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们撰写《疫情口述史》的作家林世钰一直专注从事美国华人移民的口述史写作,最近,她刚刚出版了新书《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纽约时间》征得其授权,现选摘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社交自媒体时代改变了信息传播的生态,也改变了被社交传播裹挟的读者眼中的世界。中国留学生的污名化只是这种传播方式带来的一个微小的后果。作为拥有传统媒体基因的社交媒体《纽约时间》,我们一方面希望拥抱这种传播方式的灵动与自由,一方面也意图保守“新闻守门人”的角色,为这个世界提供多元而真实的信息。这是我们的“保守主义”。
这篇口述实录中呈现出的中国留学生,跟我们在多数社交自媒体中看到的,不一样。而不一样,才是中国留学生们真实的精神面貌。欢迎各位留学生读者向我们讲述你们的不一样。
我对耶鲁越来越失望
耶鲁大学旧校区的黄昏。By Namkot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Yale_University#/media/File:Old_campus.jpg
采 访 :林世钰
受访人:高文斌,1995年出生于山东省青岛市,2014年毕业于青岛二中,同年被美国耶鲁大学录取,目前学习意大利语专业,侧重宗教研究。2019年起在该校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本书作者林世钰(右)在纽约中央火车站采访高文斌(左)。
(一)从上蹿下跳到日渐失望
我的留学经历和别人可能有点不一样。
2011年,我来美国住过两周,当时我是学校英文辩论队队员,来美国参加模拟联合国活动,在纽约和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大学都做了短暂停留,大开眼界。
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市容市貌比国内好,街道干净,绿化很好,人民友善,食品也很安全。当时国内路边摊卖的食品卫生很差,是不敢吃的,但美国路边卖的食物很干净,可以放心吃。光看表面,我当时觉得美国环境挺好的。
2014年,我被耶鲁录取了,只身来到美国。当时整个人处在一种特别沸腾的状态,困惑、叛逆、激动,各种心情夹杂在一起。说到青春期的叛逆,其实我很少在家庭意义上与父母对着干,我所说的“叛逆”是针对整个中国大环境。当时觉得中国的教育环境不适合我,内容假大空,被政治化得厉害。你即便是一个学生,也要学会说违心话,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高中三年我很不爽,老想逃课。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也觉得在国内念书没啥意思,就建议我出去。
我接到耶鲁的offer(录取通知)后很兴奋,心想,终于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当年8月末,我只身赴美读书。飞机在纽约落地后,看着舷窗外的蓝天白云,我很兴奋,有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感觉。我在普林斯顿朋友家住了一周,然后自己去了耶鲁所在的小镇New Heaven。
一开始,觉得耶鲁什么都好,同学,老师,图书馆,环境,各方面都很完美。回望当时的自己,特别上进,接近上蹿下跳的状态,而且课堂表现十分活跃,提很多问题(当然现在不是这样了),而且说话口无遮拦,说很多饱满的话。当时可能有新鲜感吧,看什么都好,现在不会是这样了,看问题比较客观,不再把美国理想化了。
这种盲目乐观的情绪大约持续了一年。到了第二年,最初欢快的情绪过去后,骨子里头中国的东西又出来了,逐渐感觉到了中美文化的差异,觉得美国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感很强,人情淡薄。与我关系好的同学,要么是中国人,要么是别的国家来的,几乎没有美国人。
我对美国失望也好,焦虑也好,只是一种很宏观的感觉,觉得自己与这个国家有一定疏离感,而不是在具体事情上和谁有矛盾。
我其实更希望生活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中国大城市,而不是陌生的纽约。我来美国留学,失去了在中国继续探索的机会。我喜欢读中国的古诗词和古典小说,虽然没有去过苏州,但会想象江南的样子。在中国古典文化里,我能找到自己的根,感觉很自如,虽然有时惆怅,有时愤怒。
而在美国,我觉得自己只是个过客,和这个国家没有本质的关系。虽然我的英文比一般人好,对美国历史文化的了解甚至比一般美国人还多,但依然感觉与这个国家不契合。理智上,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世界的人,但情感上真的很难做到,我骨子里头还是一个中国人。
到了耶鲁后,我基本是晚睡晚起,有时熬夜赶作业和论文,到凌晨一两点才睡。早上9点多上课,一般上三四个小时,晚上到图书馆自习。耶鲁的图书馆馆藏很丰富,这点让我很满意。第一年,我读了大量国内不容易看到的中文书,这些书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很困惑也更加有动力去探求历史的真相。
(二)给校长写信,痛陈耶鲁弊病
很多家长,特别是中国家长对美国藤校很迷信,把藤校理解为另一个时空,觉得藤校什么都好,孩子一旦上了藤校就万事无忧了。但以我个人的体会,藤校确实比其他学校多一些资源,毕竟它有钱有人脉嘛。但千万别把它过度理想化了!
