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看的第一部戛纳系电影,是治愈系导演是枝裕和的《掮客》。


虽然影片的风评和热度都不及朴赞郁《分手的决心》,但里头有不想错过的裴斗娜,也实在好奇绵柔温和的是枝裕和,会怎么拍杀人、弃子的致命女人。于是,趁着酷暑天气躲在家,把片子打开来看了。


的确,好几个缓慢空镜出现的时候,有大多数人狂槽的“水土不服”的感受。毕竟属于是枝裕和的午后都太柔软了,和特别凌厉的韩国电影撞在一起,便明亮得有些残忍。


但翻翻影评,看见好些人说:是导还是更适合拍暑意茂盛的日本乡下、清甜的梅子酒和挤了沙拉的沙丁鱼。边缘人的世界,还是交给更锋利尖锐的导演吧。


抱歉,我一万个不同意。


纪录片导演出身的是枝裕和,太明白世界的真实和边缘了。他早期就拍过不少“社会派”电影,比如取材于奥姆真理教的《距离》、由东京弃儿事件改编的《无人知晓》,还有刻画千禧年后大众复仇情绪的《花之武者》......


他甚至也为女人们说过不少话。


但他的确不是足够肃杀、凌厉的导演。他用电影写诗、留白,用治愈和谅解来回应世界的残酷。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镜头下的女人们,总是无法彻底致命的原因。


这不,就算这回《掮客》的女主,杀过人也抛弃过亲生儿子,比是导其他电影里的女人直接、辛辣多了,但依旧逃不过被讲:致命得不够有张力。


说起来,韩国“国民妹妹”(过去时)IU自从爱豆转型之后,已经演过挺多不同的女人。但文素英这个角色,可能是最灰暗、致郁的一个。


素英是以性工作为生的未婚母亲,孕期不顾一切险阻,独自生下孩子,却又因为过失杀人,无奈地将孩子遗弃在教会的“弃婴箱”外。她以为,在有庇护的地方等待领养,总比一路跟着“杀人犯”逃亡要强。


也许有弹幕开始疑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母亲,才会忍心抛弃小孩,又愿意和人贩子合作,一起卖掉亲生儿子?如果是这样的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生小孩?导演拍这么个道德模糊的母亲,到底想说什么?


而这一切,都在是枝裕和的时间画卷里,逐渐显露笔影。


导演自个儿说,拍《掮客》的初衷,是希望赞美每条生命的诞生:被抛弃的生命、道德有瑕疵的生命、甚至有点庸俗的“坏生命”。但你依然可以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看到他对那么多不同女性命运的观察和抚恤。


比如《掮客》说的就是,当一个妓女,一个性的客体,她想要重新抓住身体、生育的主动权。


片里片外都有观众视角:性工作者真有资格生孩子么?没有能力养育的时候,生小孩不就是罪不可赦么?要抛弃的话,当初干嘛还要生下来?


但是枝裕和带我们回归到了那些微小的、具体的女当事人,去看她们的困境、犹豫:为什么不小心怀上宝宝的年轻女孩们,没能坦坦荡荡地及时接受有关常识?为什么规避只变成女人自己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不可阻挡的性野蛮事件?


影片也没过多交代素英的过去。她如何怀孕、如何面对具体的挣扎,这些都不得而知。


但她的人生,无疑就和随意染开的烟熏眼线一样,雾霭、暗淡。她是绝望、无奈、沉郁的。我们可以猜测她的复杂。


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她拥有选择的权利。


她执意生下孩子,乃至后来决意抛弃孩子、不愿成为和孩子亲近的母亲,个中原因摊开来讲,全都因为爱意,尽管它更为缭绕、复杂。哪怕对新生命拥有完全的爱,却最终还是放弃了。打算掌握身体、生活意志的她,迎面碰上现实的壁垒,完全的败退。


而和素英一样“道德败坏”的母亲,在是枝裕和多年以前的《无人知晓》里头,其实就有见过。


惠子也是单亲妈妈,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生活,靠一份百货商场的工作喂饱五张嘴。不能说她没为一家老小的生活努力过,但终究,她还是选择为自己的幸福奔现,抛下了四个孩子,任他们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自生自灭。


