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窦唯很快,时代很慢;


20年后,窦唯慢了,时代却快了。


作者 | 莫楠


最近,52岁的窦唯悄悄举办了人生第一场线上音乐会——《朝简·贤文消夏攀逃乐会》。


窦唯说,它的宗旨是——「希望大家在聆听贤文乐会的过程中,规避令人焦心的现实」。


打开音乐会曲目单,并没有千呼万唤的《艳阳天》或者《噢,乖》,全是大众不明所以的「仙乐」——屈原的《楚辞》、宋玉的《神女赋》、白居易的《长恨歌》、王勃的《滕王阁序》……


音乐会在网易云音乐一个名叫「九霄电台」的账号上直播,连播七天,不支持露脸和流行歌曲演唱功能。与大多数明星动辄成百上千万的在线人数形成鲜明对比,七天下来「九霄电台」累计粉丝也不过几十万。


「虽听不懂,但很窦唯。」这是多数人的评价。


但不得不说,这场仙气飘飘的音乐会真是精准卡点在了大众给窦唯贴的标签上——「仙」。



「主流窦唯」缺席的20年

人们总是用黑豹的窦唯、魔岩的窦唯,来框架现在的窦唯——


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在内地摇滚蒸蒸日上的年代里,他是当红乐队的主唱,在人潮人海中唱破土而出的《无地自容》;一首《噢,乖!》里,满溢的不仅有他的才华,还有恰到好处的叛逆;红磡演唱会上,他静静吹着笛子,儒雅而绝世独立……


那时的他,活成了少男们争相模仿的样子,也活成了少女们以身相许的样子。



因此,如今摇身一变的他,便令人感到困惑——


不仅困惑他抛弃了令人惊艳的作词,去折腾「不知所云」的实验音乐;更困惑于他放下了风度翩翩的外表,开始变得不修边幅。


其实,哪怕他坐拥着巨星的名利一路走下去,被岁月缓慢地磨平皇冠,人们都能顺理成章夸出一句,老当益壮。


可现在,20多年过去了,所有人的生活都物换星移,在车马喧嚣的都市里,人们活得一天比一天卷,想得到的一年比一年多。而窦唯,却始终心无旁骛沉醉在音乐的世界,永远像个少年。只是这个「少年」如今成长了一些——风华卓绝的他走出簇拥的人潮人海,骨子里的叛逆变得更加茁壮坚定,所谓的「绝世独立」发展成了大大方方的「不着法相」。


人们无法否定他,却也无法彻底无视他。比起去懂他、去定义他,把他踢出主流、当成另类,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


于是,当这种主流音乐话语既无法否定他在文娱领域的造诣,却又实在无法与他的进阶达成共鸣时,人们便只能以「封仙」的方式对他敬而远之。


而这一切,其实恰恰暴露了现今文娱市场的张惶——


「主流的窦唯不在场」的这些年,华语乐坛玩的还是之前那一套理念。复制、重复、选秀,把小众的东西搬上了大舞台,甚至开始掀起了复古怀旧风……除此之外,很难真正向前推进。


一个奇怪的逻辑正在上演——


人们忙着簇拥、复制「新的旧事物」,却又在不由自主地抵抗「真正的新事物」,甚至以近乎逃避式的做法,将之冠以「先锋」、「实验」、「成仙」之名。



逃避式「封仙」

进而,如果我们再跳出文娱审美这个维度,去剖析其背后的社会心理,其中有一项便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在不断喷涌、倾泻的信息洪流中,渐渐习惯了被接受、被教化。


后果是,所有美的、有趣的内容,都是节目和平台乃至排行榜单推给用户的,而关于这些主流审美的原因、维度、层次感、发展史,却不再有人主动追问。


窦唯的存在,就宛如一面镜子,照见了曾经的标杆和如今的叛逆者这两种身份的不同处境——当众望所归的审美与他一致时,人们簇拥他,将他奉之为神;当主流市场推行的审美观与他擦肩而过、不再有交集时,人们便连质问和探寻的勇气都缺失了,只能以「封仙」的名义,仓促了之。


只要窦唯「成了仙」,他所做的一切就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此以后,主流的审美归主流话语管,窦唯的美学进阶归「仙界」来管,互不干涉,各自成长。


从这个层面来看,窦唯的「被封仙」,是流行审美面对叛逆者的一次哑声与遁逃。



窦唯慢了,时代快了

沿着以上「风格改变」后「被成仙」的逻辑,一个非常犀利的疑问便呼之欲出——窦唯真的是忽然「成仙」的吗?


