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叙事作品相等于一段包含着一个具有人类趣味又有情节统一性的事件序列的话语。”其中人类趣味包含了人物的多样情感,悬念激起的情感反应不仅是简单的生理情绪,“也包含着人类文化积淀和理性选择的价值取向”。
可能性即某种缺失引起的欲望,剧中人的欲望在他们的世界里激烈搏斗,观众的欲望随之左右摇摆,体验着复杂甚至是矛盾的情感。
欲望的载体
欲望是希区柯克影片的一个关键词,剧中人主动或被动为着某些显著的目标和目的走向无法预测的结局。谋杀不忠的妻子并继承其巨额财富是《电话谋杀案》中汤尼的目标,他为此进行了周密计划,房间钥匙成为整部剧的关键。
《捉贼记》中早已金盆洗手的大盗“黑猫”约翰发现有人用他的手法屡屡作案,找到真凶洗清自己的嫌疑成了他最迫切的目标,于是他开始着手调查事情原委。
作为抽象事物,影片人物的欲望通常以各种面目出现,在希区柯克电影中,人物的欲望表现为缺席的和在场的,寄托在两类载体上,其中一类被称为“麦格芬”,这是希区柯克电影风格化的一大表现;另一种则是常见的物质实体。欲望时时运动,或改变路径或改变面貌,最终消弭于无形。
一、缺席的欲望——“麦格芬”
“麦格芬”是希区柯克在电影创作理念上的发明,指虚化的或并不存在的人或物,但却是故事发展的重要线索。在英国小说家吉卜林描写的间谍故事中,常有偷堡垒地图这一情节,这就是“麦格芬”。
“麦格芬”是人们给这类行动取得的一个名称,即偷窃文件、材料和秘密等。在希区柯克看来,这些东西“对于影片人物来说应该是极其重要的,而对于我这个叙述者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就像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一样,“戈多”对于主人公爱斯特拉冈(昵称戈戈)和弗拉基米尔(昵称狄狄)来说很重要,是支撑他们无止境等待的精神支柱和人生目标,但对于观众来说,戈多是谁,在哪儿,什么时候会来并没那么重要,陪着戈戈和狄狄等待的这个过程本身才是观众最为投入的事。
“麦格芬”其实是一种旁敲侧击,一种窍门或手段。这是一种缺席的欲望,通常在影片中多次出现,随着事物的发展在不知不觉间存在感不断降低,退居幕后。
应当把它变得微不足道一些,过分写实“麦格芬”就会失效,失效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观众对故事真实性的要求大大提高,剧情设计上的任何逻辑问题都极易被放大,导致观众难以投入故事。
希区柯克深谙此道,举重若轻地使用“麦格芬”,使得影片呈现出“四两拨千斤”的轻盈与巧妙。《房客》中的真正连环杀手“复仇者”自始至终不知所踪,反而主人公被误认为凶手;
《美人计》藏在酒瓶中的铀矿砂该如何使用并未交代,男女主终成眷属已满足了观众的观影愿望;
《蝴蝶梦》中从未出现却无处不在的庄园前女主人丽贝卡、《惊魂记》中的“母亲”、《爱德华大夫》中的“爱德华大夫”都是早已离世的人,可他们仍然发挥着巨大影响力,似鬼魅控制着活人的生活,让故事随之转动。
只知道《贵妇失踪记》的密码乐曲和《西北偏北》中的藏在雕塑中的微型胶卷中隐藏着重要情报,至于情报的具体内容几乎没怎么提及,传递的情报内容观众并不是那么关心。
“麦格芬”自身“无关紧要”,它处于故事的行动的中心,但又完全是不相关的,其唯一任务是发动故事。“就结构必然性而言则是缺席的。它的意义纯粹是反身自指,它只是对其他人、对故事中的主角有着意义,并且生命攸关。”
因此它的实体性无足轻重,仅仅告诉我们它的存在就足够了。
二、在场的欲望载体
希区柯克影片中还有另一种显著的客体,它们服从一种不同逻辑,它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恰恰是其在场,因此它必然拥有实体性。这类客体激发并促成关系,为关系提供必要的支撑,但同时它又妨碍关系,挑起分裂。
《火车怪客》中的凯亨掉落却被布鲁诺捡起的打火机,成为陷害凯亨杀妻的重要物证,它聚集了全部的张力,同时连接又分开两个人;
《美人计》中的由塞巴斯蒂安亲自保管的酒窖钥匙,如何拿到这把钥匙完成任务是莉亚要解决的一大难题;《辣手摧花》中的查理舅舅送给侄女查莉的戒指,上面却刻着其他人的名字,这在查莉心中留下疑影;
