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抗疫英雄、弱势患者,一边是湖南首富、高利润企业家,艾芬和陈邦的对峙,由此展开。


  这次将湖南首富陈邦推向风口浪尖的是抗疫医生艾芬。

  陈邦是爱尔眼科创始人。爱尔眼科是国内第一家上市的民营医院,一度被视为“民营专科医院的成功典型”,在民间更是拥有“眼科界茅台”的美誉。在2020年疫情对医疗健康行业的催化作用下,爱尔眼科股价在下半年逐渐被激发出惊人涨幅,截至2020年底,市值超过3000亿元。

  水涨船高。在霸榜湖南首富位置多年后,2020年9月,陈邦本人的个人资产涨至14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903亿元),在当时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甚至超过了地产大王王健林和养猪大王刘永好。

  然而,在经历了2020年逆势狂涨的高潮后,2021年1月4日,新年开盘第一天,爱尔眼科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

  当天,爱尔眼科股价大跌8.91%,市值一天蒸发约270亿元。这波下跌并非突如其来,早在元旦前后就有所酝酿。

  2020年12月30日,艾芬一条自曝在爱尔眼科接受手术后视网膜脱落的微博,迅速引发热议,元旦假期更是多次冲上微博热搜。1月4日早上,爱尔眼科发布“否认责任”声明,艾芬随后呛声“避重就轻、推卸责任”,将双方的医疗纠纷推向舆论风口,爱尔眼科股价应声下跌。

  目前,双方各执一词,武汉市武昌区医调委正在介入调解这一事件。

  一边是抗疫英雄、弱势患者,一边是湖南首富、高利润企业家,艾芬和陈邦的对峙,由此展开。

  


  躲过病毒却没躲过眼疾

  46岁的艾芬现在有两个身份,她是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也是一个微博粉丝超过219万的“初级网红”。

  2019年12月30日,艾芬在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病毒检测报告中圈出疑似“SARS冠状病毒”字样,并在有限范围内做出了力所能及的提醒。2020年疫情期间,她带领科室的200多名医护人员奋战在第一线,成为人们心中的抗疫英雄。

  

  作为一名肩负责任感的医生,艾芬自己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以病人的身份,主动卷入一场医疗纠纷。

  2020年5月,艾芬觉得视力下降,经人介绍前往武汉爱尔眼科医院接受治疗。为其看诊的是该院副院长王勇。王勇称其右眼患上了白内障,建议她换多焦晶体。王勇是湖北省眼科学会白内障学组委员、爱尔集团白内障学组秘书。

  艾芬接受了王勇的建议,进行人工晶体植入手术,摘除了右眼晶体,植入了爱尔眼科医院提供的右眼人工晶体,花费2.9万元。

  不过,术后的艾芬并没有经历王勇所说的右眼“眼前一亮”。视力在短暂回升后,又急速下降。过了一段时间,她感觉右眼就像被布挡住,左下角视野竟然直接缺失。

  10月24日,艾芬在武汉中心医院检查发现,她的右眼视网膜脱落,视网膜周边广泛变性,累积到了黄斑。她只好去眼科做了针对视网膜脱落的手术,术后右眼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在家中休养。

  事后,她从眼科同事那获取的信息是,自己的白内障本身很轻,没必要换晶体,如果能事先发现眼底病变,进行激光治疗,就不会丧失预防视网膜脱落的最佳治疗时机。而用激光治疗眼底病变比植入晶体更有效,也更便宜。

  11月30日,艾芬向爱尔眼科索要自己的术前白内障照片。而从王勇提供的照片中,艾芬没看到虹膜粘连,且“白内障远远超过2个象限”,这是非常严重的症状。

  “这一看就不是我的眼睛。”艾芬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虹膜粘连还在,白内障程度没那么严重。

  随后,艾芬继续讨要,院方则表示,资料并未保存,双方僵持不下。

  12月30日,艾芬在自己的微博“急诊向日葵艾芬”中发布文章《再见2020》,其中写道:“年头侥幸躲过了病毒的侵犯,却在46岁生日的第二天没能躲过视网膜的脱落,右眼近乎失明。最让我难受的是因为这个疾病不能用力,以后都不能抱二宝了。”

  

