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
01
唐人张鷟（音zhuó）所著《朝野佥载》中，记有这样一桩惊世奇闻：
唐左使江融，耿介正直。扬州徐敬业反，被罗织。酷吏周兴等枉奏杀之，斩于东都都亭驿前。融将被诛，请奏事引见，兴曰：“囚何得奏事？”融怒叱之曰：“吾无罪枉戮，死不舍汝。”遂斩之，尸乃激扬而起，蹭蹬十余步，行刑者踏倒。还起坐，如此者三，乃绝。虽断其头，似怒不息，无何周兴死。
说，唐时左使江融，为人耿直，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光宅元年，英国公徐敬业获罪遭贬，于扬州发动叛乱。
而让江融万万没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因此遭受构陷，无辜下狱。
负责审察此案的，是尚书左丞周兴，武则天重用酷吏之一。
有多酷？
史载，这厮心思阴鸷，歹毒至极，发明创造了“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等十号大枷和种种骇人酷刑。
更为可恨的是，这厮随意罗织罪名，严刑逼供，滥杀无辜多达数千人。
很不幸，左使江融便落入其手。
几番酷刑，又胡乱报奏，江融被判斩立决，于东都都亭驿馆前行刑。
02
临刑，江融请求周兴引见，要到皇宫奏事。
周兴却将嘴一撇，哼道：“你以为皇宫是你家啊，想去就去？”
情知死劫难逃，江融忿然叱骂：“你个阴毒小人，我本无罪，今遭冤杀，死了也绝不放过你！”
“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倒要瞧瞧，你咋不放过我？斩。”
行刑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江融那颗刚直不屈的项上人头落了地。
令人惊恐一幕，随之上演。
但见江融的无头尸身，竟又激昂站起，脚步踉跄，径奔周兴而去。
刽子手大骇，哆哆嗦嗦抬脚，踹倒了江融。
焉料，江融再度坐起。
刽子手再踹。
反复三次，江融方才断了气。
经此惊心诡事，周兴着实吓够呛。
而更让他肝颤胆突的是，在江融被斩前，怒目圆睁骂他的话：
“吾无罪枉戮，死不舍汝！”
03
恍若一转眼，到了天授二年。
是年，丘神勣（谭国公丘和之孙）阴谋造反，坐罪入狱。
一日，同为武周酷吏的来俊臣找到周兴，聊天扯闲篇儿。
扯着扯着，来俊臣叹道：“老兄，现在一些犯人真不老实，死不认罪，真愁死个人了。”
“这有啥愁的？想撬开人嘴，那就是个玩儿。”
周兴得意道：“找一口大瓮，架火开烤。把犯人扔里面，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高，实在是高。来人呐，速照周大人说的办。”
待熊熊大火燃起，来俊臣抬眼看向周兴，阴恻恻笑道：“有人状告老兄与丘神勣合谋作乱，主子派我来查，请，瓮里坐着去吧。”
周兴一听，登时吓破了胆，连呼冤枉没那事。
可哭着喊着，许是想起了当初冤杀江融之案，不由暗叫声报应。
接着来俊臣说啥，他认啥，态度那叫一个乖。
能不乖吗？烈火燃瓮，一旦投进，秒变酥骨烤乳猪。
关于“请君入瓮”这桩唐史公案，《新唐书》如是载：
俊臣曰：“囚多不服，奈何？”兴曰：“易耳，内之大瓮，炽炭周之，何事不承。”俊臣曰：“善。”命取瓮且炽火，徐谓兴曰：“有诏按君，请尝之。”
兴骇汗，叩头服罪。诏诛神勣而宥兴岭表，在道为仇人所杀。
本擅罗织构陷、酷刑滥杀之能事，终遭人罗织构陷，命丧荒野。
周兴能得此下场，当是冥冥中注定的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
然而，循环还在继续~
04
新旧《唐书·酷吏传》中，来俊臣皆位居武周二十七酷吏之首。
来俊臣出身市井，生性诡谲，阴险奸诈，曾因犯奸盗罪被捕入狱。
这等腌臜货色能发迹，得益于武则天推出的“铜匦（音guǐ）上书”制。
匦，即朝廷接受臣民投书的小匣子。
说白了，就是现在的检举箱。
彼时，各州各地，均设有收受天下表章的方形铜匦。
四面正对东西南北四方，着以不同颜色。
东为青色，象征仁爱，曰延恩匦。想入仕的，准许投放简历，自荐求官；
