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大鹏戏称这是“春运档”,
片子拍的是回家过年的故事,
然而却导向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局,
观众被催泪催得“猝不及防”,
有人说,“隐形眼镜都给我哭掉了”。
《吉祥如意》里的除夕夜烟花
《吉祥如意》从诞生以来就是口碑爆款,
从台北一路爆到北京、上海,
豆瓣评分目前8.4,
导演大鹏以“屌丝文化”起家,
最擅长的是搞笑喜剧,
但在这个片子里他却去除了所有的轻佻和戏谑,
袒露出自己最深最痛的真实。
大鹏在进行现场指导
片子在他的老家取景,
绝大部分角色都是他的亲人们真人真名出镜,
他的姥姥在拍摄中意外去世,
他承担了这一切,将拍摄继续了下去,
花了四年时间,终于将影片制作完成。
大鹏姥姥的葬礼
我们在北京见到了大鹏,
谈起了片子的创作幕后,
采访中他一度哽咽到说不下去,
他说拍完片后他相信了命运,
“你不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每件事情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要真诚地去表达事实。”
自述 董成鹏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石鸣
北京深冬傍晚,我们抵达位于朝阳区的大鹏工作室,按了门铃,一个白衣男生过来开门,走近了一看,是大鹏本人。大家一下子没认出来,因为他没戴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
“我太普通了”,采访时他连说了两遍。他原名董成鹏,出生于东北小城,从干网络编辑起家,斜插入电影圈,连拍几部喜剧《屌丝男士》《煎饼侠》《缝纫机乐队》,商业上赚的盆满钵满,同时“解压”“爆笑”“low”“恶趣味”“低俗搞笑”等标签也接连贴上了身。
《煎饼侠》票房11.6亿创2015年华语喜剧片票房破亿速度纪录
《吉祥如意》横空出世的时候,大家是惊讶的:这是大鹏拍的?
片子拍的是一个喜剧片导演突发奇想,回到东北农村老家,把一家人如何过年拍成一部电影,结果遭遇了一系列的意外。
拍摄手法是纯纪录式的,影片内容涉及的也是很严肃的家庭伦理议题,“把《过年》和《喜丧》结合了起来”,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的缩影”。
2020年7、8月,电影在上海电影节首映,一下子成为口碑爆款。有人称被催泪得“猝不及防”,还有人说,没想到没心没肺如大鹏,会有这样的敏感和深情。
大鹏获得2018年金马最佳短片奖
《吉祥如意》的前身是一个叫做《吉祥》的48分钟短片,2018年曾入围金马奖并获最佳短片奖,2019年在北京电影节上进行了展映。
影评人史航在大鹏的工作室看了这部片子,一起看的还有作家双雪涛。两人都是东北人,看完后,双雪涛站起来说了一句:“扎着心了。”
影片的内容,全部来自大鹏真实的生活经历。片中的演员,都是大鹏的家人,演的也是他们自己。
本片主人公大鹏的三舅王吉祥
片中主人公,那个失智老人王吉祥,就是大鹏的三舅,他的确年轻时得了一场病,从此有了后遗症。年夜饭上大家的激烈争吵也是真的,大鹏一边当着导演,指挥着剧组,一边还要作为家庭的一员,参与这场家庭变故。几乎所有的镜头都是一次性完成的,这也是大鹏拍片的初衷:不干涉,不NG。
“以往的电影的大鹏拍的,这次是董成鹏拍的。”“家庭日常的扯皮,在暗涌中剑拔弩张。”看过片的豆瓣网友爆发出一致好评,认为大鹏“脱胎换骨”。
有观众发现,影片的映后谈“阵仗很大”,台下很多摄影机。人们可能没有想到的是,短片《吉祥》在展映时,剧组还在继续创作,拍下展映过程中的观众反应。这其实就是大鹏计划中的影片的下半部分。
其实,从时间上看,《吉祥如意》的创作要早于《缝纫机乐队》,2016年就开始筹备。长时间来,人们只看到大鹏的“恶搞”路径,却不知他其实悄悄地也在另一条路上试图突围。
首先是表演。2019年他接连在两部电影里出现。为了找到《受益人》里的底层小人物的感觉,他真的去重庆街头扮乞丐要饭。曹保平的《铤而走险》里他演男主角,全程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一条没拍好,他主动说“没事,再来一条”,直到脸被扇肿,痛到耳鸣。
《受益人》剧照
短片《花木兰》剧照
2020年《演员请就位》第二季里,大鹏要当导演拍摄“天使剧本”,节目组给他推荐的都是喜剧向的内容,但是他给自己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不拍喜剧”,要拍“动作戏”。最后,48小时内交出短片《花木兰》,和陈凯歌、尔冬升等导演的作品同台竞技,赢得满堂喝彩,被很多人誉为“迄今为止看到的最好的花木兰”。
“我希望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尽可能尽心尽力地去完成,那么大家看到也不要太意外。”大鹏在采访中说。
