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豆瓣“负债者联盟”小组火出圈了:

23岁负债10万,25岁负债20万,30岁负债70万……

不是因为买房买车黄赌毒,

仅仅是日常消费花掉了。

与这些年纪轻轻的负债一代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一群Freegan,意为“不消费主义者”,

住公司,吃剩菜,翻垃圾箱,不购物,

凭借社会生产的剩余物满足吃穿住行基本需求。

有的甚至不上班,将积蓄赠予他人,

拒绝被纳入现代货币体系。



Freegan实践者丁红

实践Freegan生活方式的,大多数是高知高收入群体,

认为如今的商品交易体系不仅造成巨大浪费,

还割断了人与自然万物最根本的联系,

他们试图找到一种更本真的生存体验。

住公司安全吗?洗澡等问题如何解决?

从垃圾箱里找食物会不会不干净?

不上班的话,会影响寻找伴侣吗?

如何应对亲朋好友的压力?

……



Freegan实践者杨宗翰


带着这些疑问,

一条采访了Freegan实践者丁红和杨宗翰,

他们奉行“不消费准则”已经分别11年和8年,

“不用钱,不买东西,

我反而变得更快乐了。”





都市人不花钱怎么活?

2007年大火的电影《荒野生存》里,男主Alex捐掉了卡里的28000美金,将汽车丢弃,烧掉身上所有的纸币,背着一只包,无声地踏入荒野中,他说“我不需要钱,钱让人畏手畏脚”。



《荒野生存》剧照


影片改编自真人真事。不过野外生存者尚能放出此等豪言,在都市里的现代人也可以做到脱离金钱吗?

在Freegan圈,一位名叫海德玛丽·施维尔默的德国老太太就做到了。她是一名退休教师,从1996年开始过了20年“不花钱”的生活。没房没车,没有医疗保险,靠着帮人做园艺、教法语、做清洁交换住宿和填饱肚子,捡市场上不要的蔬菜食用。





海德玛丽与她的旅行箱

她带着一只旅行箱周游各国,交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20年里,海德玛丽从没有一次流落街头。她把每月700欧元的退休金捐给别人,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获得丰厚的稿酬后,又再一次把钱送光。她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有,“我得到了一件更珍贵的东西:自由”。

如果你在油管上输入Freegan这个单词,会发现一群从垃圾箱里翻找食物和日用品的人,这种行为被称为Dumpster Diving(垃圾搜寻)。他们从中挑拣被丢弃的新鲜食材、过期的超市食品、废旧的衣服、鞋子、书本和家具,拿回家里。



2019年新加坡的Freegan回收了300kg食材



美国的Freegan将回收的食物平摊在草坪上


另一项更为激进的行为,叫做Squat(空屋占领),是一种对“剩余房屋”的资源再利用。在欧美不少国家,如果如果一栋建筑物闲置很久,只要不是通过损坏门窗的方式进入,就可以在这里居住下来。这是非法行为,但一定程度上被政府容许,以缓解住房不公问题。

一个全球的现实问题是:在很多房价高企的大都市,也存在极高的空屋率,一些被废弃的建筑物往往会成为毒贩、犯罪者的聚集地。而空屋占领者们进驻这里,将其打扫干净、重新整修,变成艺术家工作室、公共活动空间和居住场所,建立类似乌托邦的社区。

那么废弃的土地呢?他们想到了Guerrilla Gardening(游击种菜),在城市废弃的地面上种植蔬果和花草,不仅能吃到有机蔬菜,更能够丰富单调的城市景观。但对这些公共空间的使用,很多是未经许可,所以种植者们常常采取“游击”策略,灵活换地。





伦敦东区的一栋房子被艺术家“空屋占领”,打理成491画廊画廊存在了13年时间,该建筑于2016年被拆除





洛杉矶南部,居民在道路两旁种上蔬菜

总的来说,Freegan认为资本主义发展到如今的阶段,物资过剩,浪费严重,他们利用那些剩下的闲置资源满足基本需求。这种生活方式不仅对环境友好,更能摆脱货币交易体系,与物质和周围人产生直接的关系,从而让人逃离异化状态,拥有更为真实愉悦的生存体验。

