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37.1,我们被拒载了自西向东,从洛杉矶飞往欧洲再到天津的航班上,连续30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韩欣,紧紧抱着防护服里刚刚哭睡着的宝宝,看着窗外不知是朝霞还是落日的一抹红光出了神。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溯回产卵的大马哈鱼,千难万险,得偿所愿。



这不是韩欣第一次尝试回国。

上一次,在值机柜台被航空公司拒载的遭遇至今历历在目。

“我怕宝宝被传染,就给他多穿了几件衣服,他体温37.1,怎么就不符合规定了?!”洛杉矶机场的夜里,开往中国的航司柜台前,满是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孔的人,他们站得远远的,无动于衷,只有几个留学生伸出了援手,他们帮忙把两个28英寸的行李箱放在传送带上,又帮忙抬了下来。

韩欣被告知,航司一个小时前刚刚修改了规定,拒载单上原定37.3的体温红线被卡死在37度,宝宝刚好超了0.1度,复测的要求被拒绝,按规定不得登机。当时疫情刚在美国蔓延,除了测量体温和佩戴口罩,各机构都未采取进一步防疫检测的手段,机场空旷的大厅里,人心惶惶。



为了证明孩子是健康的,韩欣像着了魔一样把裹在孩子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扒掉,“娃就在我怀里裸露着,啥防护也顾不上了”,为了回家,韩欣把在美的房子和车都退了,她不知道一旦被拒载,自己该怎么带孩子回家,哪里才是家。

在值机柜台另一侧的售票柜台,一列带着干粮和马扎,排了一周队想要回家的人,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排在队伍最前的男人兴奋地打电话给妻子,“有候补票出来了,你快带着孩子来,你们先走,我再等等。”他在电话里说。



一天一宿,独自带孩子和行李往返机场和住处150公里,韩欣内心满是委屈、愤怒和近乎强迫症一般的焦虑,那之后的好几天,她每隔几十分钟就要神经质地抓着孩子给他测体温,“我真怕在机场折腾病了,他那时候才出生20天。”

韩欣把这段经历发在朋友圈,一个不甚相熟的人留言给她:“谁让你去美国生孩子的?那么喜欢美国,干脆死在那里好了!”

韩欣拉黑了这个人,并从此不再发任何内容,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人间冷暖,才能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安全回家。



02

孩子出生了

一家人却只能“流浪”

孩子出生前一个月,涂瓦拉黑了岳父。他们在微信上爆发了一场无声的争吵,岳父要求涂瓦必须留在美国照顾妻儿,而涂瓦则担心倘若自己滞留美国,工作将会不保,“这是我的老婆孩子,我能不心疼吗,可是没钱比疫情更可怕。”涂瓦当时这么想。

按照涂瓦的计划,他先回国应付工作,临近生产时再赶回来,如果当时形势紧张回不来,就把妻子拜托给刚认识的邻居一家照顾,租房也好,住月子中心也好,总之有他在国内“输血”,问题不大。



(涂瓦一家在尔湾的住宿地点)

临走那天,妻子哭了。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怎样,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这句话让涂瓦决定留下,但没想到,在美国一待就是半年。

孩子在2月份出生,顺转剖,因为身体原因,医生不肯给生产完的妻子吃止痛药,但比起剧痛,夫妻二人更担心的是妻子时不时的发热,“我们怕感染,也怕被怀疑感染”。



(涂瓦的妻子产后发烧,在物理降温)

孩子出生当天,医院对面的一处大型商场因一名柜员确诊而被迫歇业。

带孩子回月子中心那天,司机怕被传染不肯进医院帮忙,涂瓦扛着大包小裹,拎着给孩子“武装”得严严实实的安全提篮,护士用轮椅推着剖腹生产的妻子匆匆出院,那是一家综合医院,除了孕产妇外甚至还有呼吸科的病患,“很多医护人员和家属都没戴口罩。”涂瓦说。



(涂瓦一家出院当天)

从医院回来之后,月子中心的人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们保持距离,只有邻居家的小孩没有,“可我们还想跟她保持距离,因为她当时还在读当地的幼儿园”。

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微妙的紧张感,在月子中心通知撤馆时宣告结束。没能及时离开美国的人成了滞留者,涂瓦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超市里几乎被抢空的卫生纸)