刚考上耶鲁的时候,老实说我有点小得意,但我爸批评我,说不要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比你了不起的人多去了。我得意了一阵,很快就没有感觉了。(笑)我此后也尽量回避这个问题,与国内不认识的人聊天,尽量不说自己是耶鲁的,免得他们预设立场。
刚去耶鲁不久,我发现之前对耶鲁学生的两大预设都错了。第一,耶鲁学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用功;第二,他们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有社会责任感。所谓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让世界变得更好)绝不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对于很多耶鲁学生来说,party(派对)比academics(学业)更重要,酒吧经常人满为患,而图书馆冷冷清清。我在图书馆苦读的时候,身边经常空无一人。
而更要命的是,很多耶鲁学生出身优渥,对物质很不爱惜。走在耶鲁校园里,随处可见吃剩的食品。惊人的物质浪费完全和常春藤标榜的价值观背道而驰。而校方的很多做法助长了学生的豪奢之风。比如宿舍区的休息室装修得如同十八世纪的巴黎沙龙,地下室里的健身游乐设施一应俱全,耶鲁学生出行都有免费的专车接送,这种专车我就坐过好几回……对于我这种来自落后地区普通家庭的学生来说,耶鲁简直就是物质天堂。但是享受后我不禁自问:这一切真的有必要吗?我们是否占用了本来属于他人的资源?难道我们真的应该在非洲饿殍遍地的时候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吗?
出于对耶鲁物质主义的忧虑,我给耶鲁校长Peter Salovey写了一封信。我提出耶鲁应该顺应环保主义的潮流,在校园里厉行节约,把钱花在刀刃上。校长几天后就给我回信了,信写得非常客气。而且他还特意通知我所在学院的院长Dean Hill,让她好好跟我谈一谈。这并不是要请我去“喝茶”的,而是让她介绍我去耶鲁的社会正义中心从事校园改革工作。我想这种奇遇在清华也不会发生吧。(笑)
耶鲁大学校长Peter Salovey。By Y170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eter_Salovey#/media/File:SaloveyCrop.jpg
我还写了篇杂文,反复批评耶鲁学生对社会的冷漠,对学业的怠惰和对自己精英身份的自大。但是,任何对美国消费主义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耶鲁校园内令人发指的铺张浪费不过是美国社会一大顽疾的典型缩影。
说实话,以我在耶鲁的实际体会,我对耶鲁学生的整体能力是比较失望的,而且时间越长越失望。他们确实很优秀,但这种优秀是被规定的优秀,没有什么深度。他们可以把简历写得很漂亮,善于表现自己,善于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方做正确的事情,但用钱理群的话说,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者如毛泽东所说的“孔学名高实秕糠”(笑),但实际上内在是很空虚的。这与美国文化有很大关系,美国的文化是由资本主导的,资本讲究流通和兑现,很难产生深层次的价值。我们中国人所看重的慎独、忠信等品质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所有的东西必须是外在的、可见的才有意义。
高文斌为本书作者林世钰的新书分享会充当翻译。
我承认,美国大学有相对规范的操作,可以保证底线,极少出现学术造假的现象。他们确实对教学质量把控得比较好,很少出现丑闻。环境也相对宽松,给学生比较大的自由空间,只要不违法,基本想干啥都可以。但不能因此说明美国校园文化就有多好,学生素质就有多高,千万不要神话美国高等教育。