如果我们跳出聚光灯、数据以及流量的尺子,窦唯的作品轨迹其实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晰——


从舞台上万人空巷的天才,到胡同里自得其乐的专才,在主流市场缺席的20多年里,1998年发表《山河水》,大量采用电音元素,歌词开始艰涩不明,隐隐欲用声音书写情绪的流动;2002年发表《再续镜花缘》,源自音乐剧,是更加清新雅致的纯音乐。


之后发表的《八段锦》《集乐壹声》《2012拍》《上下》《殃金咒》《重返魔域》《臧魂公安》等,融入梦呓语音等元素,渐渐成为完全个人化的意识流书写;2019年他与乐手们组成「朝简」,尝试将许多古诗词做成风格独特的音乐;2020年发表了实验性更强的《后疫》……


在1号看来,相比于喧嚣的时代沉迷于形色的雕琢,窦唯的作品越来越有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名士风流。


与此同时,一个鲜明的对比浮出水面——


20多年前,窦唯很快,时代很慢,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20年后,窦唯慢了,时代却快了,他被遗忘在互联网的角落里,偶尔冒头,被尊称一句「仙儿」。快的时代,人们需要更加刺激的东西作为调味品,这种东西曾经的窦唯有,但是现在,却被他换成了更加清汤寡水的「实验音乐」。



除了「惊颤」与「情绪价值」

无独有偶,「主流窦唯」缺席的20多年,我们的媒体与媒介大大不同于从前——


一方面,微博、豆瓣等去中心化平台占据了舆论的大半壁江山;另一方面,音乐综艺、音乐短视频等等大众化、浅平化的视听倾销形式泛滥异常。


尽管近几年小众亚文化圈层开始火爆,文娱市场看似多了很多元素。但不可否认,大部分走红的音乐仍旧是依赖于词曲的「刺激性」来驱动市场的。


当下,普通受众最容易听到的歌曲往往以两种极端的「情绪价值」为模版——要么充斥着脱胎于快节奏时代的「凶」、「狠」、「厌世」、「emo」情结;要么是为了给心灵一张憩息的沙发椅,而特制出的「甜」、「宠」、「可爱」风格。


在许多音乐综艺舞台上,「炸不炸」、「甜不甜」、「虐不虐」、「帅不帅」等浅平观点,甚至成为了衡量一首歌曲好坏的标尺。而在这一切概念之上,「意象」、「风骨」、「意境」等源于华夏文化根本的、更深层的美感概念,却往往以晦涩难懂为名,被束之高阁。


从这个角度来看,窦唯的作品,或许正给大文娱市场带来一种新的思考——如果用「观念」和「概念」来创作,或许可以对抗如今泛滥已久的「二元对立」。


这种「观念」与「情绪价值」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具有价值观支撑的、长期形成的稳定情感;而后者,则是依靠词曲形成的强烈视听冲击,硬生生把人的听觉、味蕾最大程度地调动起来,触发一种短暂的「激动」,或者用更专业的学术词汇来形容——「惊颤」。


依靠「情绪价值」驱动的文娱内容,在社会中不断制造「惊颤」,让疲惫的人瞬间打满了鸡血,让空虚的人瞬间被糖分灌满。殊不知这些情绪都是短暂的,人类无法长期处于「惊颤」中。而造成的结果则无非是两个方面——


一是受众更加离不开「惊颤」,形成了长期饮鸩止渴的死循环;二是在不断地「惊颤」中,受众渐渐变得麻木、被动,丧失理智和思考判断。最终,整个社会审美沉溺于单一的复制循环里,不断用新生产出来的「旧事物」来自我洗脑、自我陶醉。


不要听窦唯

如果我们再迈出一步,跳出大文娱,看看整个互联网舆论场,对于这种「情绪价值」和「惊颤」的PTSD或许会更加严重——


尤其是后疫情时代以来,「摆烂」、「卷」、「男女对立」等话题,几乎已经泛滥成灾,令人闻风色变。而最近「小镇做题家」一词,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大众愤怒、共鸣。


不知几时起,比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更快到来的,是「把世界缩小了」的网络视听平台。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千里之外五光十色的世界,不得不被一种近乎集体无意识的焦虑心理推上了「卷」的道路,而另外一部分「掉队者」也很快以「佛」、「躺平」、「摆烂」等口号形成了自己的阵营。


与音乐乃至大文娱领域或「甜」或「虐」的二元对立逻辑一致,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在不断朝着「卷」和「摆烂」两个相反方向凝聚。而在这种极端二元对立的语境下,人们看似拥有自主选择权,实则已经被大潮所安排、驯化、操控。


这样来看,像窦唯这样一群人的存在,便像是漆黑海面上冉冉升起的一面旗帜,让我们看到,除了卷和摆烂,还可以去有态度地选择不一样的生活。


因此,我们不必一味地去听「窦唯们」了,也不必试图与天才产生共鸣。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比起听歌这件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态度和风骨更亟需被看到。


尤其是在直播、播客等平台争锋陷入白热化的当下,或许开始试水的「窦唯们」正是时代突围的后备军。


而这一切,似乎也跟窦唯在《朝简·贤文消夏攀逃乐会》里的介绍语对上了——


「希望大家在聆听贤文乐会的过程中,规避令人焦心的现实」。


这个时代里有太多追求「六便士」的人,慌慌张张为图碎银几两;也有太多想以「够月亮」来标榜自己的人,跳来跳去为缥缈的「月亮」鞍前马后。


但其实,除了共情窦唯的音乐世界,或许,我们也可以尝试共情他的人生态度。


1号结语

20年前,跌跌撞撞看到世界的中国青年,浑身都是向前冲的力气,渴望站得更高、跑得更快,在天光乍现时初遇了摇滚的窦唯


20年后,经历了疫情,经历了做题、房价、摧婚、失业……Z世代青年们在光影喧嚣的世界里眼花缭乱,在飞速运转的都市里「卷」得马不停蹄。或许有天,也会放慢仓促的脚步,和骑着「小电驴」的窦唯重逢。就像《明天更漫长》里所唱的——「过去的辉煌不再重要,明天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