一开始只是一个月一万多的房租,之后是不断被取消的机票和政策导致的一票难求。每当收到机票取消的短信,一家人就陷入黑暗,“坐不住,又不能出门,就在家里走,有一次在屋里走了三万多步。”涂瓦说。



(涂瓦囤积的消毒酒精)

机票每取消一次,涂瓦就得带着妻儿搬一次家,一共搬了六次,每次都是权宜之计,每次都以为能走成。“加州是美国感染人数最多的地区,我们没被感染简直是奇迹。”为此,涂瓦养成了随身携戴至少两个消毒酒精喷雾,用消毒纸巾擦一切的习惯。超市买的水果都必须消了毒静置几天才能吃,有时时间久了都烂了。



(消毒后被静置在浴缸里的水果)

一开始还能在携程上看到直飞回国的航班,但高达五千多美元(三万多人民币)的原价机票让涂瓦望而却步。微信群里动辄几十万一张的黄牛票竟也很快被抢购一空。有人为了保险起见,买了好几套票,花销高达数十万;有人被骗了,在登机口发现未能出票成功;有人排队捡漏,抢到机票后让老婆孩子先走,自己则退了房,露宿机场……

涂瓦和妻子感叹自己毕竟不是富裕人群,与其花上十几万买机票,不如踏踏实实在美国待上一段时间,等机票价格回落了再说。

一等就是五个月。

积蓄一点点耗光,不得已他们搬到了内华达沙漠里一个人口只有一千多的小镇。“开了五个小时的车,不敢开快,气温四十多度,怕车扛不住爆胎。”后来车里的空调坏了,也不敢去修,只好冻了一车的冰水,物理降温。



(涂瓦一家在内华达沙漠里的租住地)

即便人口稀少,邻里之间隔着三百米荒草,小镇确诊病例数依然以每天个位数增长着。另一面,小镇上的赌场依旧生意兴隆,一个大型房车基地里,停留着大大小小几十辆房车,人们悠闲地围坐在湖边,喝酒、遛狗、聊天、晒日光浴,跟戴着口罩开车路过的涂瓦夫妇挥手说“hello”,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可思议。

不远处的郡立医院,是开车排队检测新冠病毒的队伍。涂瓦一家也曾在队伍之中,临走前他们被要求提供72小时内的核酸检测报告,以便乘机。“检测新冠的医生自己却把口罩戴在下巴上!”涂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郡立医院开车排队核酸检测)

整个旅程的账本在到达40万后,就没再记下去了,涂瓦的工作也因长期不能到岗而被停薪留职。

最终,他向亲友借了十几万买了中转第三国的高价机票。孩子的外婆有时会打趣道:“小朋友,你花的钱摞起来比你还要高。”



(涂瓦和妻子在第三国机场转机准备回国)

在第三国机场,当妻子把孩子裹进防护服准备登机时,不远处一位乘客竖起了大拇指,那一刻涂瓦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03

“同胞”变形记

2020年,美国的月子中心常常被戏称为“末代月子中心”,尽管现在依然有宝妈不惜冒险,飞往第三国14天“洗白”后继续前往美国生子,但是大部分有此计划的人都选择了留在更为安全的国内。

相应地,月子中心生意不好,纷纷闭馆,原有的住客就成了被清理的对象。

“我刚生完孩子一个礼拜,刀口还没好利索,月子中心的人就上门催我搬家,说是要合并馆。”产妇邹妤说。同住的另一家人对月子中心老板说,“要么拿枪打死我,要么休想。”

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月子中心送菜都半夜悄悄地来,送菜的频率也从之前的两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疫情我们也怕呀,总去超市风险太高。”月子中心老板说。



(空荡的超市)

为此,月子中心还更换了更相熟的做饭阿姨料理孕产妇们的一日三餐。“从前都是吃不了,经常有菜饭剩下,她来之后,煮鸡蛋都控制在每人一枚,有时候阿姨甚至会算准了有人早上睡懒觉不吃早饭,而偷偷克扣一枚。”邹妤说,“连我的月嫂都说,早知道你家的伙食是这样,我肯定不会来。”

比起偷工减料,做饭阿姨更善于“攻心”。在月嫂面前,阿姨炫耀自己有丰富的人脉,仿佛月嫂不主动站队,将来就不好找活,在租客面前,她精准地拿捏住了人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时常威胁他们要“听话”,不要跟月子中心对着干,不然轻则罚款,重则遣返驱逐等等。

