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转眼2020年圣诞节就到了,这艰难的一年竟也这么快就要过完了。由于疫情的关系,今年的圣诞节,似乎没有往常热闹了。想起早前的圣诞节,在家和邻居们一起开了一场圣诞音乐会,真是热闹非凡。现在只能回忆一下。希望疫情早日过去,明年圣诞,还能够和可爱的邻居们一起,办一场热热闹闹的邻居音乐会。
一、儿子练琴,犯了众怒?
搬进这栋楼近一年了。在一间公寓楼里,一架三角大钢琴,每天被弹奏2、3个小时,上有三层下有四层,左有邻居右也有邻居,可想而知我们练琴时的压力有多大。谁知道这上下左右谁神经衰弱不易入睡?谁知道哪位比较挑剔不容打扰?这栋楼也是有年头的了,我们这新住户一搬进来就每天叮叮咚咚从未间断,是否打扰了人家常年保持的安宁肃静犯了众怒?
为了尽量减少我们制造的声响,我硬件软件客观主观一起抓:把钢琴搬去位于角落的饭厅里,给饭厅的门定制了加厚的门帘,再给它铺上厚厚的地毯,又给每个琴腿安装了德国产的高级消音器。还严格自律:早9:00之前,晚10:00之后,坚决不碰钢琴不弄出声响。就这样小心再小心,投诉信还是来了!
那是我们搬进来的第二个月。早上开门见门口走廊地上一张字条:
给XX号的钢琴手:很显然,您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五号前奏曲弹得越来越好。然而,作为邻居的我们,在这深夜,觉得弹奏第四前奏曲更适合。开玩笑啦。祝好运!
我的心一沉,哎,防不胜防啊!邻居是不是嫌我们深更半夜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五前奏曲,太过吵扰?他建议的第四前奏曲倒是柔和很多。
我满心愧疚与歉意,只能把小心继续升级:弹这首曲子时不要打开钢琴盖哪怕效果不好儿子气得直跳脚;每天晚上用胶纸把门缝严严实实贴一遍,早上再撕下来;不停地提醒儿子不要100%地发挥,差不多就成了!就这样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捱到了暑假。
暑假里,我们尽量白天弹琴,想着这样怎么都不会打扰他们休息了;也敢斗胆打开了窗子,任凭琴声飘扬到大街之上,反正外面人声鼎沸更热闹。这样做时既好像理直气壮又仿佛再期待着另一封投诉信的随时到来。果不其然,鸡毛信如期而至:
昨晚听到的曲子,是不是西班牙作曲家Isaac Albeniz的Asturias?好像很久没听到你弹奏这曲了。
嘿!这回我倒是笑了!这封信,看来感觉不像是投诉,倒像是音乐爱好者的“读者来信”。这位邻居乐迷倒是挺懂,作曲家作品名都说对了,还十分掌握我们练琴的进度、信息!
隔门有眼隔墙有耳啊!我和儿子就琢磨,对我们的琴声听得这样清楚,一定是紧邻着我们房间的某户。儿子经过一番福尔摩斯式的逻辑推理,通过排除法断定,这个乐迷邻居,应该就在我们楼上或楼下的斜对门!
暑假里,儿子不用上学,白天出入多了,与楼里面的邻居们开始有了偶遇的机会。我们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走廊电梯里里碰到了最多说声你好Bonjour算数,但渐渐地,我们发现邻居们不仅仅满足于说你好了,他们开始攀谈起来。
尤其是儿子一个人进出时,总有人拦下他,主动搭讪试探:你就是那个小钢琴手吗?你现在在弹什么曲子啊?你昨晚弹的是不是肖邦的叙事曲?儿子觉得奇怪,回来跟我说: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在弹琴?是不是我弹得声音太大了吵到他们了?他们问这问那,到底是投诉呢还是投诉呢?
后来,电梯里我也开始被邻居拦截质问:你就是那个小钢琴家的妈妈?!每当看到他们热切的询问,我心里噔地立时警觉,汗毛张开,马上调动全身防卫机制,在他们投诉之前先行招供认怂:“是不是我们的噪音打扰到您了?”
