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2日,本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一。但是这一天,我的朋友圈如约疯狂。一篇又一篇带着“KET”、“PET”关键词的爆款文,成功把大江南北不同城市的空气都染上了焦虑的味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KET、PET考试的报名日,成了自媒体每年两次的“月经式焦虑狂欢”。

在这些文章里,充斥着“牛娃”、“标配”、“升学敲门砖”、“疯狂”、“抢空”这样触目惊心的字眼。你在狂轰滥炸中会恍然以为,身边每个孩子都在考KET、PET,自家孩子不考就不正常了,就会被这个时代狠狠抛弃。

而事实是怎么样的呢?

去年,KET、PET的报名人数是15万,而全国小学生在校人数是一个亿。也就是说,以小学生为主要报考人群的这两项剑桥英语级别考试,每一万个小学孩子里,只有15个孩子报名了。

而这15个孩子里,只有6个能通过; 150个孩子里,才有1个优秀。(据说只有优秀才有含金量)



即便在传说中“宇宙最鸡娃高地”的北京海淀区,疯狂备战KET 、PET的,也只是极少数的一个鸡娃小圈子罢了。

但是,作为一个生娃生得晚的80后老母亲,我虽无缘见证奥数的疯狂,却亲眼目睹了KET、PET的高调出圈之路。

2016年,全国只有2万人报名KETPET考试,主要是那些有出国或者就读国际学校意向的孩子。那时,说起“PET”,绝大部分人只会联想到英文单词“宠物”。

各种数学杯赛被叫停之后,怎么让自己的孩子在一堆简历中“鹤立鸡群”呢?有人想到了英语。这是第一批在剧场里站起来的人。

而真正助推这场剧场效应的,是无数媒体和英语培训机构。

媒体用一遍又一遍的夸张渲染,向家长们强势科普了KET、PET,也收获了一篇篇十万加爆文,和一套套高销量的习题册或课程。

英语培训机构列举出一堆不知真假的简历,把它包装为“名校通行证”、“小升初第一证书”。



于是,一批又一批不明就里的家长,在这样的强势围攻之下也犹疑地站了起来。

就像一个人造涟漪,这场剧场效应,从北上广深的小圈子,一点点波及到了太原、襄樊等等三四线城市。



而它真实的含金量怎么样呢?

且不说三四线城市的招生官,可能还没听说过这两个词。即便在北京,很多真正经历过小升初的家长会告诉你,KET、PET证书并没有什么大用。真有实力的孩子,少它不少;实力不够的孩子,多它不多。

你的焦虑,你的孩子无数个默写英语单词的日日夜夜,不过装饰了别人的银行卡。

法国哲学家基拉尔提出过一个著名的“三角欲望学说”——人的欲望是由他人引起的,当你观察到众人都在追逐同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判断它是有价值的。

而驱动这种欲望甚至不需要事实,只需要制造疯狂追逐的假象,就能让你掉进从众心理的陷阱。

我们都在经历一场处心积虑合谋的鸡娃骗局。





前段时间有个段子特别火。



这个段子在谈笑中呈病毒式传播的同时,也成功的催化了焦虑。

媒体最常用的制造焦虑的方式就是信息窄化——不断的渲染极端个例,直到你把它当成普遍事实。

梁文道说:天才总是成群而来。

而牛娃也是批量生产。

有没有发现,这几年,你身边的牛娃特别多。

从华为201万年薪招聘的天才少年、发论文拿大奖还能说四国语言的天才少女,到批量孵化的鸡娃博主和他们口中的各种“朋友家的”鸡血小牛娃。

无论如何巧言令色、自圆其说,这样的鼓吹和渲染都是为了制造一种恐慌的大氛围。这种氛围就像一个黑洞,会一点点吸收掉家长的理智。

而事实是什么呢?