南为红色，象征赤诚，曰招谏匦，接受基层人民的监督和批评；
西为白色，象征公义，曰申冤匦，用以受理冤案申诉；
北为黑色，象征智谋，曰通玄匦，鼓励百姓给朝廷出谋划策。
再说来俊臣这货，出狱后便盯上了方方正正的铜匦。
有事没事，得空就往里扔封检举信，专门祸害基层干部。
而武则天夺了李唐江山，很想知道有多少人反对她，官员称不称职，自然对举报信非常感兴趣。
就这样，一个投，一个看，来俊臣很快就入了武则天法眼，且平步青云，历任侍御史、御史中丞、太仆卿，还组织数百地痞无赖，专门从事告密活动。
一个不折不扣的泼皮，就此脚踩狗屎运，登上了武周的政治舞台。
05
来俊臣干过N多恶事，可谓罄竹难书：
炮制比周兴十号大枷更为酷烈的“来氏八法”——凤凰晒翅，驴狗拔撅，仙人仙果，玉女登梯…
一招一式，尽索人命，令鬼神惊惧；
设立推事院，草菅人命，“凡入此门者，百不存一”；
乱刀砍杀大将军张虔勖；
大将军给使范云仙自陈忠心朝廷，却遭割舌；
屡犯贪赃罪，被贬同州，“逼夺同列参军妻，仍辱其母”；
威逼强娶太原王庆诜的女儿；
甚至胆儿肥到罗织罪名，诬陷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谋反…
历史不会重演，但总会惊人的相似。
终于，牛掰到不知自己姓啥的来俊臣，亦中了天理循环的套路。
来俊臣手下，有个名叫卫遂忠的家伙，同样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主儿。
这日，卫遂忠前去找来俊臣喝两盅。
哪知，来俊臣正举行家宴，见他不请而至，身份太低，实在上不了台面，便吩咐管家让他远点溜达去。
敢情，这是没瞧上咱啊。
卫遂忠的自尊心很受伤，脑瓜一热，闯门而入，哔哔哔，跟老大一通装逼爆粗口。
来俊臣很生气，众家仆一拥而上，揍得卫遂忠满地找牙。
而更叫他心惊肉跳的是，遭了他辱骂的来妻，竟羞愤交加，悬梁自缢了。
身为手下，卫遂忠深知来俊臣暴虐似狼，断然不会放过自己。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武则天的侄子魏王武承嗣，说来俊臣正罗织证据，要收拾他呢。
武承嗣听罢，胆儿一寒，忙将一众武家子弟和太平公主，以及控鹤监内供奉、武则天的心腹吉顼拽进群，来了个组团反击，联名上告，群殴来俊臣。
06
经搜罗、整理，来俊臣的罪状新鲜出炉：行贿受贿、欺男霸女、滥杀无辜…
还有，在喝酒聊天中曾自比石勒。
石勒是十六国之后赵掌门，古代史上唯一一位奴隶皇帝。
来俊臣敢放这话，摆明了是要谋反啊。
谋反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必须得弄死他！
不过，在武则天看来，这一条有些牵强，属拼盘硬凑上去的。
所以，尽管群情激愤，武则天始终拖着没在死刑状上签字。
为啥拖？
很简单，来俊臣干的那些恶事，杀的那些臣子，要么是主子授意的，要么是为了主子。
身为忠犬，主子不使眼色，吓死它也不敢咬皇亲国戚啊。
关键时候，吉顼出场了。
早在神功元年，吉顼和来俊臣就结了仇。
当时箕州刺史刘思礼瞎咧咧，自诩相术奇准，并称洛州录事参军綦连耀有天子之命。
这话恰让吉顼听进了耳里，当即屁颠屁颠，向来俊臣告了密。
来俊臣也真够阴的，意图贪功，便罗织罪名要弄死吉顼。
吉顼吓尿，急奔朝堂，万幸得武则天召见，方才躲过死劫。
如今，来俊臣摊上事了，掉井里了，去他的石头，搬磨盘去！
这天，武则天游览宫廷园林，牵马的正是吉顼。
对这次溜达，《新唐书·吉顼传》做了记叙：
顼从武后游苑中，因间言：“臣为陛下耳目，知俊臣状入不出，人以为疑。”后曰：“朕以俊臣有功，徐思之。”
顼曰：“……俊臣诬杀忠良，罪恶如山，国蟊贼也，尚何惜？”
吉顼问：“皇上，为啥还不批复来贼的死刑状？”
武则天说：“来俊臣有功，我正琢磨这事呢。”
吉顼说：“来俊臣为非作歹，恶行累累，乃国之蟊贼。不千刀万剐，留他作甚？”
武则天叹口气，道：“那就杀了吧。”
07
万岁通天二年六月，来俊臣被斩于闹市，并陈尸示众。
《资治通鉴》载：
仇家争啖俊臣之肉，斯须而尽，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蹋成泥。太后知天下恶之，乃下制数其罪恶，且曰：“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