很多人非常推崇美国的主流文化,但我个人认为,美国的主流文化未必就是对的,它反智的特征很明显。比如你努力学习,但不会因此在同龄人当中赢得尊敬。相反,很多人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笑)。
有意思的是,出于自卑和对中国大学的不满,中国很多知识人拼命吹捧西方大学,对西方教育预期过高。于是我们从小就知道哈佛图书馆凌晨四点灯火依然通明,可是后来才知道哈佛图书馆凌晨四点根本不开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反哺了一种病态的民族主义情结:原来他妈的常春藤也没什么了不起!“理想”破灭之后,转而将曾经的偶像变成发泄幻灭感的泄愤工具,就开始批判美国大学,这实在是今天中国很多民族主义者共同的话语方式。在崇洋与仇洋,自贬与自夸之间作剧烈的过山车运动,这种文化疟疾症说明了我们还是多么幼稚。
(三)两边“夹生”:土不土,洋不洋
留学5年,我的最深体会是,第一,留学确实苦。这里面学习的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要想照应周全,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和练习。而且很多事情根本是不可控的。比如恋爱,你只能控制你这一半。至于小偷、车祸、航班晚点等等,那更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二,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自己的精神气质一向是偏向紧张的,但是最近也在学着放松。我之前崇拜印光大师,当头悬一个“死”字,激励自己去做事。现在我赞成饶宗颐讲的话: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人放松了,心地宽了,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这种“自在”不是仗势欺人无所顾忌,也不是宰予昼寝行尸走肉。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是自在的基础。对当代人来说,还包括对自己的家庭、阶层、教育背景的自觉,对背景不同的人报有同情心和同理心。
一些中国媒体经常报道中国留学生泡夜店、飙车、生活奢靡,给人感觉留学生都很坏。其实这与他们不了解美国文化、心存偏见有很大关系。就我观察,中国留学生整体风貌还是比较保守,学习还是比较努力的。而且大部分留学生都知道,异国生存压力很大,如果你有犯罪记录,立刻要被遣返的,所以一般不敢干太出格的事。去夜店在欧美文化中是一种正常的社交方式,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去夜店。另外,吸大麻在美国一些州是合法的,用社交软件“约炮”也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不是媒体报道得那么可怕。
中国的主流文化是鼓励学生好好学习,但美国的主流文化刚好相反。所以,中国留学生被那些不了解美国文化的中国媒体一丑化,给人感觉他们普遍有问题,这是一种偏见。我所知道的一些报道北美留学生生活的自媒体很没有节操,基本都在说假话。比如某自媒体,经常报道假新闻。美国总统大选的时候,他们发的那篇希拉里有恋童癖的稿子,就是从美国一个极右的网站翻译过来的。这种信息在美国都没有几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关注,他们为了求爆款,翻译过来制造严重的信息污染。
在美国这些年,还有一个很深的体会:美国主流文化对亚裔不是特别友好,这种歧视是隐蔽的,但你能感觉到。从人的特性来说,美国人和亚洲人是有很大差异的,美国人与人交往很自然,很热情,很外向,但亚洲人待人接物是含蓄内敛的。孔子曾经说过“狂”和“狷”,但这里的“狂狷”是对儒家文明的反叛,与美国人的率性是不一样的。美国的身体文化对亚裔也是不友好和不利的,比如美国人对健身很狂热,gym culture(健身房文化)非常流行,如果一个男性没练出六块腹肌,在很多女生眼里是毫无魅力可言的。但亚洲人并不这么认为,我们觉得一个人去健身房只是正常健身,而不是非要在里面泡三四个小时,直到练出一身肌肉。