这部是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虽然不知道现实生活中,弃子追爱的母亲是怎样的性格,但彼时,是枝裕和选择让没有任何影视经验的江原由希子出演“母亲”,这决定就挺值得玩味。


按导演自己的话说,是因为江原由希子身上有那种自由、冷淡、空洞的现代感。


的确,虽然独特绵软的羊羔音,让YOU看着像从来没长大的少女,但她身上幽微有着一股寡郁、平淡、对什么都轻描淡写的劲儿。


你很容易觉得,她并不打算承担太多生活的重量。


这确实是很“现代母亲”的特点:究竟是按世俗的标准生活,还是按自己的抉择生活,取决于自己。


但是母亲们依然必须靠自己,去直面各种生活的矛盾:虽然对于女性定义的观念和意识,都已经慢慢地改变了,可当我们拥抱这些伟大的念想,去呼喊理想生活,放到真实世界里依然会遇上无穷的道德困境——周边可以帮得上忙的人、可以依赖的生活体系,依然显得苍白无力。


和素英不一样的是,惠子出走之后,电影里没有人对她进行公开审判,但自然,她的挣扎也没有被展演。


挺戏谑的是,当年影片在戛纳放映后,是枝裕和在采访中一直被反复指出:他对电影中的母亲没有道德性的批判,甚至没有指责。


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似乎对于女人的出走,人们最自然的反应,就是应当施以道德审判,而非对个体困境,进行耐心的解构。


我们都比二十年前的观众更能明白惠子的出走:如果母亲不能诚实地出走,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默认——母亲应当牺牲自我,应当无私刻苦,应当封锁渴望?


从《无人知晓》到《掮客》,是枝裕和无疑正在逐步尝试展演个体的困境。但从目前不断掉落的影片好感度来看,“人贩子”和“坏母亲”的设定终究是不够讨好,观众一边觉着她们“坏”得不够彻底,一边又未必真能消化“坏透了”的人。


毕竟时至今日,人们还是喜欢用纯粹的善恶、对错来定义某个人,哪怕她们是无法像常人一样生活的边缘人、边缘母亲。


是枝裕和是难得的,我们能从他的电影里面看得出他对“坏”女人的观察和帮她们呼喊,他甚至是那么多男导演里面,最常拍底层女性的导演,让我们对 “坏”的理解度,一点点拓宽。


他拍过好多,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困境。


从来是平和而不带极端、绝对的道德判断的。如果他电影里面的母亲们,放到真实世界里,只要暴露丝毫违反母性想象的缺点,恐怕要遭受网络的“伟大”绑架。


比如《如父如子》里的母亲。六年前,两个家庭因为医院事故抱错了孩子,东窗事发后和医院打官司,结果代表律师一上来,就开始了针对母亲的道德碾压:“即使是医院犯了差错,但你身为孩子的母亲,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发现,不是吗?”


我的妈呀。这套话术,在整个东亚的语境里都太熟悉了。而且,它可以变着法儿地套用在任何一件家庭事务上:孩子受伤了,为什么没发现?孩子没练琴打游戏,为什么不看好他?带孩子到底有多难,为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等等等等。


女人得打点好家里的一切,洗衣、打扫、烧饭、陪孩子......而所有种种,都会幻化成一件束身衣,紧紧地勒着女人们的肋骨。


为什么人们会默认“母亲是自然而然且无所不能“的事情呢?


掮客》上映后,因为共同的主题,《小偷家族》也老是被拿出来讨论。它们都是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组成“新家庭”的故事。


那场安藤樱在女警官的步步逼问下,情绪潮涌却表情克制的哭戏,至今仍是天花板教材。也就是这一段,吐露了是枝裕和关于女性、母亲,最新、最真实的思考。


“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面对女警官的锤问,安藤樱冷酷、淡漠的反击,就像冷箭一般,迅猛地射中“母性与生俱来”——这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与偏见中。


无所不能、刻苦伟大的母亲,的确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孩儿所信奉的模板了。


我们更想看到允许自己勇猛、也允许自己暗淡的母亲。她们可以去自驾旅行、去书写、去穿越家庭成为自己;她们可以坦承带有些许瑕疵,但最真实、最自我的感受;她们可以偶尔粗心、自私,在循序渐进中学习成为母亲......


毕竟,也只有这样的丰富和立体,才能真正养成一位坚固且难以磨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