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明崇祯末年,时局动荡,流寇四起,掳掠淫盗之恶行层见迭出。

  是日,在一个名叫孟村的地方,也闯进一伙盗贼,大肆劫掠无恶不作,直扰得百姓苦不堪言。真真叫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且说在行抢中,凶悍暴戾的贼老大突然眼前放亮,瞄上了一年轻女子。

  那女子生得细眉细眼,模样俊俏,正缩在屋子一角瑟瑟发抖,嘤嘤低哭。

  因不知姓谁名谁,只知家住孟村,姑且称其作孟女吧。

  贼老大,手持尖刀逼了上去。

  躲于旁侧的孟女父母见状不妙,哆哆嗦嗦试图阻拦:“别碰我女儿,她还没出阁嫁人呢。”

  “少废话。牛三马四,还不快把这两个老不死的给老子捆了?”

  在骂咧咧踹倒孟女父母的同时,贼老大就将孟女扯进怀,欲行不轨。

  不得不说,孟女也真够刚烈的。虽满心惊恐,可还是拼尽全力,猛地撞向了贼老大。

  贼老大骄横成性,万没料及孟女会反抗,猝不及防之中被撞个正着,顿疼得“妈呀”一声痛叫,差点坐地上。

  “你竟然敢撞我?去死吧!”

  02

  死就死,也就一闭眼的事儿,有啥大不了的?

  孟女一咬牙,抓过一柄尖刀抵上了心口。

  这个举动,更是在贼老大和一众盗匪的意料之外。

  尽管彼时,对女子来说,名节很重要。

  可再重要,也比不过命重要。

  “较劲是吧?”贼老大哼道,“好,我自然有招。”

  贼老大阴恻恻一招手,牛三马四两个手下喽啰当即添柴生火,将烙铁烧得通红铮亮,随之恶叨叨摁上了孟女老爹的胸膛。

  酷刑加身,老爹顷刻惨呼阵阵。

  只是,他没有痛骂盗匪无道,禽兽不如,竟转向孟女,老泪纵横地央求起来:“闺女,救救爹啊。爹求你别犟了,快应了他。不然,爹就被他们烫死了。”

  贼老大甚是得意。

  而见老娘也泪眼汪汪,哭求她从了贼老大,一时间,孟女怔住了。

  03

  

贞比高陵柏,洁比阴壑冰。
缅彼考槃客,相思劳寝兴。
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

  …

  此诗出自明代著名诗家、“弘治四杰”之一边贡所作《题贞洁卷》。

  贞洁,指人在节操上没有污点,“至洁不可污,至贞不可变”,乃中国礼教所大力提倡的道德观念之一,原本男女通用,并无侧重。

  但进入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则渐渐演变为女子的专属“紧箍咒”:

  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未嫁守童贞,婚后夫在守贞,夫死守节;

  除却老公,毕生不得与包括隔壁老王在内的任何男性嘿咻,亲密接触…

  纵观古代史,似只有汉、唐,对女子贞洁的要求稍显宽泛外,其他朝代,种种条条框框,可谓规矩森严,不得逾越。

  及至宋朝,随着程朱理学的推广,全国上下迅速掀起轰轰烈烈的贞洁烈妇、男女大防运动。

  一时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甚至再嫁或遭施暴,皆视为失贞,兹事体大。

  话归正题。

  那么,在孟女抗暴这桩公案中,她该如何做才会两全,既不让父母遭罪,又不让自己受辱?

  04

  僵持片刻,孟女终于咬牙开了口:“你放了我爹娘,我必从你。”

  “你须先从我,我必放你父母。”

  显然,贼老大早已瞧破孟女是在欺骗他。

  事到如今,也只能拼了。

  孟女突然猛冲上去,抓其面额,试图与其同归于尽,以救爹娘。

  只可惜,她终究是个弱女子,哪斗得过一众恶匪?

  眨眼间,灾难骤降,孟女与父母皆遭荼毒,并被弃尸荒野。

  尽管后来,官兵缉盗,将贼老大等一众恶匪围剿诛杀,也算还了孟女一家一个公道。

  但对此事,世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说,女子未及出阁,理当从父。

  老爹让她从贼,她就该乖乖听话,以身伺狼,去救爹娘性命。

  而她为成全个人名节,致使父母遭受酷刑,死于非命,实在太狠心,大不该;

  也有人说,父母之命,忒过糊涂。

  危难中让女儿遭受欺辱,以保自身性命,其言其行促狭自私,怎配为人父?

  如果“父母命为娼,亦为娼乎?”

  是啊,难道父母命女儿去为娼做妓,女儿也要俯首听命吗?