Freegan在欧美有20多年历史,2008年金融危机前后形成一股显著的风潮。在中国,最近几年,也有一批人开始实践。

住公司6年,再也不用早起打卡了

丁红,39岁

Freegan生活11年






丁红在马来西亚的海岛上


2009年初,28岁的贵州姑娘丁红前往北京小营西路的金山软件大厦,把15公斤的背包偷偷藏到工位底下。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拿出瑜伽垫,往会议室的长桌上一铺,将一条红披肩对折拢成枕头,盖上借来的毯子,一觉睡到天亮。

周一进公司,周五才出来,她变成了那个“住在公司里的人”,此后6年再也没有租过房。不用早起挤公交打卡了,她感到无比幸福。白天当她紧盯电脑奋力赶稿时,脚边的主机正烘烤着内裤,椅子背上的T恤也在慢慢晾干。

部门老大跟她邻桌,平时睁只眼闭只眼。两人的工位之间有个玻璃隔板,有次她游完泳回来,直接把比基尼往隔板上一搭,这回老大暴走了“红姐!把你的比基尼收起来!你挂到我这边来了,万一我老婆来看到怎么办!”



丁红很喜欢大海


公司食堂包三餐,24小时开放的浴室里配备了洗发水和沐浴露,全天不断电,不断空调。她物欲极低,凡是可能会给背包增重的东西,都不要。几件衣服来回倒腾,甚至身着睡裙去聚餐。楼上的几十号员工,每天拿她穿什么衣服来打赌,丁红因此成了公司的一个“传说”。

她的职业是动漫游戏美术师,避开生活琐事后,更能专注画画本身。她干活很拼,做得又快又好,公司曾2次给她提升职,都被拒绝,因为不喜欢管人。她热爱旅行,以极低的费用横穿美国、爬上珠峰、逛遍东南亚、考到潜水证书……



丁红在美国的大峡谷

之后丁红跳槽,新公司位于鸟巢附近的盘古大观30层。这家公司没有浴室,她在对面的水立方办了一张游泳卡,洗澡之前还能游个泳;也没有食堂,她靠着同事们吃不完打包的“剩菜”度过了2年时光。

她曾抱着一只烤乳猪啃了三天,有有同事特意给她加餐,点了全新的菜带给她,她表示拒绝“我又不是没钱,要你请!”久而久之,同事们被“训练”出来,只给她带剩菜剩饭。

虽然一到周末就去游山玩水,她在北京的月开销很难超过500块。身边没人这么过日子的,她感到有些惶恐:我是不是不正常?直至有天她看到一部美国国家地理关于Freegan的纪录片,才终于找到了组织。



丁红在新西兰的Maui Studio工作室

因为支出极少,对钱的敏感度也逐渐降低,某天去查银行卡时,丁红猛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很多钱。

35岁那年,她决定用手上的钱去新西兰学习动画,一年学费8万块,果断出手。她的第一部独立动画作品《疯狂的司机》,拿到了维塔工作室的杰出动画奖,之后留在了当地工作。

不上班不消费,难道就是一个废物吗?

杨宗翰,30岁

Freegan生活8年



杨宗翰毕业于台湾成功大学环境工程专业,按家人原本的计划,他该朝向年薪百万的工程师迈进。然而如今30岁的他,没上过一天班。

他常常风餐露宿,不买房不买车不消费,脚上穿着2年前从阿尔巴尼亚捡来的鞋,搭便车全球各地跑,成为“台湾Freegan精神第一人”。

转折点是2012年,当时杨宗翰念大四。他挑选了一个冷门国家克罗地亚交换一学期,但“很白痴地”忘记申请学校的住宿,阴差阳错误入一间屠宰场,里面住着形形色色的年轻Freegan。



被空屋占领的屠宰场名叫Klaonica

屠宰场位于市中心,废弃20多年,2年前被一群人进行了“空屋占领”。没电,没自来水,也没暖气,零下20度的深冬天气里,他们烧木柴取暖,回收蜡烛用于夜晚照明,收集雪化成水,生火做饭……

每到晚上九、十点钟,这群人会架着手推车上街,沿街问面包店和披萨店有无剩下要丢掉或者过期的食物。令杨宗翰大为震惊的是,这个在全欧经济排名垫底的国家,浪费程度超出想象。单单某一家面包品牌的总工厂,每天要被扔掉的面包多达一吨重!