他把《吉祥如意》的档期戏称为“春运档”,是很多出门在外、春节才能回家的人可以看看的电影。看过之后,你可能会思念起自己的亲人。“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大鹏说,“希望大家看完电影可以安心回家团聚。”
尽管这一切其实离他的初衷甚远。他和我们聊起了这部电影的创作契机,和他如何被命运牵引着,拐了一个长长的弯,最后走到了现在的这条道路上。
以下是大鹏的自述:
这个片子分为《吉祥》和《如意》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吉祥》讲了一个农村人王吉祥,他年轻的时候得了一场病,脑子烧坏了,一直是他母亲在照顾他,结果这一年春节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后兄弟姐妹谁来照顾他,变成了一个大家族面对的难题。
当这个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观众会看到吉祥在雪地里走,走着走着,我们看到这个画面被投射在一个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电影院。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刚才看的其实是其他的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到的内容。
王吉祥走在雪地里画面在缩小,露出银幕边框
然后就跳到了影片的第二部分叫《如意》,讲的是一个导演,动了一个念头,想要在春节的时候回到自己的故乡农村去捕捉生活当中发生的事情,拍成一部电影。
为什么要采用这个结构?因为我那个时候看了《路边野餐》,我觉得我没看懂,但是我看了很多评价,我觉得那些评价好像比导演看得还要懂。我就开始反思。
然后在一个收工的早上,我们熬了一整个大夜,我坐在车上拿着我的手机,想起《路边野餐》里有一个场景,就是那个男主人公上了车,有一个摄像头拍了车在颠簸路上行驶的那么一个长镜头。我就用我的手机拍了同样的一段内容,路的两边都有植物,周围薄薄的雾。我拍了一个大概两分多钟的视频,还模仿电影的语调配了一个画外音。
《路边野餐》剧照
晚上又上班的时候,也是要拍一个大夜戏,化妆的时候我问周围的同事,你们有没有看过《路边野餐》?他们说没看过,但是很想看,知道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我说我这里有一个预告片,你们可以看一下,其实就是我早上拍的那个视频。他们非常认真地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们赞叹说拍得真好,也解读出很多评价。然后我告诉他们,这个其实是我自己拍的。大家就哈哈哈笑,像我以前搞的任何一个恶作剧一样,起哄完就散了。
所以一个本体的内容,会不会因为评论的事先引导而改变你对它的看法?结论是会的。
大鹏在《吉祥如意》拍摄现场
面对生活所有的真相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影片的下半部分《如意》,就是要把这样的引导造成的改变拍出来。我认为这是电影的一部分。
但是最后没有这么执行,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拍片过程中我的姥姥过世了,我没有办法拿这样一个剧烈的家庭变故去继续我自己一种很任性的个人表达。
大鹏的姥姥
我现在都还记得,2017年春节前夕,我们约好腊月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开机,腊月二十二的时候我姥姥就昏倒了。
39个剧组成员,大家都是放弃了跟家人一起过年的机会,聚集在我们家的村子里。我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拍,一个是放弃。
其实在出发之前,我就跟剧组的人沟通过,我们这次是去像纪录片一样地拍摄,拍我姥姥的春节日常,以及怎么照顾我三舅。我三舅就是片中的王吉祥,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三舅生病,一场感冒,然后发烧,没有及时的治疗,发展成脑炎,后来治好了也是有脑炎后遗症,忘掉很多的事情,脾气也很暴躁。
家人带着三舅剪头发
我姥姥有5个孩子,三舅原本在一个油田公司当保卫科科长,他们家是整个大家庭中经济实力最好的,像我父母都是下岗的职工。他还帮我几个表姐解决了城市户口。我人生当中吃的第一块巧克力,还有第一次吃泡泡糖、第一次玩俄罗斯方块,都是三舅的女儿,我叫丽丽姐,给我的。
但是三舅生病以后就都变了。三舅妈跟他离婚,带着丽丽姐离开,十年没有回来。三舅就跟我姥姥一起生活。
大鹏表姐王庆丽
我跟剧组的人说,我们这次去拍,是拍一场天意,一遍过,不NG。我们不去干涉接下来事情的走向,我们要把生活的全貌拍出来。
没想到姥姥就这样病倒,那一刻对我的思想冲击非常大。说要拍天意,这就是天意的一部分吗?