《电话谋杀案》中的门外楼梯下放着的房间钥匙代表着杀妻的欲望,最终成为完美谋杀案的致命漏洞;《迷魂记》中斯科蒂看到玛德琳的项链佩戴在朱迪的身上,于是凭借同一条项链意识到朱迪就是“玛德琳”,项链是“玛德琳”的化身,代表着他对“玛德琳”的爱,借此改造朱迪;
《擒凶记》中小孩儿被绑架,成为谈判筹码,救回孩子是父母的唯一诉求,为着这个愿望,他们竭尽全力。这些人和物在剧中扮演关键角色,在对立元素之间流转,成为恢复平衡的积极条件。
欲望载体的流转变换
以上两种欲望载体,“麦格芬”本身是什么无关紧要,“逐渐消散的表面将欲望推入无限的换喻过程”;第二类在场的欲望载体“表现为所有关系绕之开始流动的障碍”,驱动剧情发展。
叙事要向前推进,从可能转化为现实,这一叙事序列必定是一个与欲望有关的序列,欲望流转的过程是多个序列的相互纵横交错,要么进行一场解释的运动,要么开启担保与抵押的旅程。
一、解释的运动
寻找解释,寻求意义是希区柯克主人公永恒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宿命。所谓欲壑难填,欲望总是“不能满足的”。它随时会受到任何解释的影响,“它仅仅就是解释的运动,是从一个能指到另一个能指的转移过程,永远生产出新的能指以回过头来为前面的能指链赋予意义。”
《西北偏北》就是一场解释的运动,有一条清晰的发展线。事物的发展是其内在潜能的展开,“命运以偶然巧合的面目介入,彻底改变了主人公的象征身份。”
这部两小时十六分钟的影片在台词中共出现67次“卡普兰”(Kaplan),贯穿整部影片。观众和主人公对于“卡普兰”的认知经历了螺旋上升的过程,只有反派一方自始至终对主人公桑希尔是“卡普兰”深信不疑。
第一阶段,桑希尔和朋友聚餐被陌生男子认成“卡普兰”,随后被挟持上车,但他并没有太担心,还和绑匪聊天,以为是一场游戏。这时观众的视角虽比桑希尔要开阔一些,但基本处于同一认知线上,都不知道“谁是卡普兰”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要绑架桑希尔。
第二阶段,在弄清楚“卡普兰到底是谁”这个疑问的牵引下,桑希尔由被动成为“卡普兰”到暂时假装“卡普兰”以获取线索。真正的唐森在联合国大厦被刺,桑希尔和观众都处于疑惑状态,和主人公携手并进。
第三阶段,观众从中央情报局的谈话中得知“卡普兰”并不存在。此时观众视角远高于主角,对主角依旧一无所知。
第四阶段,被迫逃亡的桑希尔一定要找到“卡普兰”为自己洗清冤屈。观众虽然知道并不存在这个人,仍然陪同桑希尔开始求索之旅,其中有疑惑和好奇,更有对桑希尔命运的担忧。
第五阶段,经历了一系列离奇事件后(火车偶遇金发美女、大平原遭遇飞机袭击等),桑希尔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开始更加主动反击,观众对于这些事件也并非全然理解,因此完全站在主人公立场上同他对抗这些咄咄怪事。
第六阶段,影片后半段,桑希尔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卡普兰”,但却被告知根本不存在这个人。至此,观众和桑希尔获取的信息终于齐平。
第七阶段,故事本该尘埃落定,但桑希尔得知了中情局诱饵计划——肯德尔小姐是情报员,因为爱她所以必须充当“卡普兰”去救她。机场轰隆隆的响声掩盖住了桑希尔和中情局的谈话,这时男主掌握的信息比观众更多。
第八阶段,桑希尔以“卡普兰”的身份同反派谈判被枪击,广播电视大肆报道“卡普兰”受伤的消息,因此原先仅仅只是一个名字的“卡普兰”有了具体面目,成为真正的实体存在,主人公填补了“卡普兰”的空缺。
整个故事,由于缺乏所指,能指链一直在滑动、漂移和循环。欲望在这个过程中流转,主人公寻求解释,观众不仅陪同寻找,也情感充沛地进行自我阐释,试图让人物走上自己为他描绘的结局。
二、担保与抵押的旅程
如何描述主体之间流转的这类物质载体,有时候用专业的词语显得晦涩,齐泽克用了“担保和抵押”来表述倒是别出心裁,它充当了货币的功能,故事中的所有关系绕之开始流通交换。
《辣手摧花》堪称其中的典型,这是希区柯克钟爱的一部影片,如果只能选一部的话,他会带着这部影片去荒岛。影片的核心物件是一枚绿宝石戒指,这是爱意的表达和承诺,是亲密关系的体现。
