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7日,想到儿子即将离家,全新的养母王中燕忍不住哭泣。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两个月里,韩全新时常重复同一句话:亲爸咋还不来?
他是一名19岁的聋哑男孩,说不出来,只能写在纸上、打在微信里。
消息的接收者是47岁的韩平军。19年前,韩平军从河南省济源市的一家医院抱养了一个出生不久、大病初愈的孩子,孩子的亲生父母因为无力为他治病,将他撇在了医院。韩平军为他取名“全新”,一养就是19年。
19年间,韩平军夫妇生养了一个女儿,但作为韩家唯一的孙子,全新在爷爷奶奶和养父母的疼爱下长大,对他“比亲生的还好”。2020年10月,韩家的宁静被一则寻亲报道打破了——全新的亲生父母称,对于当年撇在医院里的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韩平军联系上生父后,对方对亲子鉴定有所疑虑,迟迟不来认子,甚至一度拉黑自己;另一边,得知自己身世的全新吵嚷着要见亲爸。
每每看到儿子的问题,韩平军便觉得头皮发麻,“再等等,再等等”。他怀疑刘义功嫌弃儿子聋哑,一气之下也找上了媒体。可就在这时,儿子决意随生父去上海挣钱。
“良心去哪里了!”
2020年12月29日傍晚,看到寻亲报道的两个多月后,韩家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爷爷韩升禄想说服孙子留在济源,边说边从裂了皮的沙发里站了起来,两手比划出四五十厘米的长度,“你这么小,你爹你娘不要你了,我们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要走了,你没良心!”
韩升禄比孙子矮上整整一头,要仰起瘦瘦的、面颊凹陷的脑袋才能和他说话,声音直颤。见孙子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俯下身,用干枯的手指在白色茶几上一笔一画写下“良心哪里”,嘴里吼着“你良心去哪里了!”
全新听不见爷爷的话,他靠在墙边,十几年前草草糊就的白墙腻子早已粘满了黑灰。他看着满脸激动的爷爷,皱紧了眉头,左手拇指、食指磨搓着,示意自己追随亲生父母去上海是为了挣钱。
这场冲突从一周前就开始积蓄。
一周前,全新自己的态度突然变了。此前,他得知生父不肯认亲,一度想对生父挥拳相向,也明确要留在济源,不会跟着生父走。不料后来,他改了主意铁了心,认定上海能挣很多钱,迫不及待要随生父去上海工作。
孩子的转变出乎一家人的意料,韩平军夫妇、韩升禄老两口慌了。他们本指望养了19年的全新能在济源成家立业,为韩家延续香火,要是去了灯红酒绿的上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奶奶赵小兰76岁,个子不足一米五,脊背微曲。自从听说孙子要走,她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事。中午端着饭碗在门口和邻居闲聊,提起即将离家的孙子,没说两句,眼泪便从爬满皱纹的脸上扑簌扑簌往下掉:“我的心也是乱咚咚,哭几天了。”
2020年12月27日,奶奶赵小兰。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与父母、妻子相比,韩平军的日子更难过。作为一家之主,他顶着来自三代人的重压:老人、妻子舍不得,逼着自己把儿子留下;儿子的心早就飞走了,以为自己故意拦着,不时和他闹脾气。
去年12月29日的争吵中,赵小兰和韩升禄追问韩平军,孙子为什么突然变心?催着他尽快就孙子的去留拿个主意。韩平军烦得受不了,撑着一双病腿从沙发里站起来:“你别管他变心不变心,他走了你只当养个白眼狼!为了养他,我半条命都贴在这上了,到头来啥也没有!”