  这桩乡野惨案,载录于清人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

  

“明祟祯末,孟村有巨盗肆掠,见一女有色,并其父母絷之。女不受污,则缚其父母加炮烙。父母呼号惨切,命女从贼。女请纵父母去,乃肯从。贼知其绐己,必先使受污而后释。女遂奋掷批贼颊,与父母俱死,弃尸于野…先姚安公曰:‘此事与郭六正相反,均有理可执,而于心终不敢确信…’”

  “此事与郭六正相反”,那郭六是谁,又有何故事?咱接着往下说。

  05

  郭六轶事,亦出自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

  说,大约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间,在淮镇(大体位于今河北献县东部)有一农妇,不知是丈夫姓郭,还是父家姓郭,总之,左邻右舍皆唤她作郭六。

  这年,淮镇饥馑,民不聊生,境况惨不忍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灾荒之下,郭六的老公就挺不讲究的,率先跑了路。

  而跑路前,还假惺惺膝头一沉,跪了下去:“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

  媳妇,我爹娘年迈多病,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屁股一掉,头也不回地撒了丫子。

  在淮镇,郭六生得标致,颇有姿色。

  同镇的年轻人看她含辛茹苦,忍饥挨饿,时不时以钱相诱:

  “六儿,别那么死心眼。你老公都溜了,你有何苦守那清苦,为难自己?”

  “少聒噪,滚犊子,姐不是那人。”

  轰赶走不怀好意的好色者,郭六继续吃苦耐劳,以替人缝缝补补、浆洗衣裳挣些零碎,尽心奉养公婆。

  但,仅凭一介弱女子之力,又焉能填饱三张嘴?

  终于,郭六撑不下去了,将左邻右舍和一条街上的乡亲全请进了家门。

  面对众街坊和公婆,噗通,郭六双膝落了地:

  “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别作计,当俱死。邻里能助我,则乞助我;不能助我,则我且卖花,毋笑我。”

  卖花,非情人节乞巧节,卖玫瑰百合康乃馨,而是坊间俚语,指妇女倚门,卖身为妓。

  我老公自寻生计,把父母托付给了我,眼下我已无能为力。若不作别的打算,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各位邻居,如能帮我,那么就请帮帮我;

  如果不能帮,我只好卖身自救,也请各位不要讥笑我。

  06

  天下大灾,寻常百姓家家都过得苦。

  即便想帮,亦心有余而力不足。

  众街坊纷纷叹声气,摇头散去。

  郭六见状,止不住泪眼婆娑。

  嘤嘤呜呜哭上一阵子,索性咬牙收泪,从此不藏不躲,公然与那些浪荡子鬼混起来。

  其间,除赡养公婆、维持家用之外,还暗暗积攒卖身钱,偷偷买下一年轻女子。

  不过防范得很严,从不让外人见她的面。

  有人猜测,郭六是想让这个女子也操持皮肉生意,以此挣大钱。

  郭六听在耳里,也不解释。

  且说时光荏苒,三年过去。

  淮镇饥荒得以纾解,郭六的老公也从外地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久别重逢,简单寒暄两句,郭六便带老公去见公婆,道:“父母皆健在,今儿个就交还与你。”

  接着,又叫来所养女子,“我倚门卖花,身子已经污浊,不能再与你一起生活。我已为你另娶一女,今儿个也一并交给你。”

  郭六老公一听,顿惊愕得懵了逼。

  等他反应过味,前去厨房备饭的郭六,居然已自杀身亡!

  07

  人命案发,县令带仵作登门验尸。

  只见郭六双眼圆睁,怎么也闭不上。

  听罢原委,唏嘘之余,县令当场宣判,准把郭六葬在夫家祖坟里,但日后不能与老公合葬。

  毕竟不贞,须绝断夫妻之情。

  公婆一听,皆抚尸悲恸大哭道:

  

“是本贞妇,以我二人故至此也…况身为男子不能养,避而委一少妇,途人知其心矣,是谁之过而绝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与闻也。”

  意思是说,我的儿媳郭六,本是个贞节女子。

  只因我们两个老东西的缘故,才使她走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男子,不能奉养爹娘,自己逃避而托付给一个少妇,路上行人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又是谁的过错?郭六就是我们家的贞妇,用不着官府闲操心多过问。”

  而说来堪称不可思议,公婆哭声未落,郭六竟闭了眼。

  对这桩坊间奇事,彼时也是众议纷纭,各说各的道理。

  就连纪昀的先祖宠予公也难断个中是非曲直:

  “节孝并重也,节孝不能两全也。此一事,非圣贤不能断。”

  节和孝一样重要,但节和孝又不能两全。

  这事的是是非非,只有圣贤才能判断。

  我非圣贤。

  所以我说,去他的贞洁,无愧于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