医院给的消息比较乐观,说姥姥有可能苏醒。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开机,一边拍,一边期待姥姥好起来。但是拍摄方向改变了,姥姥住院了,就只能改拍三舅。
片中的人物都是我的亲人,刘陆是唯一的演员。我让她扮演了三舅的女儿丽丽姐,十年之后突然回来,和家庭成员发生了各种关系。
演员刘陆饰演王庆丽
从腊月二十三拍到大年初三,差不多十天的时间。姥姥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好转起来。
到了腊月二十七,过年的气氛都已经烘到那儿了,我面对的却是一场姥姥的葬礼。
等到了除夕,原本是全中国人都非常喜庆热闹团圆的这样一个夜晚,年夜饭的饭桌上,大家争执了起来,为了决定吉祥未来要去到何方。
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家庭成员,我需要履行自己的角色,同时又在运转着另一个剧组。我一直觉得我两方面事情都没有做好,但我还都要做。
所以说它不仅仅是一部电影,它也是我的生活,这个生活,是用很多痛苦换来的。
从《吉祥》到《吉祥如意》,我自己是电影的剪辑师,那些素材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拽回那个冬天,好几次进行不下去了,只能停下来,调整心态再继续完成。
在分享会上,大鹏看完电影眼眶泛红
2020年7月上海电影节,《吉祥如意》的长片制作出来以后第一次面对观众。那时候电影院里还是在控制上座率30%。我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过道的最后面,龙标一出来我就开始哭。
我说,嚯,还会有观众愿意坐在那里看这个,然后就开始哭。
那个时刻,我终于不用当自己是一个导演,然后去面对这个电影。
走红毯让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我是一个小镇青年,我的家乡是吉林集安。那个城市只有5万人口,大部分人都彼此认识。
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跟姥姥在一起,她家在集安市下面的柞(zuǒ)树村。一到寒暑假我就往柞树村跑。《吉祥如意》里有几个小孩坐着塑料布在山坡上滑雪,我小时候就是那么玩儿的,工具比现在简陋,当时是坐在树枝上往下滑。
我念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建筑大学,专业是建筑工程管理。所以我走的路和我的大部分同学都不一样。毕业后当了一名网络编辑,赶上了时代的幸运,拍了电影。
大学时期的大鹏
以前我在网站的时候,每次做电影节报道,我就会挤在红毯的边缘,举着话筒,期待明星走过去的时候,能拿起我们的麦标,哪怕只是在镜头前问候一下网友,我都会觉得那一天特别快乐。
后来自己有机会带着电影去电影节,甚至入围了最高的奖项,甚至拿了奖,但是你走红毯的时候,看到当年曾经一起战斗的小伙伴们,站在那里拿着麦标,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就挺复杂的。
就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觉得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原来的对面。你想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别人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别人也是跨界,但我跨得有点剧烈。所以别人说我什么,我都可以理解。
之前拍《屌丝男士》《煎饼侠》和《缝纫机乐队》,都带有强烈的喜剧标签。这两年我听到最多的话是,“这竟然是他拍的”。
《屌丝男士》海报
比如《花木兰》,那是48个小时之内拍完的,观众喜欢,业内人士也给予了肯定,说没想到是我拍的。到了《吉祥如意》,也有很多人表示惊讶。
这些电影都是我,我享受过那样的表演,那样的创作。此时此刻确实我年纪也大了,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包括《吉祥如意》,它甚至影响了我一部分的性格,让我变得有点安静了,创作上也会关注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永远不要低估亲情
这个电影的第一波观众是我的父母。我妈妈看我拍的所有内容都觉得好,因为是我拍的。
我也邀请了三舅的女儿、丽丽姐看了电影。她特别支持我,在北京电影节放映的时候去了现场,来到台上和大家交流。大家问了电影里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十年不回家?我觉得她非常勇敢,选择了主动面对,而不是回避。
我从《吉祥如意》得到的最大收获,是改善了和家人们的相处关系。以前我跟父母其实比较疏离,因为我的成长环境比较特殊,小时候没有跟爸爸妈妈在一起长期的生活,因为我妈身体不好,他们就在全国各地求医问药。我是跟我姥姥长大的。
到了我青春期的时候,我父母就下岗了,他们自己开饭店。饭店离家比较远,所以我永远都是一个人,弹着吉他唱歌写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所以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爸妈相处。但是因为拍这个戏,我们有高浓度的相处经历。我现在特别依赖他们,他们也特别依恋我,我现在每天都会给爸妈打电话。
大鹏与母亲
拍摄结束之后,我跟家里人商量,我说其实我可以负担三舅接下来的养老费用,可以给他找一个条件最好的疗养院,让他在那,有人精心地照顾他。
但你知道4年过去了,三舅还在他原来的地方,家里没有一个人同意说把他送走,由别人来看护他。他的四个兄弟姐妹,大家每个人轮流照顾他三个月,这样一年就过去了。
有些观众看到电影里年夜饭饭桌上的争吵,会问我这是不是有设计。其实我没想过他们会吵得这么激烈。我也有一定的调解,但是其实他们很快也就和好了。
所以你永远不能低估亲情的力量。我们谈论到亲情的时候,它可能区别于同事、同学或者朋友之间的情感,它是另外一种更柔韧的关系,它用长年累月的一个又一个事件,把大家互相编织在一起。它可以经历剧烈的撕扯,也可以迅速地凝结在一起。
在做这个电影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要进行更真诚的表达,不带有目的性,不要想去批判什么或者揭示什么。
以前你可能不相信命运,或者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到最后发现,你根本不值一提。你别跟它较劲,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它存在的道理。要真诚地去表达事实。
电影拍完了,我怎么描述我的心情?就像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找到了信仰,就像一个不相信命运的人相信了命运,就像一个骄傲的扬着头的人终于知道要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