“人丁兴旺,一代新人”
按照血缘关系算,韩全新本应姓刘,2001年农历四月出生时还没有大名。他的生父叫刘义功,安徽六安人;生母叫时红莲,来自河南信阳。
2001年初,24岁的刘义功带着21岁的未婚妻时红莲到河南济源打工。时红莲那时已怀了孕,为了糊口,刘义功在一处煤矿做小工,一天工资不到20元。
2001年5月孩子出生后,小两口按照济源当地习惯叫他毛旦。毛旦出生7天就得了感冒,后转成肺炎。刘义功说,在济源市人民医院治疗的五六天里,医生给孩子注射了两瓶白蛋白,“一瓶大概五六百”,但病情未见好转。
济源市人民医院。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他记得毛旦吸着氧气,胃里插着管,“医生说(生存的)希望不大,建议先看看大人。”时红莲当时十分虚弱,吃不下饭,成天躺在陪护床上。
仅仅几天,儿子的住院、治疗费用就耗尽了刘义功的积蓄,他结完儿子的医药费,带着妻子离开了。小小的毛旦被他留在病床上,临走前,他在儿子身上盖了一件妻子的小红袄。
在刘义功心里,重病的儿子肯定活不成了。“我亲了一下孩子的额头,想着,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时任济源市人民医院儿科护士长李红岭已对当年的事印象模糊。她说寻亲报道发出后,医院调出了19年前的病历。病历显示,孩子当时病情严重,主治医生还下过病危通知书。
然而幸运的毛旦转危为安。根据2001年《济源日报》一篇不足200字的报道,这年5月,刘义功夫妇“以没钱为由,弃婴而走”;之后,市人民医院儿科派员轮番照护,“新生儿健康状况良好”。
2001年5月,《济源日报》刊载了关于刘义功的报道。受访者供图
韩平军是从在城里卖菜的姐姐那里听说毛旦的。彼时他已28岁,与妻子结婚三年都没有孩子。这个靠卖力气吃饭的农村小伙,21岁时因腰椎结核做过一次手术,损伤了下肢神经,落下了肢体残疾。除了走路不太灵便,医生说他可能无法生育。
韩平军听说了毛旦的事,与母亲、妻子带着积攒多时的500元、卖掉猪仔的1000多元和老人亲手做的小抱被直奔医院。他至今记得初见孩子时的情景,“两眼扑闪扑闪的,脚扑腾扑腾的,看看哪里都不缺,也没想着做体检。”
韩全新刚被韩家抱养时的样子。受访者供图
妻子王中燕说,那些年农村抱养孩子的挺多,夫妻俩计划先要下这个孩子,“以后能生就生,不能生就算了。”
结清孩子拖欠医院的1000多元后,韩平军到楼下买了花生瓜子感谢医护。那件刘义功、时红莲留下的小红袄,被韩家人留在了医院,“既然抱了人家的,不想再有那么多事。”
毛旦长到几个月时,赵小兰和王中燕到庙里为他求了个名字,全新——“全”字上人下王,寓意韩家“人丁兴旺(王谐音旺)”;“新”字代表“一代新人”。
韩家的独苗
很快,韩家就发现了异样。
王中燕记得,全新满月左右,亲戚邻居来家里逗他,他没什么反应,只会仰着脸哭。一家人到郑州跑了两家大医院,得出的结论都是耳聋,“没法治”。
韩家的日子并不宽裕,绝望之下,夫妇俩曾两次想把全新送到福利院。第一次是儿子刚确诊时;第二次是儿子两岁左右,韩平军夫妇已经生了一个女儿。
“两次都是老人拦下的,尤其第二次。我妈拿了一瓶毒药、一根绳子,说要是把孙子送走,(自己)要么上吊要么喝药。”说起这段过往,韩平军有些激动,打那以后,他和妻子再没动过送走儿子的念头。
在韩升禄、赵小兰眼里,这个孙子非常金贵——老两口生了两儿两女,孙辈里只有这么一个男孩。按照济源农村的传统观念,这是韩家的一根独苗。
平日里,韩平军夫妇忙于生计,跑运输赚钱养家,老两口揽下了照顾孙子的活儿。孙子两三岁时,韩升禄在自行车大梁上架了一条木头凳子,去哪儿都载着孙子。孙子六七岁时被送到20多里地外的特殊学校寄宿,60多岁的赵小兰,每周骑着电动三轮车接送孙子上下学。
韩全新和爷爷韩升禄。这辆小三轮,就是当年赵小兰载全新上学的车子。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在韩平军的亲生女儿看来,爷爷奶奶对哥哥有些偏心。从小到大,每回她独自在家,老人进门问的第一句话都是“全新在哪里”。
物质上,韩平军没让儿子受过委屈:零花钱没了就给,衣服都是品牌店的;去年6月还掏5100元给他换了新款苹果手机。2019年,韩平军咬牙在济源市里买了一套单元房,准备给儿子结婚用。房子135平方米,首付45万,大头是韩平军跟老板借的。
“他本来就是残疾,受人歧视,所以吃穿玩儿不能低于亲生的,反而要更好。”韩平军说。
在家人的照料下,全新的成长平安、健康,一米七五的个头,肌肉紧实,笑起来一口白牙。和韩平军的大眼睛、双眼皮、薄嘴唇不同,全新长着单眼皮、小眼睛,嘴唇厚厚的。