就这样，来俊臣步周兴后尘，遭世人割肉挖眼，践踏成泥。
而听闻百姓如此痛恨，武则天又追加惩罚，诛其九族，抄没家财。
忠犬也是犬，想喝肉汤的时候，照样杀来入锅。
至于群殴来俊臣的那些人的下场，除卫遂忠史书无载外，武承嗣忧郁而死；
太平公主被赐死家中；
吉顼也于久视元年（公元700年），被告发其弟冒官犯科。“贬琰川尉，后改安固尉。寻卒。”（《旧唐书·吉顼传》）
耿直左使江融遭周兴罗织罪名，酷刑冤杀；
周兴又遭来俊臣请君入瓮，酷刑逼供，命丧荒野；
来俊臣再遭吉顼、卫遂忠等人构陷，陈尸街头，人啖其肉；
而曾献两妹为妾救父（这事儿做的忒***，日后在表）、擅长告密之术的吉顼，最终也自毁于告发。
这一连串的报应，恰应了坊间那句偈子：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08
有本书叫《罗织经》，专门讲如何给人罗织罪名，角谋斗智的书。
《罗织经》是人类有始以来，第一部制造冤狱的经典。
《罗织经 》是酷吏政治中，第一部由酷吏所写，赤裸裸的施恶告白。
《罗织经》是文明史上，第一部集邪恶智慧之大成的诡计全书。
《罗织经》第一次揭示了奸臣何以比忠臣过得更好的奥秘——权谋厚黑。
作者就是来俊臣。
时至今日，此书亦被看做是阴谋学的扛鼎之作。
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中颇具讽刺意味地写道：“南周王朝在历史上出现短短十六年，对人类文化*的贡献是一部《罗织经》。”
举几个例子。
《罗织经·制敌卷第五》：
众之敌，未可谓吾敌；上之敌，虽吾友亦敌也。亲之故，不可道吾亲；刑之故，向吾亲亦弃也。惑敌于不觉，待时也。制敌于未动，先机也。构敌于为乱，不赦也。害敌于淫邪，不耻也。敌之大，无过不知；祸之烈，友敌为甚。使视人若寇，待亲如疏，接友逾仇，纵人之恶余，而避其害，何损焉？
众人共同的敌人，不能说一定是我的敌人；上级的敌人，即使是我的朋友也要与之为敌。与亲戚有关联的人，不能说就是我该亲近的人；与刑罚有关联的人，即使是我的亲人也要抛弃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迷惑敌人，以等待时机。在敌人没有行动的时候制伏他，抢先占有有利时机。在人为的祸乱中诬陷敌人，这是令其不能被赦免的罪名。在淫秽邪恶之事上加害敌人，最能让人鄙视他。最大的敌人，莫过于不知道谁是敌人；最深的祸害，莫过于和敌人友善相向。假如把天下人看得像强盗一样，对待亲人像陌生人一样，交接朋友的态度超过对仇人的态度，就算人们厌恶我，自己却能躲避祸害，又有什么损失呢？
《罗织经·保身卷第七》：
庶人莫与官争，贵人不结人怨。弱则保命，不可作强；强则敛翼，休求尽善。罪己宜苛，人怜不致大害。责人勿厉，小惠或有大得。
老百姓不要与官府争斗，富贵的人不要轻易和他人结下怨仇。身为弱者要保全性命，不能逞强显能；身为强者要收敛羽翼，不可求取完美无缺。责备自己时应该苛刻，使人怜悯自己就不会招致大的祸害。责罚他人不要过于严厉，小的恩惠有时能带来大的收获。
《罗织经·瓜蔓卷第十二》：
官之友，民之敌；亲之友，仇之敌，敌者无常也。荣之友，败之敌；贱之友，贵之敌，友者有时也。是以权不可废，废则失本，情不可滥，滥则人忌；人不可密，密则疑生；心不可托，托则祸伏。
官吏的朋友，在以官吏为敌的百姓眼里便是帮凶；亲人的朋友，在和亲人有仇的人眼里便是敌人，可见敌人是变化不定的。显贵时的朋友，败落时就是敌人；贫贱时的朋友，富贵时就是敌人，可见朋友只是暂时的。所以，权力不可废弃，废弃了就失掉了根本；同情心不可随便施予，太随便了就会招人忌恨；与人交往不能过于亲密，太亲密就会产生疑虑；心里话不能说出来，毫无保留就潜藏着祸患。
据史载，周兴临死的时候看过此书，自叹弗如，甘愿受死；
狄仁杰也读过，读完后冷汗直冒，却不敢喊冤；
武则天看了此书，叹道：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也。杀机遂生。
看透人性的人，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