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贾樟柯的一个采访在全网刷屏。
在这段采访中他说:
“我们不能把中国电影做成主旋律专卖场,希望给所有电影一个确定性环境。”疫情进入第三年,这也是电影行业进入寒冬的第三年。在这样的寒冬中,一些中小影片更加举步维艰。今天,滚君要推荐的就是这样一部电影——《隐入尘烟》。
这部片子在今年三月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快要上映时却惨遭撤档,这一等就是近半年。上映一个礼拜,排片率不到1%,在豆瓣却有2万多人给予评价。目前票房不到300万,豆瓣评分却达到8.3的高分。
它是我今年看过最平实却又最动人的华语影片。这也是今年第一部8分以上的国产电影,被媒体称为“2022华语电影的第一道光”。
内容很简单,讲述的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的故事。在西北农村,主人公贵英(海清 饰)和马有铁(武仁林 饰)相知、相识、相爱到最后相守。没有激烈的矛盾,没有令人乍舌的剧情,甚至影片中主人公的话语都是廖廖几句。就是这样平淡如水的影片我在看完后却泪流满面。
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乡村生活,想起了外公外婆,想起了任何一个集体中都存在的边缘群体。农民是失语的一群人。那农民群体中的边缘人呢?主人公贵英和有铁就是这座小村庄里最边缘的两个人。贵英是个病秧子。她走路时一瘸一拐,一只手无时无刻地颤抖着,常年生病导致她经常小便失禁,更没有生育能力。
而有铁是村里的老光棍,住的是村里闲置的空屋,屋里最值钱的就是一头驴,村里人笑他:“没有比你更穷的了。”一个病,一个穷,他们没有话语权,也没有选择权。他们坠入乡村婚恋市场的最底端。在外人看来,穷有铁和病贵英倒是“门当户对”,很是相配。他们就这样草草地结了婚。
先结婚再培养感情,这是乡村婚姻中约定俗成的事。有铁和贵英虽然穷,但两人老实忠厚,会疼人,干活能吃苦。勤劳像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品质,整日劳作,靠天吃饭。时间长了,日子勉强过得去,二人也渐渐有了感情。
两个孤独的人找到了依靠,找到了归属,互相陪伴,互相依附。他们是农耕文明里的亚当和夏娃,让我看见了最原始、最纯粹的爱情。有一个片段我感动很久,寒冬腊月,有铁去村外办事,晚上才带驴归家。贵英就在寒风中等着他,有铁看到马上责怪她,让她进屋。贵英没进屋,只是用颤抖的手伸进衣服里,缓缓拿出一个水瓶,里面灌满了热水,递给有铁。热水凉了就回去换热的,一趟又一趟,直到丈夫回来。
这个片段总让我想起外婆外公。他们那一辈的话语体系中仿佛没有“情”、“爱”这些字眼,所有的爱都隐藏在行动中。影片中贵英寒风中捂着的热水壶,因为小便失禁有铁为她披上的大衣,麦粒按在手上形成的花朵印记,鸡窝映出的点点星光......这些都是爱的证据,是有铁、贵英独有的浪漫。
整部影片没有刻意煽情,也没有强行励志,就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讲述“活着”这个命题。生存对他们来说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
三毛曾经说过,她前世的乡愁在撒哈拉沙漠,而我前世的乡愁应该就在西北。虽然从未去过西北,关于西北的信息,也都是从文学、音乐、影视里所汲取。但这些就足够让我被这个地区深深吸引。西北给我的感受是踏实,想到这里我就想到土地,那种脚踏实地的真切感。这部电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所以真实,真实到像一部纪录片。
这真实感来自于本色出演。由于经费有限,影片里大部分演员都是导演李睿珺家乡花墙子村的村民。
马有铁的饰演者武仁林就是导演的小姨父。运输粮食的那个老板是导演的哥哥,组织大家来开会、献熊猫血的村长是导演的父亲;演贵英嫂子、提醒她去撒尿的,那是导演的母亲......拍一部电影,导演号召了全家,甚至号召全村。而海清,作为唯一外来的演员,也是在花墙子村,在武仁林家同吃同喝十个月。十个月的时间,硬是把海清从“你是我的神”那样一个伶俐的女明星,变成了一个像包了浆似的农村妇女。
