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
《天禄识余·龙种》云：
狴犴，似虎有威力。
故立于狱门。
01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长安。
一日深夜，凄冷月光下，三五男子走出宫门，急匆匆鱼贯而行。
是几个内宫宦官。所奔方向，是郡邸狱。
郡邸狱，即汉时诸侯王、郡守、各郡国在京都长安的邸舍中临时设置的羁狱，属大鸿胪。此外，作为中都官狱之一，还会关押涉罪皇族成员。
很快，那三五内官便来到了门上正中悬挂着神兽狴犴的郡邸狱前。
一人急扣门环，一人操着尖细嗓音喊道：“开门！开门！”
“谁？”门内，传出了满含戒意的询问声。
“内谒者郭穰。”领头内官呵斥道，“若耽搁正事，小心你们的脑袋。”
门内人一听郭穰这个名字，口气立马软了下来：“郭公公请稍候。小的只是看门人，这就去报告廷尉大人。”
必须得软啊——
内谒者，官名，主掌内外传旨通报之事，多由皇帝宠信宦官担任。而郭穰更非善茬，就是告发大将军李广利，致其全家上刑场的阴主儿。
片刻，一个低沉动静响起：“臣乃廷尉丙吉。敢问郭大人深夜前来邸狱，所为何事？”
真磨叽，废话真多。郭穰不耐烦地咕哝一声道：“我等身负皇命，开门再说。”
“不可，先说再开门。”
“大胆丙吉，你特~么只是个小小狱卒，也敢违抗圣命？你先摸摸自己肩上，到底杵着几个脑瓜子？”
“丙吉以律守职，死又何惧？”说罢，丙吉又下了令，“召集所有人等把守门口，没我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夜色沉沉，杀机骤起。郡邸狱内外，气氛瞬间紧张得令人窒息。
02
丙吉，一作邴吉，字少卿，鲁国人。
丙吉自幼热衷研习律令，且仗义助人，没少帮街坊乡亲打官司。随着声名鹊起，被授任鲁国狱史，累迁廷尉监，执掌诏狱，即指九卿、郡守一级二千石高官有罪，需皇帝下诏书始能系狱的案件。
后因牵连罪案，触怒上司被一撸到底，打回地方做起了跑腿打杂、派送文件的办事员。
《汉书·魏相丙吉传》
治律令，为鲁狱史。积功劳，稍迁至廷尉右监。坐法失官，归为州从事。
而就在四年前的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西汉朝野发生了一连串令人骨寒毛竖的惊天血案——
先是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利用巫蛊诅咒武帝，并与阳石公主苟且行奸。
武帝大怒，将公孙贺父子下狱致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等皆坐诛。
接着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江充奉皇命查办巫蛊案，却滥施酷刑，草菅人命，并趁机栽赃构陷与之有隙的太子刘据。
刘据惊恐，遂起兵诛杀江充，后遭武帝镇压。皇后卫子夫与太子刘据相继自杀…
杀来杀去，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以致数万人遭牵连死难。
史称“巫蛊之祸”。
案发祸起，总要有人来收拾残局。因丙吉做过廷尉右监，熟谙律令，遂被武帝征调至朝廷，专门审理、决断巫蛊涉案人犯。
而郡邸狱中关押的年龄最小的涉案人，则是武帝刘彻的皇曾孙、戾太子刘据的孙子刘洵。
刘洵，本名刘病已，当初被收押时尚在襁褓，其老爹刘进、母亲王翁须便惨遭不测，横死长安。
《汉书·宣帝纪》
曾孙虽在襁褓，犹坐收系郡邸狱。
那么，今夜内谒者郭穰匆匆而来，怕不是与皇曾孙刘洵有关吧？
如此一想，丙吉的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里。
03
隔门对峙中，子夜已至。
“大胆丙吉，你到底开不开门？”郭穰骂道。
丙吉寸步不让：“那要看你想做什么。”
“好，你竖起耳朵听仔细。”郭穰一字一顿，阴恻恻道明来意，“陛下口谕，狱中之人皆有死罪，今晚必须了结！”
果不其然，他们杀人来了。而且是斩草除根，一个活口不留。
“按汉律，犯案未决，不得处刑，”
“我等不管律不律，只遵陛下旨意。陛下让他们今夜死，他们就不能活到天亮。”
蹙眉思忖半晌，丙吉也一字一顿回道：“邸狱中有皇曾孙。其他无辜之人被杀尚不可以，更何况是陛下的亲曾孙。”