这部影片可以“概括为一个特权客体的旅行记,即戒指流通过程”,来回于两个镜像主人公(外甥女Charlie和舅舅Charlie,前者名字正是根据后者取的)之间,这一旅行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戒指是一个抵押。
它是舅舅送给外甥女的礼物,代表了舅舅对侄女的关爱。发现戒指上面刻着陌生名字缩写,这让查莉心生疑惑,在他们的亲密关系上投上了第一片疑影。查理舅舅藏报纸,强烈抵制拍照等行为加重了查莉的怀疑。
第二个阶段,戒指提供了认知的时刻。查莉在图书馆翻阅一篇舅舅试图隐藏的新闻报纸,报道中一个被谋杀的女人的姓名首字母与戒指上的完全吻合,查莉获得了舅舅查理罪行的第一个证据。
第三个阶段,戒指归还,但两人却回不到曾经亲密如双胞胎的关系了。查莉在酒吧将戒指还给舅舅,查莉的沉默让舅舅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罪行,舅舅也不再虚张声势,构成他们联系的戒指使得两人的二元关系破裂。
舅舅义正言辞为自己作无罪辩护。至此,外甥女心中那个代表美好的理想化的舅舅完全消失,她在最直接的意义上体验到,欲望的对象是致命的。
第四个阶段,戒指再一次成为抵押物。另一个死去的嫌疑犯被认定为寡妇杀手,舅舅查理安全了,查莉是唯一知道他罪行的人。趁大家参加聚会,查莉从舅舅那里偷走了戒指,这是指证舅舅罪行的关键证据,她高调地戴在手上以示和舅舅斗争到底的决心。
她用这个戒指和舅舅谈条件,要求舅舅尽快离开小镇,这样她就不会揭发他,因为她不愿母亲失去唯一的弟弟,但如果舅舅不走,她就要把戒指交给警察。这个戒指让两人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之后舅舅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试图杀掉查莉,但没有成功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在欲望流转过程的每一个阶段,戒指变得越来越令人着迷,仿佛一枚魔戒,“它既崇高又神秘,既是二元关系的连接者又是破坏者。”
《电话谋杀案》是一部时常被希区柯克忽略的电影,其道具的运用可圈可点,串联起了整个故事。影片的悬念建立在书信、丝袜、钥匙、剪刀、相片等小物件上,“希区柯克用这些道具精心制作了剧情纸牌屋,看它们融入剧情,促进或干扰人物关系”。
其中钥匙是影片最重要的道具,它代表着汤尼的杀妻欲望,也是多米诺骨牌坍塌的起点。汤尼和妻子玛戈各有一把房屋钥匙是其谋杀计划的前提和关键,但他没料到的是,作案过程中出现了第3把钥匙,即杀手斯旺自己的钥匙,这三把钥匙的错拿使得这个完美的谋杀溃于一旦。
钥匙把影片划分成四部分,角色们的欲望交织其中,形成了一条明晰的故事发展线:
第一部分,汤尼用妻子的钥匙担保计划的成功,两人达成合作与结盟。他向斯旺阐述自己谋杀计划,把妻子的钥匙放在门外楼梯第五阶地毯下,让斯旺用妻子的钥匙开门进屋。
第二部分,计划失败,斯旺的死亡宣告联盟破裂,钥匙成为微小却致命的漏洞。汤尼转而用斯旺的死陷害妻子,重新布置案发现场,却把凶手斯旺自己的钥匙当成了玛戈的钥匙,实际上玛戈的钥匙正安静地躺在地毯下。
第三步,玛戈入狱,情夫马克积极营救,想出了另一套说辞,想让汤尼做伪证:即丈夫买凶杀妻,主动把钥匙给凶手,这一假想与事实不谋而合,地毯下的钥匙闪烁着真相的微弱光芒。
第四步,钥匙作为抵押。汤尼自己的那把钥匙被探长设计拿走,于是只能用玛戈的钥匙开门,却发现开不了,反应了一会儿,惊觉自己手里这把是斯旺的钥匙,太太的钥匙应该还在老地方,果然找到了。这一行为恰恰证明了他是谋杀计划的策划者。
三把钥匙原本对应着各自的主人,它们的错位造成了人物关系的混乱,它们所承载的欲望也进行了激烈斗争,最终,冤案得到纠正,人物关系却再不复初,杀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夫妻关系正式破裂,犯罪者受到法律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