货车棕色袋子里装满了要丢弃的面包


他们在垃圾箱和菜市场找了很多食材,饼干、蛋糕、酸奶、芝士、整鸡、牛排和猪肉…… 因为卖相有瑕疵或者临近过期,这些东西变得“毫无价值”,杨宗翰对这种消费评估体系产生了怀疑。

屠宰场里办了一个“免费商店”,凡是不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放置在里面,随便任人拿走,不产生任何金钱和交换。杨宗翰在那里找到过冬的大衣,毯子,以及一只Prada的包。



从菜市场免费获得三箱番茄



杨宗翰在免费商店里找到了大衣和雪地靴


回到台湾后,他把在欧洲的见闻写成《空屋笔记》在网络上分享,推广这种生活方式。

今年12月19日的这个周末,杨宗翰站在台中市丰乐雕塑公园的草坪上拍照,这里是全台湾50个“免费市集”的其中之一,人们送出闲置物品和食物,各取所需。往少了算,假设一个市集有100人参加,那么总共至少有5000人到场。

他另外还致力于推广一个 “不花钱的国际教育项目”,名叫“沙发客来上课”,邀请来台湾旅游的外国人到中小学课堂,分享他们第一手的经历和故事。依然秉持着“无金钱,无交换”的原则,这是一种视野和经验的剩余资源再利用。



杨宗翰组织的免费市集



沙发客来上课


抛弃消费欲望后,我更深度地参与这个世界


回溯过往,丁红是误打误撞成为Freegan的。因为成长于贵州山区,小时候经历过长期物质匮乏,所以毕业工作后也有过买买买的“自我补偿期”。

后来她在创作上陷入瓶颈,产生抑郁甚至自杀倾向,发现这些衣服包包化妆品并不能让她真正开心,把它们都扔掉后,只背着15公斤的包到欧洲旅行,找回了与绘画最初的链接。



丁红在罗马

在新西兰做Freegan的好处是,这里有着数量庞大的野生食材。丁红学会了在森林里辨识数十种蘑菇,掌握潮汐的规律下海摸海鲜。吃不完的牛肝菌、海虹、巴掌大的鲍鱼、鲜嫩的海带、野韭菜、水芹菜……

为了避免成为一个“因乱吃而被毒死的吃货”,开始翻找各种英文动植物学术材料,她笑谈自己一个学渣因此掌握了大量高级英文单词。



从森林里采到的蘑菇


她喜欢喝味增汤,但超市的袋装商品会产生塑料垃圾,她于是请教楼下的日料店厨师,从红曲米发酵开始学起,跟这位厨师成为好朋友后,她还学到了更多日料制作方法。

在打工换宿期间,她去野外采蔬果,带着店老板去翻超市的垃圾箱,获得了很多免费食材,因此成为这家旅店“最舍不得的客人”。

后来她到基督城这个城市工作,因为Freegan的身份经常被帅哥同事“投喂”,还带着老板同事集体翘班,下海摸鲍鱼。



寻找海货


杨宗翰的Freegan生活则为他带来形形色色的朋友,以及不错的收入。他的讲座邀约不断,从中收取一些费用后,因为花得极少,每年至少能存下30万台币,比一些城市白领的积蓄还要多。

他本可以挣得更多,但也仅此为止了,杨宗翰表示要减少讲座的数量,他不想挣那么多钱,安心当个悠哉的树懒。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能够近距离地照顾家人。

几年前他的父亲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并出现暴力倾向,母亲也病倒了,他很自然地分担起照顾的责任。如今他有一半的时间住在父母家,其余时间依然在做讲座、办市集和沙发客来上课计划。



杨宗翰的父母

他猜想:“假如我当年成为一个大公司的工程师,父亲病倒了,肯定是每月给家里两三万块钱请护工,母亲也不会忍心让我辞职回来照顾,因为这代表着她儿子要放弃自己的人生。可现在,我两头都能兼顾。”

以前杨宗翰的母亲只是对他的选择抱着“随便你”的心态,面临亲戚的询问时还有点招架不住。这之后她头一次发现,原来儿子不用上班就能养活自己,还是一件蛮不错的事。

一些质疑:如果人人不消费?