但囿于聋哑,全新的心智低于同龄健全人。陌生记者找他采访,他会随手拿走别人的录音笔、车钥匙等新奇物件,玩腻了再还回去。发现对方手机里存着自己的照片和聊天记录,他会毫不在意地删掉。
躲在沙发后面玩手机的韩全新。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寻亲报道发出前,全新对自己的真实身世一无所知。对于家人,他也算体贴,吃的买少了,他会让给爷爷、奶奶和妹妹;去年夏天,韩平军为保护全新挨了醉汉一拳,全新急了,把对方揍了一顿。
全新的学习、工作,因为身体残疾等原因一直不顺。2018年初中毕业后,至今没有找到工作。2020年疫情后,他开始跟着韩平军跑运输。他想和其他工人一样拿到正常工资,但刚刚买房的韩平军手头紧,每月只能给儿子一两千,算作零花钱。
每次说到自己的工钱,全新总会露出不屑的笑容,一边比出小指,一边摇头。
时间、地点、年龄,全部符合
与济源远隔千里的上海,刘义功夫妇并未忘了儿子毛旦。离开济源一两年后,他们从留在当地的老乡那里听说毛旦还活着。
虽然二人最终在上海扎根,发展得不错,又生了一儿一女,但他们始终在托人打听毛旦的下落。“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觉得对不起他,放不下。”刘义功说。
2020年9月,刘义功认为不能排除儿子被拐卖的可能,在公安部刑侦局打拐办的短视频平台上填入了寻子信息。很快,上海警方为夫妇俩做了抽血采样;2020年10月中旬,济源市公安局约他们重回济源,做了笔录。
向济源警方讲述完19年前的前因后果,承办警官拍了拍刘义功的肩膀,“老刘啊,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假如孩子在别人家,你不能把孩子领走啊。”
刘义功本也想着,养父母养了19年,肯定希望儿子能为他们养老送终。他承诺即便找到孩子,也会让他留在济源,“生活得好,我不打扰;要是不好,我尽自己所能帮助,毕竟我还有两个孩子。”
在济源期间,刘义功还联系了《大河报》,讲述了多年前放弃儿子、近年来寻找儿子的经历,希望通过报道找到孩子。2020年10月18日,就在他返回上海的当天,报道刊发了。
10月19日早上6点18分,韩平军被微信电话铃声吵醒了,朋友给他发来了《大河报》的链接,称报道里寻子的人和韩全新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睡眼惺忪的韩平军一下清醒,他仔细看了看,“时间、地点差不多”。划拉到最后,他盯住了刘义功的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很坚决的意思,人家说什么也要见到人。”
6点28分,韩平军没和妻子商量就拨通了报道下方的手机号码,两位父亲的第一次通话只持续了几分钟。他们简单核对了抱养时间、抱养地点、孩子年龄,全部符合。
挂下电话,韩平军突然意识到儿子可能会被领走。一直坐在旁边听着丈夫打电话的王中燕也忍不住了,两个人抱头痛哭。
2020年12月27日,韩平军坐在自家客厅。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当天上午,济源市公安局找到韩平军,为了不惊动尚不知情的全新,民警换上便衣,从韩家客厅里捡走了一枚韩全新掐灭的烟头。
十多天后,DNA鉴定有了结果。济源市公安局口头告知了两位父亲,刘义功、时红莲是韩全新的生物学父母。
儿子跟谁过,得有个说法
2020年10月19日,韩平军联系刘义功的当晚,全新就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白天,停在家门口的警车和邻居们的目光引起了他的警觉;傍晚,他看到了别人转发的寻亲报道。
晚上将近9点,全新拿着手机走进韩平军的房间,在父子俩日常对话的本子上问他在哪儿捡的自己、自己当时多大。韩平军说是在医院捡的,比划着手势说他当时只有几十厘米长,儿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给爸爸竖了个大拇指。
事后看来,全新对亲生父母的情感比较复杂。他说过,对他们又恨又想见。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刘义功加上了全新的微信,全新曾把刘义功拉黑,后来又加了回来。或许是怕养父母不高兴,全新与刘义功的聊天记录总是“晚上聊白天删,也不知道他们聊的啥”。
韩全新和家人沟通的对话本。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另一边,韩平军与刘义功的沟通也不顺畅。