“丙吉你脑袋进水了吧？是陛下要他们死。”
“可臣任职廷尉，只知人犯生死当由律法决断。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开门的。如果谁敢硬闯，哼，以律治罪。”
丙吉豁出去了。接着命狱卒搬来木椅，门内一坐，誓死相抗：
不就一死吗？大不了明早就去觐见武帝，亲手送上自己的颈上人头。
那么，武帝又为何会发下口谕，要将邸狱内人犯，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处决？
这事儿，说来堪称荒诞——
04
据《汉书·魏相丙吉传》记载：
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于是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诏狱系者，亡轻重一切皆杀之。
这就是灭杀郡邸狱的原因。
听望气者说，长安郡邸狱上空出现天子之气，而自己又重病缠身，武帝不由得心犯嘀咕：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那股子气盖了我的气吧？
不行，得弄死他，散了他的王气。
就这样，内谒者郭穰领命而来，意欲赶尽杀绝。焉料竟碰上一个犟种，死活不让进狱门。
较劲。僵持。对峙。
一直折腾到天色放亮，郭穰气急败坏扔下句狠话，回宫复命去了：“丙吉你死定了，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宰吧！”
面子被卷，连门都没进去，郭穰自是恼羞成怒。见了武帝，添油加醋将丙吉一通弹劾。
但，出人意料的是，听其咬牙切齿尖尖嗓的哔哔完，武帝竟如梦方醒，幡然顿悟：“他敢以命对抗相抵，一定是上天让他这么做的。”
《汉书·魏相丙吉传》
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还以闻，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
嗯，丙吉就是老天派来保护刘洵的命定贵人。
紧接着，武帝大赦天下。郡邸狱所有押犯，皆赖丙吉而得以活命。
05
渡尽劫波，向死而生，接下来便是柳暗花明的美好佳话了——
此前，丙吉便分外怜惜刘洵，特意挑选女囚专门照顾他，还拿出自己工资供其衣食之用。刘洵尚在哺乳期，几次病重将殒，皆是丙吉想方设法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大赦之后，丙吉将刘洵转送掖庭，早晚探视，精心管护。
未几，武帝驾崩，大司马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等遵遗诏拥立太子刘弗陵即位，是为昭帝。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昭帝因病归天，昌邑王刘贺被征召入朝，承袭皇帝位。可惜短短27天，便因荒淫无度不问社稷，被霍光等废为庶人。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刘洵随即被迎入宫中，先受封阳武侯，后登临大宝，时年18岁。史称汉宣帝。
果然是世事无常难料，帝王之位兜兜转转，最终落进了刘洵手里。
丙吉因护佑有功，赐爵关内侯，后来做到了太子太傅，又擢升御史大夫。去世后，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从祀于历代帝王庙。
06
让时光再回到后元二年那个凶险诡谲、杀机四伏的暗夜。
如果官职低微、又没后台的廷尉丙吉心里怕了，或放弃操守与良知，借机依附郭穰，忙不迭打开郡邸狱门，那刘洵必遭诛杀。
那么，史上将绝不会有汉宣帝，有本始二年的大破匈奴，神爵二年的平定西羌，自然也就不会有西域都护府的设立，有政治清明、四夷宾服的“孝宣之治”。
毋庸置疑，如果没有丙吉的视死如归，西汉乃至中国古代史将会被重新设定，以另一种面貌呈现…
所以，我们目前看到的西汉历史，应该说是拜一个狱卒（廷尉）所赐。你觉得呢？欢迎留言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