他们倒仿佛不是要投诉,而是想抒情:“不,不是,我很喜欢”;“怎么会?音乐不是噪音是美妙的礼物!” “我希望你们弹琴的时候可以敞开门,这样我就能听得更清晰了!”
“有时候我在楼下跟狗狗散步,听到琴声传来,我总是故意拖慢一会,原地踏步,想多听一会。”“有一天我正在打扫阳台,忽然肖邦传来,我多么荣幸!”……
哦?原来这栋楼里住着这么多的爱乐人?!我和儿子紧绷了半年的神经,终于可以舒缓放松一下了!再回想起几个月前收到的那封“鸡毛信”,现在读起来也不太像投诉信了,倒像是这位写信人想表达他找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知音似的!
毗邻了这样一群爱音乐、懂音乐、珍惜音乐人的好邻居,他们礼貌而又克制的欣赏,热切而又真诚地鼓励,让我和儿子开心又感恩。我告诉儿子:你可知道中国有句谚语“五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们能够与这些善良热心的好人做邻居,是多不容易修来的缘分啊。如果能够让他们来家里亲自听你演奏,他们不知道会有多么开心呢!
二、热心邻居帮我张罗邀请对象
转眼到了圣诞假期。儿子忙碌了起来:音乐学院的学期音乐会,学校里的表演,被邀去私人圣诞音乐会做表演嘉宾,还回去了他小时候的幼儿园,给当年抱过他照顾他吃喝拉撒的老师们,和小朋友义演。
有时穿着笔挺的演出服匆匆在走廊里穿过,在电梯里偶遇邻居们,他们总会眼前一亮:“又有音乐会了?会是什么曲子呢?祝你演出成功啊!”
当电梯门急急要关闭的当儿,他们还会隔着门缝把祝福喊着送出来。我跟儿子感慨:他们还在惦记着你的音乐呢,如果能够把你的演奏与他们分享,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儿子说:那我就给他们开一场圣诞音乐会吧!
我去跟隔壁的Celine商量:我们打算送给大家一场圣诞音乐会,附加一些中国小吃,作为一年来对我们的琴声打扰到大家的道歉与弥补,和对邻居们如此支持和包容的感谢,你说好吗?她一拍手掌:多么棒的主意啊!大家不知道会多么开心呐!
Celine是个典型的魁北克女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热情开朗助人为乐!她在这栋楼里住了7年了,是除了我以外最资浅的住户。但身为律师的她广交朋友早把这楼里的一切尽知心底。
我告诉她,我最想邀请的是我这单元的上下左右邻居,他们是我们每天琴声打扰到的直接 “受害者”。她给我打印出一张清单,是这栋大楼里各家各户的姓名及联系方式。
除了我的上下左右邻居,她还特别标记了几家,强烈建议我去邀请:这个,退休前是Radio Canada加拿大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疯狂痴迷中国文化;这个,她在这楼里住了30多年了,每天都在弹钢琴;这个,是你前屋主的侄子,你的前屋主以前在你这个家也弹钢琴的;这个,世界各地出差的会计师,资深古典音乐爱好者……
她的建议语气坚定不容质疑,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最后我选定的邀请对象,一大半是她喜欢的邻居好友。
Celine对这事儿可太上心了!她时不时给我送点东西:邀请卡呀,圣诞红餐巾纸呀,圣诞小饰品呀……她赠送的方式也是很奇特:直接放在(相信不是扔的哈哈)我门口的地上,裸着的,连袋子垫纸也没有,就直接把那些东西放在走廊的地毯之上。我虽心有别扭,却也勉强收下,知道他们老外就这习惯,任何场所随便就地一坐,包啊外衣随便往地上一丢。
我俩就用这无声的方式默契地交流着:她前一晚把东西丢我门口,我第二天早上开门把东西拿进来。蒙城暗哨,心有灵犀,不必多语。也许见我好相处,给啥拿啥不挑剔,她那“施比受更有福”的快感生发出来就收不回去啦,后来竟然“得寸进尺”地发展成给我娘俩捐起了旧衣裳:她儿子穿剩的套头衫啊,毛衣啊,裤子啊……
我哭笑不得,想着她脑子里关于中国的记忆或许还停留在50年代我们吃土啃树皮的困难时期吧?!人家好心,咱也别随便弗了人意,先收下,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改天捐出去,或者直接扔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也就罢了,有一天我开门取回来的竟然是一包男士内裤!咱中国俗话说啦: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还不可忍呐!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噼里啪啦在手机上一通敲打:亲爱的Celine,感谢你的这些馈赠,别的东西我都可以收下,唯独这内裤不行!我们家没有穿别人旧内裤的习惯!
