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方特邀作者苏灿


从新月沃地到爱琴海边，贵金属铸币在不同人群、社会中流转着，几乎所有文明体都是建立在这一整套经济商贸体系上。当然，生产发展离不开交换贸易，也就离不开货币体系。因此，甚至可说一部人类史就是半部货币史。但若是细细鉴别，古代东西方却意外地采取了一定程度上截然相反的货币体系：贵金属与贱金属、信用背书与权威背书……


一、祖宗的传统


当西方已经开始使用金银铸币交易时，中国古代也曾部分采用过，但时断时续，最后竟然完全诉诸纸钞。按照彭信威先生的概括，即小额铜钱作为中国货币史的底色，重量、形制不仅长期较为稳定，流通时间维持近两千年。就历史的时空角度来看，中国货币变迁历程基本可以划分为：萌芽于春秋战国、发达于秦汉时期的“黄金时代”；穿插秦汉到隋唐时期的“布帛实物时代”；商贸发展而促发出自宋元到明初的“纸钞时期”；最后便是明中后期到清末民初的“白银时代”。随着抗战局势的巨大压迫，中国延续五个多世纪的白银本位被打断……


那么，对中古以至于近代发挥巨大作用的白银货币，到底是怎样上位的呢？其实，早在两宋时期，每年上缴给契丹政权的大部岁币便是由白银来做结算的。而要说到白银真正入主中原的日常社会生活，要从元末明初说起。随着蒙元的征伐，大笔贵金属财富被强征或者通过商贸输入到了中国，并逐渐得到吸收利用。直到洪武八年，为效仿元制，官府规定一律流通纸钞，禁止民间金银交易。


于是，自宋元以来的繁荣商品经济被打乱，整个帝国被逐渐压缩成庞大的乡村帝国，一切民间大笔商贸活动和跨地域经济活动都受到了挤压。更危险的是，传统铜钱货币铸造量急剧减少，而民间只能被迫使用官府发行的宝钞。这导致民间财富很容易被官府冲击而迅速崩溃，宋元两朝的纸钞就是先例。果不其然，因为明初的大规模武力征伐与海外开拓，巨大的压力使宝钞不断贬值。后来官府被迫让步，允许钱钞并用，采购自西洋的大批香料也被用作实物货币来支付俸禄，但终明一朝的铜钱铸造极端匮乏且劣质，根本无法满足社会运行的需要……


眼看官方纸钞已无法维持经济运行，崩溃的民间也将是对统治集团的巨大威胁。就这样，原本窖藏于民间而自主流通的白银货币便获得机会，自下而上被推上台前。随着南方赋税重地普遍使用金花银，加之美洲白银随着中西贸易被源源不断输入中国，白银开始心照不宣的上位。尤其到商品经济发达的晚明，整个帝国的财富中心都被卷入到了白银时代。


二、金瓶梅与一条鞭


晚明发达的商品经济逐渐突破城镇范围，开始向市井坊间拓展。就这样，以白银作为普遍结算也越来越成为各方的潜规则。于是，不少商贩利用时机纷纷获利巨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商贾，继而又称为“三言二拍”的主角。但，要说到最能反映当时社会人情世故的，当属坊间风行的《金瓶梅》。书中除去世俗描写，更多的是关于使用白银的细节描写。细细观察，白银使用范围几乎涉及到当时的各个社会阶层：上至皇亲贵戚、权奸勋贵、皂隶官员、巨贾行商，下至亲朋、家丁小厮、贩夫走卒、娼妓僧尼……可谓三教九流，无人可离白银。


据估算，全书百回中，字里行间描写用银交易的就有430笔，共计约18万两。其中用途最多的地方有：做生意花费的十余万两、婚丧嫁娶使用的五千余两、日用开支的约550两、迎来送往的人情交际花费的六千余两……此外，甚至还有买卖女人的13笔，约440两。可见，白银已经深入到几乎每个社会细胞。


如此庞大的白银使用，足可体现明代中后期白银上位的成功。而明中期开始便格外严峻的统治危机继续全新的支撑。既然祖宗成法不足支持，那么不如顺应时势：由张居正一手推进的“一条鞭法”获得使用。就这样，开启了田赋货币化、徭役货币化、盐课货币化、乃至于关税货币化的历程。但中国本土的白银矿藏开发较为困难，据1401—1520年明朝政府从国内开采所得白银统计，1411—1420年产量最高，达2905602两。100年后，即1511—1520年，却断崖式减少了近9成……加之欧洲爆发三十年战争，中西贸易也极具下降，海外输入白银陡降。


可偏偏万历末年边事紧急，大战接连爆发，军费开支陡增。据《明史》记载：“宁夏用兵，费帑金二百余万。其冬，朝鲜用兵，首尾八年，费帑金七百八十余万。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费帑金二三百万。三大征踵接，国用大匮。”而明朝财税体制在赋税重地的南方与银钱稀薄的北方是被割裂的，长途转运下的北方社会经济逐渐被拖垮，最后接近崩溃。据明代张怡描述：“今一切征银，农无银，贱其粟以易银，军得银，又贱其银以买粟，民穷于内，军馁于外，是一法两伤。”银贵钱贱也极大伤害了底层人民，随着大规模破产，大量流民开始涌动……


三、尾声与丧钟


虽然明朝通过白银货币化顽强延续了数十年，民间也从严格的王朝压榨中重获新生，但终究未能完成财税体制的完整变革，白银沦为窖藏而偷铸劣钱却无法禁止。最后，在起义军的怒火中，大明王朝覆灭了。


可以说，从《金瓶梅》到“一条鞭法”，是大明王朝对历史最深沉的慨叹。


参考资料：《明代白银货币化的社会影响》、《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金瓶梅与白银货币化》、《金瓶梅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