1500个词汇是KET的词汇要求,从KET的报考率通过率来看,这个段子即便是真的,也是百万分之一的个例;

鸡娃博主的孩子,绝大多数没有考进早培早早培;

“朋友家的”鸡血小牛娃很可能并不存在。即便存在,数学好的,英语极可能不怎么样。你看到的,是他们最希望你看到的那一面。



我就是一个海淀妈妈。海淀妈妈们确实重视教育,但传说中的海淀牛娃,有,然而只是凤毛麟角。

我身边的海淀妈妈们(包括我自己),绝大多数并没有三头六臂。他们一样晚上累的只想多睡一小时,一样对课后练习草草了事得过且过,一样学了语文就没有时间练数学。

我身边的海淀孩子们,绝大多数都是普通孩子,是压力有点大、生活有点辛苦的普通孩子。

然而,焦虑的幻觉制造的剧场效应却是实实在在的。

打鸡血并没有创造天才,但却让很多基础型的技能水涨船高。

以前,拼音是上小学之后才需要学习的东西,现在,学校老师默认孩子都会,拼音变成了必须提前掌握的工具;

以前,学龄前认识100个字就够了,现在,你必须认识三五百个字才能达到平均水平。

通货膨胀的基础技能,并无法把孩子送进名校,甚至无法让他们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只是让那些四五岁的孩子,变成一匹匹发足狂奔的、年幼的汗血宝马。

我们并没有得到什么,我们只是一直在失去。



《优秀的绵羊》这本书里,揭示过哈佛、普林斯顿、耶鲁这一类名校的招生陷阱。

录取淘汰率是大学排名的重要参考,而大学排名又是获取经费和贷款的重要依据。为了拉高淘汰率,哈普耶会降低接收简历的门槛,鼓励更多人前来申请,尽管他们明明知道有些学生根本不会被录取。

这是一个狡黠的骗局。

而在中国,这样的桥段又何尝不在上演。

就拿数学培训机构来说。

“不要让孩子背不能理解的公式”、“不要让孩子刷枯燥重复的题目”,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呢?

被诟病的教学方式并非愚蠢,而是聪明与精明的设计。

只有能被标化的公式,才能制造标化的课堂流程,才能降低老师的招聘门槛,才能提高机构的容客量;

同样,只有背公式,才能制造一种虚假繁荣:你看,我的孩子也能学奥数啊!它是一个包装巧妙的毒苹果,不吃到苦味的核,没有人舍得提前放弃。

但是,当你欣喜的交了几万块钱,在教室的前排落座,你离成功还有多远呢?

拿某思培优的班型来说,从下到上分为:敏学、勤思、创新、创新A,一路漫漫求索而上,你到达的只不过是奥数集训队。

而已然是天之骄子的集训队,最后参加比赛的孩子有多少胜率呢?2017年各种杯赛,一二三等奖加起来的获奖率,不会超过30%。



有个在北京海淀黄庄教奥数的老师曾经在网上说:“我有时觉得自己和哄抬房价的中介没有什么区别。有些孩子本来不应该走上这条路,他们可以快乐地学习,不用这么拼命,现在却不得不咬牙陪跑。”

而鼓吹刷题、背公式的鸡娃博主们,让孩子5岁刷了几万道题、6岁每天晚上做奥数做到10点半的鸡娃博主们,或许他们也是这些毒苹果的受害者而不自知,试图销售给你并没有被验证过的成功学。

也或许,他们只是想收点广告费。

有人算过某鸡娃博主号称刷过的习题册和上过的课程,发现孩子得24小时不吃不睡才行。

如果刷题不成功,没有损失倒也算了。然而它背后的沉没成本没有人说给你听。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这样说:如果家长在稀缺心态的驱动下,让孩子从小沉浸在补习班和题海里,希望能去抢到眼前看起来很稀缺的学校资源,从长远来看,却反而浪费了孩子最大的资源——有无限可能性的少年时光和天生的好奇心,那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那些靠刷题勉强陪跑的孩子,一定会被刷下来。到那时,孩子疲了、累了、不想学了,时间都被占用了,其它诸如表达能力、社交能力、思考解决问题等等,这些底层能力,这些能让孩子将来从人工智能手里保住饭碗的能力,都没有得到发展,那将是多尴尬的境地。

