、寺庙、戏台等古建筑;当地政府拨来的资金,做沙溪的水电、排污管道等基础设施。寺登街的修复基本完成后,开始有游客慕名来到沙溪,本地人也开始做客栈。
古镇中来往的游人、村民2010年,大丽高速(大理-丽江)即将通车,这对黄印武和沙溪来说都是一个转折点。原本黄印武觉得在沙溪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打算离开。但随着大丽高速通车后,大量外地经营者和游客的涌入,物价、房价上涨,他发现沙溪与全国众多旅游古镇一样,本地老百姓开始更多把房屋出租或售出,自己搬出去住,因为这样的收入更高。当时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沙溪会不会变成第二个丽江。
黑潓江边的步道
2014年,黄印武作为当地政府的顾问,与新上任的剑川县县长并达成一致——用“大沙溪”的规划思路。从沙溪古镇扩展到整个沙溪坝子,去寺登村周边的村中建书店、发展民宿、游客中心、博物馆,顺着流经各个村子的黑潓江修起步行的道路。
当游客们来的时候,不至于一股脑儿涌入寺登街。
位于北龙村的先锋书局北龙村的先锋书局,2020年5月开始营业,被网友称为“中国最美乡村书店”。实际是黄印武亲自设计改造的。
城隍庙
城隍庙前的照壁在鳌凤村,沙溪人供奉本主信仰的城隍庙正在修复中。在城隍庙旁边,又新建起一个茶马古道博物馆。另一侧被荒弃的小学,则被改造为社区文化中心。
做这些事,除了吸引游客,黄印武觉得更重要的是能为本地人创造机会,“只有本地人才能更好地延续本地的文化,不然看哪都一样。”
新建的茶马古道博物馆
和黄印武聊这些年的乡村建设似乎“捧红”了许多建筑师,不断涌现大量“明星”建筑,他的反应很冷静,“把在乡村造房子就等同于乡建是在误导。乡建不是做作品,得实实在在地给村民带来改善。”“包括很多研究人员,都只是坐在办公室里面思考乡村的问题,虽然大家的发心是好的,但是从一开始他们站的立场错了,没有站在农民的立场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