邹妤不胜其扰,生产出院后,邹妤和老公故意在阿姨面前大声咳嗽,大声“抱怨”医院是综合医院什么病人都收,吓得她一连十几天都避着邹妤夫妇。



(疫情期间被封闭的公共设施)

同样地,另一群与赴美产子关系紧密的群体——中介,也开始悄悄变形。“如果不是被中介耽误,我们可能早就回国了。”邹妤说。

“微风”是洛杉矶一家中介服务公司的对外微信ID,经朋友推荐,邹妤在孩子出生前就委托了微风办理相关证件。孩子出生后,证件就和疫情一样变得捉摸不定。

“微风”告知邹妤,美国的办事机构因为疫情全宕机了,进度非常慢。可身边人却一个接一个拿了证件买票回国,眼看着机票一天比一天少,孩子没有证件无法买票,焦急的邹妤拨通了美国相关的服务机构的电话,对方告知,办事机构虽然开始在家办公,但进度一点都不慢,她的这个案子是因为中介的错漏而屡次被驳回。



(服务机构门口排队办理证件的中国家庭)

邹妤不明白,为什么号称经验丰富的“微风”连这么点事情都会出错。在之后的诸多环节里,邹妤和其他人更是领教了微风的“厉害”,动辄不回复消息,轻则言语辱骂、人身攻击,气不过的人在查怎么才能举报这个人,更多的人只是好言相劝,忍一忍,拿到证件最要紧。

随着美国政务机构陆续停摆,中国使领馆纷纷关闭,大量案子开始积压,“微风”开始应接不暇,疲于应对。一次外出办证,邹妤问开车的东北大姐,“你们到底谁是微风?”对方回答道:“微风是谁,从来没听说过。你可以问问我老公,他叫马克。”



(服务机构办事大厅里贴着提醒人们保持距离的标示)

“微风”的背后,是不知道转了几道手的当地华人及其亲属,很多人连最基本的英语沟通都成问题,错漏和冲突在所难免,他们的责任心更是令人堪忧。自那以后,邹妤所有的文书证件都尽可能自己操作,“麻烦,但心安”。



04

大人也不了解的世界

如今回想起来,涂瓦自己也说不出当时顺利入境美国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美国出台了一则总统令,下令打击“生育旅游”,对所有以生育为目的的旅游签证一律叫停。月子中心给涂瓦一家的建议是“穿得多一点,把肚子挡住”,涂瓦拒绝了。“现在造假将来肯定要吃大亏。如果不能入境,大不了就回来。”



而跟他们同一天从夏威夷入境的另一对夫妻,因在入境例行询问时更改旅行目的为生育,在海关被关了8个小时“小黑屋”后被遣返。在美国疫情全面暴发时再回头看,那似乎成了一种“塞翁失马”。

当然还有更多匪夷所思的剧情在普通人身上上演:

有人好不容易买到中转回国的航班,却因为洛杉矶暴乱(“黑人的命也是命”游行)导致交通堵塞,机长无法按时赶到机场,导致航班取消;

也有人咬牙花高价买到了机票,却因为不断更新的政策一次次被退票;



更有人闲不住,开车周游美国,一路上却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接触甚至挖野菜,采桑葚,摘榆钱;

因为孩子体温问题被拒载的韩欣说,他们很难获得理解和同情,哪怕是身边的人也不行,总会有人义正辞严地质问:“现在你们的美国梦醒了吗?”



(韩欣和孩子的住所)

韩欣不再做任何辩解,但她清楚自己并没有美国梦,她只是一个没有户口的北漂,选择这条路,完全是无奈之举。

她觉得有多少个家庭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有多少种无奈,比如那些和她一样受困于户口又买不起学区房的京漂、沪漂们,怀了三胎不忍心打掉又不愿意交罚款的父母们,甚至还有因为年过35岁面临被公司优化、决心孤注一掷到异乡做体力劳动赚钱养家的“打工人”。

对于他们而言,把孩子生在美国是一场赌博,他们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甚至因为这场蔓延全球、持续至今的疫情输得精光,第一次,他们发现,自己并不比怀中的新生命更了解这个世界。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