更别提青少年抑郁症、焦虑症的高发,每5位中学生就有1位曾经考虑过自杀。



在美国心理学会公布的《大学校园的危机》报告中,接近一半的大学生觉得自己“无望”;接近1/3的学生承认“在过去的12个月中,由于心情过度低落而影响到了自己正常的生活”。

孩子患心理疾病的概率,比奥数得奖大的多。

那些倒在半途的孩子,逐利的人群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人书写他们的墓志铭。



上海社科院曾经做过一个调查,95%的家长,都认为自己孩子的考试成绩应该进入前5%。

我们这个社会有着根深蒂固的精英崇拜。我们期望孩子成为精英,也只教育孩子如何追求成为精英。

然而,吊诡之处在于,精英教育之下,留给孩子的“精英席位”却少的可怜。

2019年,光北京海淀区就有3万名小升初的孩子,可是家长们削尖脑袋想进的海淀“六小强”,加起来招生不超过1500人。即使在海淀,这也不过是5%的概率,更别提那些争夺极少量外区名额的其他区孩子。

如果再看的深一点呢?

美国社会学家杰罗姆的研究发现,1920年代以前,一个人能否进入哈佛、普林斯顿和耶鲁,主要取决于考试成绩。

但是,犹太人考试太厉害了。于是,为了保持精英阶层的优势,保证只有极少数人能向上流动,哈普耶的选拔条件,又增加了关注一个人的素质,也就是申请人参加的体育运动、课外活动等等。这样的选拔标准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优秀的绵羊》这本书里说: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这种疯狂的本质。这个游戏的主题并不是社会底层或者中产阶层突破自己更上一层楼,实质上,这是资本阶层家庭巩固自己排位的游戏。

反观中国,从英语、钢琴、芭蕾,到冰球、马术,被提前到幼儿园的教育军备赛不也是同样的路子吗?



这意味着努力想进入精英阶层的我们,付出100%的资源、掏空腰包,其实是玩一场被牵着鼻子走的、从规则上来说就注定极难赢得的游戏。

与此同时,教育的高回报时代也一去不返。

在美国,20年来,大学的学费上涨了72%,平均每个家庭为教育负债33000美元。

但美国中产阶层的收入中位数,却不升反降,从30年前的45000美元,下降到了今天的42000美元。33%的孩子,收入不如父母;37%的孩子,收入和父母差不多。

腾讯教育发表过一份《中国家长教育焦虑指数调查报告》,调查显示,有48%的家庭,教育支出占到家庭收入的40%。

而2019年,中国大学本科生的平均月收入为5440元,仅仅比高职多1100元。





诺贝尔经济学奖让《贫穷的本质》这本书名噪一时。它的两位作者在书里说:

是“不现实的目标、不必要的悲观预期和不恰当的教师激励制度”导致了发展中国家教育体系的困局。

“我们似乎是在建议一种双重教育体系。这一体系一方面是为富人的孩子设置的,他们无疑会在昂贵的私立学校里接受最高标准的教育;另一方面是为余下的孩子设置的。对此的反对意见并非毫无根据,但遗憾的是,这种差别已经存在。”

教育分层、阶级分层,在哪里都是最扎痛神经的敏感词,但又是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避免的。

正视现实,不是要我们放弃、无所作为,而是为了回归理性、看清方向、另辟蹊径。

破局之路在哪里呢?

1. 改变对教育的理解

无论你是否意识到,其实我们都把教育看成了一个工具、一次投资、一种让孩子获取大量财富的方式。从这一点来看,中国最顶尖的大学做的也是职业技校的工作。

然而,我们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要接受教育?或者这么问:如果教育不能实现阶级跃升,孩子是否还有必要接受教育?