  ·艾芬2020年12月30日发图文回忆2020年。

  12月31日晚,武汉爱尔眼科发布声明称操作均符合医疗规范,全盘否认了艾芬的指控,随后还联系上艾芬,希望能上门看望,被艾芬拒绝。

  艾芬认为,爱尔眼科术前没有经过严格检查,忽略了她的眼底病变,延误了治疗最佳时机。

  一些眼科专家认为,若没有进行细致的眼底检查,会造成严重后果,比如,不考虑眼底病变就做人工晶体手术,可能会选错人工晶体型号,加重眼疾。

  艾芬是医务工作者,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一些私立医院还存在不规范的地方。医疗是服务于群众的,它不是一个商品。我希望能通过我自己的事情,给他们敲一个警钟,让他们能够有所顾忌。”

  

  ·艾芬多次发文质疑爱尔眼科的治疗存在问题。

  


  从兵哥哥到“60后”商界精英


  这起医疗纠纷将爱尔眼科推上风口浪尖,其背后的资本大佬陈邦,毫无疑问成为舆论关注焦点。关于他最初创建爱尔眼科的那些尘封历史,也被拿出来重新审视。

  其实,陈邦也曾是一名眼疾患者。

  1965年,陈邦出生在湖南长沙的一个军人家庭。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他把当兵作为自己的理想。

  毕业后的陈邦如愿入伍,当了两年兵,打算报考军校时,却发现自己是红绿色盲。无奈之下,他去了一家国企工作。

  彼时的陈邦年轻气盛,总想做出点成就。上世纪90年代,市场发展并未成熟,不安于铁饭碗选择投身商海的人还少之又少。但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孕育出诸多知名企业家,比如李书福、冯仑、许家印,他们被称为“下海潮的‘60后’企业家”或是“九二派”。

  陈邦也是其中之一。当兵生涯给了他强大的自律精神和执行力,一旦决定从商,他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赚钱。有一次,他在商场购物,发现很多人都喜欢喝椰汁,但仔细一想,本地没有椰汁,便认准这个商机,辗转找到当时很火的海南椰树牌椰汁,拿下代理权,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随着饮料市场竞争加剧,陈邦的椰汁事业遇到瓶颈。此前,他到海南了解椰汁市场时,就发现房地产市场十分繁荣。他又果决地调转船头,开始投资房地产。房地产市场比椰汁生意来钱更快,陈邦很快成了亿元户。出门就开奔驰的他,春风得意。

  

   ·陈邦

  然而,大起之后总伴随着大落。1994年,海南房地产泡沫破灭,陈邦投资的房产受到波及。几乎一夜间,他便从上亿资产的富豪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曾有媒体报道,彼时的陈邦只能在廉价简陋的招待所凑合过夜。

  陈邦身心疲惫,大病了一场,住进了长沙市第三医院。没想到,这次住院却成了他人生最大的一次转机,为他在十多年后成为湖南首富打下了基础。

  


  靠“院中院”模式起家

  陈邦的医疗生意经可以说是中国民营医疗机构发展的缩影。

  那次住院之前,陈邦曾有一个邻居是做眼科治疗仪器租赁的。住院之后,陈邦卸下了所有工作,躺在病床上,想起了这位邻居,“商业医疗是不是一个机会?”

  30岁的陈邦经历了大起大落,有一副破釜沉舟的姿态。他拿出3万元积蓄,以“院中院”的形式,承包了长沙市第三医院的眼科科室,还从国外引进设备和技术,开展近视检查和常规近视手术。

  什么是“院中院”? 这是指在公立非营利性医疗机构中设立营利性医疗实体,或者承包医院科室并自负盈亏的经营模式。

  在大部分“院中院”模式盯上男科、妇科的时候,陈邦的眼科科室独树一帜,很快占有一席之地。而且,白内障手术和近视眼手术主要依赖仪器,同时也有市场,因此陈邦选择的这条路得以快速扩张。

  

  但由于医疗市场良莠不齐,“院中院”模式也催生了灰色产业链的形成。曾有一段时间,“医师证、牌照可出让,什么人都能开诊挣钱”,这一现象被批为“挂羊头卖狗肉”。

  2000年前后,国家开始整治“院中院”乱象的同时,也下发了新政策,允许民营资本开办营利性医院。

  陈邦顺势而为,用多种融资手段,包括融资租赁、信托等,赌上了全部身家,在长沙收购了一家公立医院,又在沈阳开了第一家眼科医院。

  长沙和沈阳的医院一度陷入过经营不善的危机,不过陈邦动用了曾在海南搞房地产时结识的人脉,费尽心机找到了合伙人,不仅扭亏为盈,还在多个城市开了连锁医院。

  2009年,爱尔眼科成功上市,陈邦成为“民营医疗机构第一股”背后的男人。

  

  ·爱尔眼科上市现场,右一为陈邦。


  至当年底,陈邦就在全国12个省(直辖市)设立了19家连锁眼科医院,门诊量、手术量均处于全国同行业首位,主要业务包括近视手术、白内障手术等医疗服务和配眼镜等视光业务。其中,白内障手术作为核心业务之一,贡献了相当一部分盈利。

  

  “眼科帝国”会不会跑偏?