自2020年10月19日起的两个月里,两位父亲在微信上聊过6次,还通过几次电话。从一开始,韩平军就将儿子是聋哑人的情况告诉了对方,刘义功和妻子伤心地大哭了一场。起初,刘义功表现热络,一直向韩平军询问孩子的学习、工作情况并追要照片。他还在微信里表示,“(全新)永远是你的儿子,以前是你们两个人照顾他,现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照顾。”
10月底DNA鉴定结果出炉后,韩平军开始催促刘义功到济源见面。但刘义功本就对济源警方用烟头鉴定DNA抱有疑虑,希望等到更权威部门的DNA比对结果,又想到报道发出的第二天一早养父就找上门,还总说儿子想自己,他有点担心这是个骗局。
也是从那时起,两位父亲的聊天焦点慢慢转移到刘义功到底何时来济源认亲的问题上,语气也渐渐冷淡。2020年12月18日,刘义功提出“孩子永远留在济源”,“以后做亲戚一样走动”,但韩平军依旧坚持让刘到济源见面。
第二天下午,韩平军又给刘义功发了一条消息,微信上弹出一个红底惊叹号,显示消息被对方拒收。
在韩平军看来,刘义功的态度转变只有一个理由——嫌弃儿子是个聋哑人。他也找到了《大河报》,想用一篇生父不来认子的报道把刘义功逼出来。“要与不要,都得给我个说法。别我养了十年八年,你老了想起来又来找了。”
养了19年的儿子走了
韩平军被拉黑的第二天,《大河报》便刊载了这篇稿件。但出乎韩平军的意料,报道发出三天后,全新突然嚷着要去上海。几天前,他得知刘义功把养父拉黑后,还挥拳说要打他,准备和朋友到郑州、广州找工作。但12月23日,他改口要去上海工作,“(挣)够钱了回济源见爸爸妈妈,给钱爸妈。”
2020年12月23日,韩全新突然跟韩平军说要去上海工作。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直到12月底,全新仍然坚持自己的打算,几次比划着表示跟爸爸干活累,拉一车货只能挣到50元;等到了上海,工资会高很多,每月能挣8000元到12000元。
看儿子铁了心,韩平军愤愤不平,“肯定是对方(刘义功)游说他,不然不会说八千到一万二。”家人猜测,生父家条件好,又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孩子为此动了心。
从那时起,全新不再跟着父亲跑运输,每天不是在家玩手机就是出门找朋友。有时,他还会与生母、堂姐用微信聊天。堂姐说,亲爸亲妈不会不要他,只会考虑上海和济源哪里更适合他,还想让他学门手艺,自立赚钱。
那天凌晨4点多,全新就钻进卫生间洗漱,还把平日死活不肯戴的耳蜗外机塞进了挎包,“因为他亲爸让他学说话”。中午两家人吃饭时,全新坐在了生母身边,热络地给一桌人端水递茶。和两个爸爸合影时,韩全新站在身后,一手搂了一个。
看到这样的场面,韩平军泛起醋意,“我养了19年了,现在还没给人家,已经平起平坐了,要真走了,我连30%都没有。”
2021年1月4日,第二次鉴定得出了结果,与上次一样,刘义功、时红莲是韩全新的生物学父母。韩平军本想着,结果出来后,刘义功能就儿子和谁生活给个准话,但刘义功“就说两家养”。
在济源的韩家老屋,刘义功夫妇坐了两三个小时便动身要走,全新红了眼圈,快要哭出来了。韩平军不忍心,怕二人一走儿子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要刘义功给个解释。刘义功夫妇想了想,又和全新在微信上做了沟通,二人最终答应带儿子去安徽老家和上海转转,过年前再送回来。
上车前,一直阴着脸的韩平军没绷住,哭了;全新也哭了。车开出一会儿,韩平军才想起没给儿子塞钱,微信转了2000块过去。韩全新收下钱后,一分钟又退了回来,还发来6个字:我自己挣钱吧。
12月28日,韩全新去郑州和生父母见面,回济源的路上睡着了。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全新离开后,他的一系列举动,又让韩家发觉孩子不是“白眼狼”,是大人错怪了他。韩平军说,去上海的车开到一半,全新就想让刘义功夫妇把他送回济源;全新与他视频时,一边流泪一边打字诉说思念,还在镜头前跪下了;等到了上海,全新被带到刘义功工作的车间参观,他还以为这是他的新工作,进门就搬起了货箱。
1月13日,在全新一再要求下,刘义功将他送到老乡的物流公司当学徒,从封纸箱、扫条码做起,全新还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对于儿子的发展,两位父亲就短期内的规划达成一致:春天,全新要到北京的专业机构学说话。再往后的路,怕是还要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