教育不是为了(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让孩子得到一份好工作。教育的价值是让孩子从知识里获得智慧。教育,首先是为了让孩子成为一个幸福的普通人。

让他在和爱人吵架的时候有更多智慧去解决矛盾;让他在被人评论时有更多智慧去面对内心;让他在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在湖边散步时感到幸福;让他在书海遨游,睽得新知时感到满足;让他怀抱对世界的热情,发现世界那么有趣,从而觉得生活是有意义的。

让他有智慧和谐的与世界、与家庭、与朋友、与自己相处。

他们要首先学习做一个普通人,如果幸运,成为一个精英。

而不是首先学习做一个精英,如果不幸,成为一个普通人。



2. 摘下恐惧的眼罩

我们对事实的抗拒,往往源自于恐惧。

父母最希望孩子通过教育得到的,是一份稳定的政府或者白领工作。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我们的父辈完全一样。

然而,我们父母那一代,他们的父辈以为是金饭碗的印染厂、棉纺厂、副食品公司大批倒闭裁员。

我们这一代,我们的父辈以为是金饭碗的银行网点开始大批关闭、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主持人停岗待业……

历史从来没有停下变化的脚步,未来注定是一个更加急剧变化的时代,稳定,或许并不存在。如果孩子是朝着得到一份稳定工作塑形的,那才是最大的不安全。

你恐惧的东西,一旦正视它,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而一旦把恐惧的眼罩从眼前拿开,一个新世界就出现在了眼前。

在本科生平均月薪5000多元的同时,《2019年生活服务业新职业人群报告》显示,半数新职业从业者月薪超过5000元,四分之一超过一万元,5.6%达到25000元以上。





(摘自《2019年生活服务业新职业人群报告》)

别瞧不上新职业,要知道,律师、会计师、药剂师、秘书、记者……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都是“新职业”。

而越来越多的雇主,开始尝试使用分析能力测试,替代学历的筛选。

若你能看到这个新世界,你自然知道,当鸡娃与孩子的核心能力、身心健康相冲突的时候,该如何取舍。

是一开始就抓住一切机会,但是跑向一个死胡同;还是跟着自己的进度跑,并跑向更多可能。

随大流盲目鸡娃虽然辛苦,但其实,这是一种让我们更有安全感的选择,是大脑的惰性。

的确,要做一个不焦虑、不盲目鸡娃的家长,需要有更多的方法、更多的耐心、动更多脑筋,甚至需要去寻找更多的资源。

但这不是退却的理由。

“普通家长不配”,这才是一针麻痹剂。

未来其实没有那么可怕,相反还有很多机会。

但它需要:一些方法+一些时间。

它永远只面向那些敢于撕破恐惧和惰性的少数人。

就像一个父亲对孩子说的:

“不要担心,你会有未来,而且每个人都有未来。你只是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一年前的今天,2019年12月3号,我们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在没有一个粉丝的情况下,我们看着它的阅读从几百,到几千,晚上的时候,居然破万了。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它竟然刷屏全网,阅读破百万,这在公号界,大概也算绝无仅有的。

那一篇文章,我们收到了无数的留言,从里面我们看到了家长的焦虑、无奈,看到了大家对“未来教育”的渴望。

什么样的教育,才不是始于恐惧,而是面向未来?

什么样的教育,能让我们的孩子,不需要那么累那么苦,依然可以拥有未来?

这一年来,我们在努力的分享视野、分享方法、分享资源。

但有时我们很无奈,因为理性的声音总是式微,而情绪的煽动却震耳欲聋。

在我们的大脑里,焦虑和快乐的机制一样,让人上瘾。而打破惯性、懒惰、恐惧的理性思考,却伴随着疼痛。

有天聊天时,我们几个开玩笑,说,好像写着写着,竟然写出了几分社会责任感,好像能体会鲁迅先生写《呐喊》时的心情了。

是啊,哪怕再微弱,也要发出呐喊,不能让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焦虑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