丁红将她的故事放在公众号“卑贱的人类”上,很多人了解到她的生活方式,表示很向往,粉丝数量已经超过三万。在一个名叫“Freegan不消费主义者”的QQ群里,成员已经增至330人,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住在公司。



丁红在马来西亚海岛晒太阳


有人质疑“如果人人都不消费,国家经济怎么办?”

对此,丁红的态度是“我从来不反对消费主义,也从来没有那么中二地想要拯救地球,选择不消费是我的人生策略,大家都是凭本事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自己高兴就好。”

杨宗翰则认为,敢过Freegan生活的始终只会是少部分人,他只是提供一种选择,“一种可以让任何人,而非单单有钱有势的人,过得更好更和谐,对环境更温柔的选择。”



2007年纽约大学校舍楼下Freegan捡学生搬家丢弃的物品


更多的疑问,我们以Q&A的方式列举如下。

Q:在公司过夜不会害怕吗?会担心有人骚扰你吗?

丁红:公司晚上项目上线了守机房熬通宵加班的哥们多了去了,据说公司老总当年也天天加班熬通宵那么过来的。而且工作节点急的时候,我真的需要在公司干到半夜两三点。就算有家,都这个点也懒得回了。

有一个晚上,半夜三点不知道谁桌上的分机一直响,是有点吓人。一直响了十多分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Q:住公司有多少人知道,老板是啥态度?

丁红:那么大的公司,我都没有见过老板几次,人家鬼知道我哪根葱。我觉得除了同部门的人,没有人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知道别人知道。

Q:吃剩菜剩饭和翻垃圾箱,会不会有卫生问题?

丁红:我是没有蹲过超市垃圾桶的过期食品,没必要。我能把自己身边平时朋友聚会、公司自助餐剩下的,以及周末公司清冰箱时被扔掉的过剩食物吃完,都谢天谢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脑回路直得清奇的人,听到吃剩菜收集过剩物资,想到的就是最极端的情况,好像非得去别人盘子里吃别人啃过的东西,非得去饭桶里喝汤一样。但凡有点节约意识收集平时的过剩食物,压根轮不到那种极端情况出现就已经够了,并且绰绰有余。



丁红所在的公司聚餐,常常会剩下大量食物


Q:这种生活方式会影响你找寻伴侣和交朋友吗?

杨宗翰:我曾经有点太执着于“不与金钱产生关系”,跟女朋友因为“要不要买景区门票”而产生过矛盾。交朋友也是,朋友为了顾及我的感受,连杯咖啡都不敢买,聚会地点只能约在公园,压力会很大。

后来我觉得自己反倒被不花钱制约了,于是也愿意挣点钱和花点钱。主要支出是在吃上,比如“沙发客来上课”的朋友们聚餐,一般都是我来请客。

但Freegan对我谈恋爱也有好处,因为我比较不会遇到冲着钱来的女生。如果看到我这样子还愿意跟我在一起,通常都会是真爱,对不对?

丁红:这个不影响恋情。伴侣跟我都比较独立理性,有共同喜欢的事就一起去做。不喜欢的,分开玩,玩完原地会合,再一起分享各自的趣事。

我从来都认为,消费和不消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看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我同样也有很多消费主义的朋友,土豪朋友也多,我们互相之间都很欣赏对方。



免费市集上,摊主写的标语


Q:免费市集上,会不会有贪小便宜的人把所有东西都薅走?

杨宗翰:有,但很少。其实东西也不是随便拿的,你需要跟物主进行交谈,为什么需要这个东西,拿回去怎么用,然后物主再决定是否要赠予你。所以疯狂来拿东西的人是比较少的。

Q:办免费市集需要得到行政许可吗?

杨宗翰:手续太麻烦了,一般也没有去申请,但我们会建议举办者们去告知公园的管理单位。因为这个市集是以野餐的方式进行的,不涉及任何金钱交易,管理单位一般也不会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