打完字气哼哼地把短信发了出去,心里一阵痛快!不出所料马上收到了她的回信:不是的那不是旧内裤,是全新的没穿过的呀冤枉啊!哎!这内裤实在是比较敏感的东西,就算是全新的,俺心里还是犯嘀咕,姑且丢一边眼不见心不烦了!
话说回来,这边厢Celine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地帮我张罗,邀请邻居讨论音乐会曲目简易餐会的具体细节、内容;另一边厢邻居们收到邀请卡后陆续发回了反馈:“哦,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呢,非常感谢!”“从现在开始心心盼望着早日来聆听小钢琴家的精彩演出呀!”“巴赫莫扎特肖邦加上中国美食,多么令人期待的圣诞音乐会啊!”4楼的Jean感谢之余,顺便问:您需要我做点什么呢?我可以奉献一款精美的蛋糕啊!
我一一回复着他们的确认函,发去详细的音乐会时间表,节目单,和菜单。还专门感谢了4楼的Jean并表示欢迎他的精美蛋糕。然后一个晚上门铃就响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绅士出现眼前,身形不再挺拔步伐不再利落,却容光满面慈祥可掬:我是4楼的Jean,我来跟你介绍一下我要带来的精美蛋糕。
Jean用颤颤巍巍的老手,不太灵活地操作着他的手机,费了老大的劲儿翻出来一款巧克力蛋糕的图片,给我详细科普了这款巧克力蛋糕的历史,特点,制作工艺,做蛋糕的那个夫人,及夫人的生平家世,店铺所在地址,从我们楼如何坐公车转地铁到达那个蛋糕店。
他还翻出一张照片力证他要奉献的这款蛋糕多么出色:照片中一个老人庆祝她的103岁生日时正是选择了这款蛋糕。“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在社区中心活动室给她过的生日。那个地方是我们每周聚会的场所,我在那里的朋友有……”
都不知他多久没见过人类,跟人说过话了,这会儿趁着终于有个听众,他自顾自沉醉于自己的独白里,甜蜜的回忆由一个蛋糕绵延开来,任由那涓涓的意识流汩汩流淌流啊管它流向何方……
音乐会的前一晚,Jean颤颤巍巍地把他心爱的精美蛋糕送来了,趁机又在这里磨蹭了个把小时,细心叮嘱我应该怎样呵护他亲爱的蛋糕:明天上午11:00要把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放在室温下;你要准备一把尖利的薄刀,及一杯滚烫的开水,保证切蛋糕时刀是热辣锋利的,不至于蛋糕黏在刀刃上……
音乐会的消息在这栋楼里不胫而走,那一阵子,在走廊里电梯间碰到了被邀请的邻居,大家就相互会心一笑,作为一件即将发生的大事的共谋者,我们心照不宣地用眼神互相鼓励、加油!
那些没有收到邀请函的邻居,不免心生失望与落寞,一个8楼的邻居在电梯里见到儿子,说:我知道你要给邻居们举办一个圣诞音乐会,我的朋友们都收到邀请了可是我没有。不过没关系,祝你演出成功!