  上市对陈邦来说只是阶段性胜利,他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此后,他还钻研出诸多新玩法,比如,并购基金。

  并购基金是金融圈内比较常见的投资手法,就是通过收购目标企业的股权,以获得控制权,然后再进行重组改造,之后出售,获取利润。陈邦的策略就是先投资处于成长期的眼科医院,待其盈利稳定后再将其收购。

  2014年,陈邦带领团队花1.2亿元设立了两个并购基金,在各地“培养”眼科医院,还落实“分级连锁”的商业模式,也就是让省区、地级、县级的眼科医院去分别受理不同诊治难度的医疗服务。

  

  此外,在营销策略上,陈邦也有独门秘籍。他舍得在包装和宣传上花钱。根据金融信息服务企业Wind的统计,2019年,爱尔眼科销售费用中有一半左右属于广告宣传费。爱尔眼科采取在二三线城市连锁扩张的模式,把在大城市司空见惯的眼科治疗仪器带到中小城市,加上高曝光度,迅速名声大振。

  

  专家式营销也是策略之一。一名曾去爱尔眼科西安医院就诊的患者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曾患有眼疾,在朋友介绍下知道了爱尔眼科。当看到北医三院第三医院眼科中心副主任郝燕生也在爱尔眼科坐诊时,他最终下定决心。

  “现在大街上有那么多眼科,我也不知道怎么选,只好看名头,一看是北医三院来的,感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记者检索爱尔眼科官网,的确找到许多来自中国医科大学、哈医大一院眼科医院等全国知名医院的专家,他们在爱尔眼科的职位均为“某省份业务院长”或“总院长”。

  陈邦的策略便是,招募业内专家,授予他们“省级总院长”的头衔,以此给消费者一种地方医院“由专家包办”的印象。当然,有专家加持,也的确增加了医院的实力,爱尔眼科渐渐得到患者青睐。

  同时,爱尔眼科还与高校联合,共办医院。此次接诊艾芬的就是武汉爱尔眼科医院与武汉大学合作共建的机构。

  

  陈邦的生意经多管齐下,发展壮大势头渐盛。

  据爱尔眼科官网显示,其旗下的眼科医院及中心数量达600余家,其中,中国内地500余家、中国香港7家、美国1家、欧洲80余家、东南亚12家。值得一提的是,根据野村东方国际证券研报数据,至2020年底,在爱尔眼科工作的医生超过6000人,约占全国眼科医生的25%。有人统计了2009年到2019年爱尔眼科的营业收入,10年间从6.06亿元增长至99.9亿元。

  不过,在欣欣向荣的发展背后,陈邦还是被挖出了违规商业操作。

  就在国家大力度惩治“院中院”后,爱尔眼科部分支系机构被爆出仍在进行暗箱操作。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通报了卫生部查处12家医疗机构涉嫌违法行为的情况,长沙爱尔医疗科技开发有限公司赫然在列。

  记者在爱企查检索发现,长沙爱尔医疗科技开发有限公司成立于1997年,法定代表人是李力——系陈邦的湖南老乡,也是当年和陈邦一起创办爱尔眼科的元老之一,如今是爱尔眼科医院集团副董事长兼总裁。这家公司因私下承租科室,开设“院中院”非法行医,被查处后注销。

  

  陈邦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自己的目标就是建立“眼科帝国”。如今,在“帝国大厦”雏形已经具备之时,抗疫医生艾芬的一起投诉,让建成“大厦”的医疗资本重新被放在阳光下检视。

  事故责任具体在谁,大众还在焦急等待调查结论。但让人细思极恐的一点是,如果此次事件的主角不是艾芬,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如果没有医生专家在旁为她提供信息建议,仅仅是一个普通人成为事件主角,那么,结局又将是什么样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