在影片里,干农活是真的干。海清经常干活干累了,就躺在庄稼地里睡觉。影片里有铁粗糙、起茧的手指也都是真实的,那是庄稼人独有的印记。今年2月,《隐入尘烟》的放映会正好和春种相撞。从甘肃张掖赶到北京的武仁林内心焦灼,生怕自家的麦子错过时节。庄稼是农民的命。除了人物的本色出演,还有导演对于农村生活的真实还原。《隐入尘烟》一共拍了10个月,这10个月里导演严格遵循植物、动物的真实生长周期来拍。电影里的麦子、树木、候鸟、蝌蚪、小鸡崽、小猪都是真实的,他们是最省道具、最实诚的的剧组。这或许来源于导演本身对于土地、对于大自然的敬畏。
我们在影视剧中看惯了穷山恶水出刁民,看惯了人情世故之中的尔虞我诈,都快把农村人的面貌妖魔化了。但真实的农村生活真的是这样吗?影片中有呈现人性“恶”的一面,但导演镜头下村民的“恶”不是完全的恶。
之前看的影视剧带给我的思维惯性,世界是非黑即白的,除了好人就是坏人。但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不是非黑即白的,是彩色的。以导演李睿珺的话来说,就是:“正常生活中的人都是这样的,多面、立体。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是在好与和坏之间,人们会根据某种特定的情境,做出不同的反应。”导演塑造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源于导演自己的出身和经历,这些使他拥有这样辨证客观的视角。
“每个村里都有那么一两个像有铁或者像贵英这样的人。”导演李睿珺说。不仅是在偏远农村,任何一个团体中都有这样的边缘人群,影片让我想到树先生,想到福贵,想到自己身边的边缘人群。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除了有铁和贵英,还有一头驴。它贯穿了整部影片的始终,像是这场原始爱情的见证者。
其实贵英和有铁以及那些被边缘的人群又何尝不是这个村庄中的“驴”呢?他们默默无闻,但任劳任怨、吃苦耐劳、性格温顺,拥有极强的生命力。
导演把目光锁定在有铁和贵英这样的边缘人群身上,是想去批判,批判一种偏见。正是大环境对于边缘人群的偏见,才奠定了整部影片悲凉的基调。当他们经历苦难时,更能切身地感受到痛。只不过影片中,没有过分渲染这种苦难,一切看起来都顺其自然。贵英的死,没有悲情的音乐,没有痛哭,没有煽情的告白,只是从两个人烧纸变成了有铁一个人烧纸。
他把贵英最喜欢的电视烧给了她。影片末尾,推土机推倒他们一点一点搭建的房子,有铁和贵英仿佛也隐入这尘烟之中。
这不光是两个人的死亡,更像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个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朴实的时代随着推土机的尘烟一去不复返。有铁和贵英属于那个时代,他们有着比常人更纯粹更细腻更温暖的品质。在豆瓣看到这样一则评论:
有的人打驴,有的人护驴;
有的人打水把蝌蚪放回池里,有的人把蛤蟆绑在手腕;
有的人说借是一码归一码,有的人要别人献血问你衣服还合身吗;
有的人累死累活砌砖盖房,有的人不提前商量给别人申请楼房,拆人砖房只为那五千块钱差价;
有的人在人情世故中想找一份体面,有的人选择隐入烟尘
在物欲横飞的、浮躁的年代里,还能看到像有铁、贵英这样的人,是最让我感动的。导演李睿珺就是想让大家看到这样的,真实的边缘失语人群,消除世俗对他们的偏见,于是拍了这部电影。这是他做导演的第十六年,在这十六年里,李睿珺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西北土地,他的家乡。他说:“我从土地里收割电影。”在李睿珺导演的电影世界里,土地可以接纳一切。它接纳所有人,它长庄稼,长房屋也长爱。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国内难得一见的好电影,既温暖又不乏冷酷的现实,我们都可以在油画般的画面里找到土地、爱情和生命的意义。《隐入尘烟》,今年最佳华语片,它值得更高的票房。
参考资料:1、公众号:人物 《<隐入尘烟>,失语者的爱情》2、微博:@一面娱乐 《【专访】<隐入尘烟>李睿珺:我从土地里收割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