三、小小的家,容纳了15个邻居
筹备期待了这么久的圣诞音乐会终于盼来了。晚上7点钟邻居们纷纷盛装到来,有坐轮椅的,有拄拐棍的,弯腰驼背的,颤颤巍巍的,像我邻居Celine这样精神抖擞直着腰板进来的还真不多。
这些善良的慈祥的笑脸,有些认识,有些面熟,有些则第一次见。大家见面纷纷亲密贴脸拥抱,一个感谢你的邀请,一个谢谢你的到来,人声喧腾,挤挤攘攘,这样热闹的场面,加上圣诞的节日气氛,在楼道里空气中弥漫着,感觉就像久违了的合家团圆那样温暖、亲密、温馨。
儿子邀请了他在音乐学院的小伙伴Lin来助兴。对这场给街坊邻里的“小”音乐会,两个13岁、1米80多的大小伙子,心理上、专业上、着装上都按正式演出的标准来准备,那认真的劲头不亚于他们在Place des Arts或任何专业音乐厅演出时的态度。
Lin先行吹奏两首巴松曲。曲罢,大家纷纷感慨:以前都是模模糊糊远观舞台上巴松在乐队里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看清楚这种乐器、听到巴松独奏呢。
Lin的热身献演后,就是儿子的独奏部分了。这些老乐迷们赶紧放下酒杯,正襟危坐,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和事前打印好的我发给他们的节目单,以最虔诚最认真的态度准备欣赏。
第一串音符从钢琴上响起,前排的老太太回头冲我幸福地微笑,用眼神跟我示意:那是平时儿子练琴时飘到她家里的曲子,她早已熟悉并牢记心头啦。
小小的家今天容纳了15个人,条件所限每个人的视线角度都不一样:坐在厨房里的,看得清演奏者的脸却看不清指法;坐在客厅里的看得清手指却只能“望其项背”。
不过我相信大家从音乐里获得的美与幸福都是一致的,因为他们都是爱乐者,更因为这些曲子,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每天准时听到儿子弹起并早已烂熟于心地那般熟悉。
有的人为莫扎特而兴奋激动,有的为肖邦而感动眼睛湿润。儿子四首曲子半个小时一气呵成弹下来,以肖邦美丽又有力量的第一叙事曲辉煌结束,把大家的情绪紧紧抓牢又一起推向高潮。
这些可爱可敬的邻居啊,他们对一个13岁小孩子的鼓励和赞美是那样慷慨大方不吝惜,纷纷颤颤巍巍站起来把儿子拥在中央,送上掌声欢呼声和最真挚的赞美与祝福!
我当晚是三栖角色于一身:女主人,厨师和清洁工。一边忙不迭地从厨房冰箱里取出准备好的红烧肉炒面和凉菜摆到餐桌之上;一边给大家斟酒、换掉堆满杂物的盘子,规整散落满地的凳子,应付着大家各种需求的呼唤;一边满面笑容地接受着大家的祝福,回答关于琴童成长历程的询问,关于演奏曲目、中国美食食谱的询问……
儿子和Lin大方地站在他们中间,像举行记者招待会般微笑着跟他们攀谈,回答他们的好奇。Jean戴上了自己带来的高高的厨师帽,扎上白围裙,乐呵呵地忙着给大家切他亲爱的蛋糕。Celine自动就成了我的助理,帮忙应付着各种闲杂琐事,服务来宾,现场缺啥少啥了就立即跑回屋去把她家里的取过来。那一夜,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邻里和睦,亲密无间,此刻,大家相亲相爱临时组成了一个欢乐的大家庭。
那一晚我才知道,这些邻居们大多在此居住了三四十年,而当晚的聚会,还是这几十年间头一回有个机会让大家聚首攀谈。这些平日里严守私隐各据一隅的老人们,身形孤独却心灵富足,都热爱艺术,热爱音乐。
那一晚他们仿佛有积攒了一个世纪的心得要彼此分享,有憋足了一辈子的话儿要互相诉说。大家尽情地开心着各自的忙碌:品红酒尝奶酪,用筷子吃炒面,男士们认真研讨,女士们哈哈大笑,两个孩子西装笔挺地与宾客交谈,或化身做侍应服务大家,连猫猫都成了亲善大使给聚会增添更多的话题……
我忙得浑身酸痛却深感欣慰:哪曾料到原本的一场谢罪音乐会,带给大家的却远不仅止关于音乐关于艺术的享受,更无心插柳地促成了一场邻里和睦相亲相爱的首次聚会!
音乐盛宴,总有终时。自律节制的邻居们,兴致高昂时仍不忘适可而止的礼仪,纵有不舍,依然礼貌告辞。相拥时抱得更紧,手握得也更加坚实;互望时,眼神里装着满满的信赖与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