我本人没有经历过明显的歧视,从学业角度上说,如果我用功,没有什么障碍。但进入个人层面时会有一些困扰。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欣赏自己,但是美国主流文化对亚裔男性尤其不友好,这对很多亚裔男生造成困扰。一次,我与一个美国女生谈话,能明显感觉到我在她眼里是没有任何吸引力的,这很让我受伤。这是美国主流文化对亚裔男性的普遍偏见导致的。
但美国文化对亚裔女性比较友好,看我身边,很多亚裔女生进入跨族裔婚恋比男生容易。但据我观察,很多美国人与亚裔女性交往,有的可能是真正喜欢东方文化,但有的对亚裔女性怀着一种情色的想象,交往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可能很少有亚裔女性意识到这一点。
美国的主流文化就是反智,如果说一个人越有知识越值得尊重,大家并不认同。他们认为社交广泛、体育水平高的人才有魅力。
在美国,比较左的高校,骂政府是政治正确,有时是乱骂、瞎骂,它只是痉挛式的自我厌恶。比如他们认为吸大麻是张扬个人主义,抨击美国政府的禁毒政策。但在我看来,大麻也是被资本定义的,你吸大麻醉生梦死并不能说明你多么先锋,只能说明你愿意乖乖地给大麻贩子送钱(笑)。
什么是真正的有个性?我认为是有独立的思想。但周围的同学思想都差不多,基本一个标准,所以有时候美国挺让我失望的。
在美国遇到问题,与中国人交流也未必有人理解你。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时代,在大陆成长起来的人有另一套偏见,有时我觉得莫名其妙。我曾经与一个从大陆来的女生出去玩过两三次,她在纽约读研究生。像她这样的留学生基本上只与中国人呆在一起,与外界是隔离的,这更强化了中国人不好的社交习惯。
她朋友到她所住的公寓吃火锅,几乎天天如此,一次玩五六个小时。他们管这个叫“约局”。一次我看不惯,就说了一句:天天玩这些有啥意思嘛?她很生气,说我不应该批评她的闺蜜。我说这只是我的个人观感,不是批评。她不高兴,此后七八天对我采取社交冷暴力,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不太能接受。可能我在美国呆的时间比较长,一定程度上受到美国文化的影响,觉得大家都可以批评别人,被批评的一方不应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
我和父母交流,他们说中国式谈恋爱就是这样,女生可以耍情绪,可以不讲理,必须男生去哄。我不明白,是人都得讲理,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这是最基本的,为什么中国女生就有不讲理的特权呢?反正我搞不懂中国女生的心理。我现在对自己的评价是,土不土,洋不洋,两边都夹生。(笑)
(四)美国再好,也找不到自己的根
高文斌(右一)与朋友聚会。
留学这些年,有时看微信朋友圈,小学同学后来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有的南下打工,有的留在家乡早早结婚生子。我看到他们的消息就会想,人生有那么多条路,谁敢说自己走的那条路就一定是对的呢?那些人即便走的不是和我同一条路,但他们有自己的快乐,比如说当丈夫和当父亲的快乐,或者留在家乡照顾父母享受天伦之乐。每个人都愿意相信自己的道路是必然的,会找很多证据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是由人的自由意志决定的。但我认为,很多时候人选择一条道路,是在某个重要关口由一个外力推动而成的。一半是必然,一半是偶然。我也曾经尝试走另一条道路,但不可能。
硕士毕业后,我想继续读博士,然后看是否可以去哪个大学教书,当学者。我希望自己将来可以译著,把一些好的作品介绍到中国去。暂时还是先留在美国吧,在中国现行体制下,喜欢思考的人会很痛苦的。我天性不善逢迎,回国估计要受很多苦。但是在遥远的将来,还是想回国的。
美国再好,也找不到自己的根。(完)
本文经授权节选自《高文斌:我对耶鲁越来越失望》(集录于《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