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红河州勐桥乡

红星新闻记者丨王语琤 主编丨蓝婧

编辑丨何先锋 责编丨邓旆光

6月13日上午9点，82岁的赵先生刑满释放，走出监狱大门。回到家，看望他的亲朋好友挤满了一个屋子。赤脚医生赵先生被法院判决犯非法行医罪，但在家人和曾被他治好病的村民心中，赵先生并不是“罪人”。当听说有村民还想找赵先生看病时，家人连连摆手：不要看了！

2020年2月18日，云南红河州勐桥乡村民李某某找赵先生看病，后病重转诊蒙自某医院。6天后，李某某死亡。法院认为，赵先生在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的情况下擅自非法行医，造成就诊人员死亡，以非法行医罪判处赵先生有期徒刑十年，后改判二年零十一个月。

赵先生是勐桥乡名声在外的老村医，擅长骨科。尽管在1999年后他离开了村公所卫生室，仍不断有村民找到赵先生，请他疗伤看病。对于赵先生而言，面对那些登门求助、与他沾亲带故的病人，很难说“不”。

01

难以推辞的病人

在赵先生和他的家人看来，他当初为李某某看病，也是难以推辞的“无奈之举”。

出狱后的赵先生向红星新闻记者回忆，李某某是他的亲戚，算起来自己该叫他“堂弟”。2020年2月18日，李某某到赵先生家请他看病。赵先生记得，当时李某某脸上长了一个疮。李某某求赵先生看在亲戚的份上帮帮他，输点青霉素消炎也行。

赵先生心想，自家兄弟，不能不帮，就给他输了液。李某某提到，他有一颗牙齿很松，吃饭会卡菜，希望赵先生能帮忙拔掉。赵先生用钳子轻轻一拔，就拿掉了那颗牙齿……

判决书显示，赵先生此次行医收入为90元。



▲赵先生出狱

赵先生回忆，两天后，李某某又找到他，说拔牙的地方很痛，希望给他医治。赵先生说实在没有办法治，让他去大医院治疗。

法院查明，2020年2月21日，李某某在蒙自市某医院入院治疗，并于24日出院。李某某出院诊断为：脓毒血症；脓毒性休克；左侧颌面部、颈部、上胸部蜂窝织炎；呼吸衰竭；糖尿病；泛发性湿疹等20多种病症。

判决书中，李某某的儿子李某甲证言讲述，在蒙自的医院，医生表示李某某随时有生命危险，让家人准备好后事。2月24日，李某某出院回到家后，于当日23时许死亡。2月27日，与赵先生协商未果的李某甲到勐桥边境派出所报案。

2020年3月9日，金平县卫生健康局没收赵先生的相关药品、器械、非法所得90元，并处以行政罚款3千元。同年12月1日，金平县公安局立案侦查。

判决书称，云南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检验报告显示，可推断李某某在2月18日拔牙后，造成牙周蜂窝织炎引起面部肿胀，进而压迫气管引起呼吸困难，致全身多器官缺血缺氧，造成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可致人死亡。

法院认为，赵先生在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的情况下，擅自非法行医，造成就诊人员死亡。2021年7月19日，金平县法院一审判决赵先生犯非法行医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金1万元，赔偿李某某家属8.8万余元。赵先生上诉后，二审法院维持原判。

2024年，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人民检察院认为，有新证据证明，该案原审判决事实认定错误、导致法院认定错误，应予纠正。2024年3月，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决定再审。

据红河州中级人民法院今年5月14日下达的判决书，昆明医科大学司法鉴定中心鉴定认为，赵先生和蒙自某医院对李某某的死亡后果都存在直接因果关系，共同承担主要责任。其中，蒙自某医院存在对李某某疾病严重性的认识不足、评估不到位、未请口腔科行专科会诊、未及时对被鉴定人行“脓肿切开引流术”、未及时开放气道等过错，建议过错参与度为60%左右；赵先生应承担次要责任，建议过错参与度为40%左右。

红河州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赵先生的行为不构成“造成就诊人死亡”，而是构成“情节严重”，决定撤销一、二审判决，以非法行医罪判处赵先生有期徒刑二年零十一个月。



▲红河州中级人民法院改判赵先生有期徒刑2年11个月

02

也曾有过“失手”

现年82岁的赵先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10多岁时，他就开始跟随父亲出诊，边看边学，20多岁时开始给村民看诊。有一年，两个外地医院的医生到勐桥支援，赵先生跟着他们学会了打针等西医技术。

现年84岁的村民陈有光表示，当年，村里的生产队认可赵先生的医术，请他做队医。多位村民向记者回忆，1990年左右，村公所设卫生室，请赵先生在那里做乡村医生，为村民看病、打疫苗等。

赵先生曾生活的村庄名叫火山村，位于勐桥深山。他的女儿赵女士告诉记者，山里出村主要靠徒步，先下到山脚，再翻过一座山到乡镇上，不负重的情况下也要走一两个小时。当年，赤脚医生赵先生，是村民就近看病的“唯一选择”。

但据村民们的讲述，他们找赵先生看病，更重要的原因是“信任”。村里十来户人家，大都沾亲带故。有时，赵先生给村民看病，算得上是给自家人看病。赵先生是家中大哥，有7个妹妹，与妻子育有6个子女，加上非直系的亲戚，是一个大家庭。

比起去外面的医院，家人生病、受伤宁愿先找赵先生。有一年，赵女士在城里打工的妹妹家中起火，妹妹跳窗逃生，摔断了腰，住进城里的医院。受了骨伤，妹妹最信任的就是擅长骨科的父亲。赵先生赶到医院，晚上“偷偷”给妹妹涂草药水，最后妹妹痊愈了。

赵女士回忆，自她年幼起，家里就总有来找父亲看病的人。登门的病人和家属，母亲都当客人款待，烧一大锅饭请他们吃。偶尔有病人看了病，没给钱，父母也不计较。父亲在地里干农活，村民跑来请他去看病，他扔下农具、背上药箱就过去了。有的家属深夜登门求助，父亲即使已经睡下了，也会起来出诊。

赵先生的孙子小赵是个“00后”。小时候，爷爷给别人看病，他在一旁看。小赵看过爷爷帮脱臼的人复位，打上夹板。几个月后，病人就能干重活了，小赵觉得很神奇。他能明白一些村民喜欢找爷爷看病的原因：有疗效，收费比医院低很多。

但赵先生也有“失手”的时候。判决书中，有村民证言，大约2018年，有家长带着一个6岁左右的女孩找赵先生看病，赵先生认为是感冒，为她打了感冒发烧的药水，但女孩仍未见好转。家长把女孩送到乡里的私人医院，医生表示问题严重，建议去更好的医院。在去蒙自市求医的路上，女孩就停止了呼吸。事后经协商，赵先生赔偿了女孩家人8万元。



▲火山村。受访者供图

判决书显示，1992年10月13日，金平县卫生局给赵先生发了《开业执照》，准许他开业行医，执业范围“草药诊所”。同日，县卫生局出具《关于批准个体开业行医的通知》，批准赵先生在全县范围内开业行医，医疗范围为西医。1999年5月10日，赵先生考试合格，拿到了“乡村医生中医药培训合格证”。

赵女士告诉记者，由于收入微薄、难以维持生活，1999年之后父亲离开村公所，回家务农。但由于多年积累的名气和信任，村民还是喜欢找他看病，周边寨子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有村民不惜多跑几里路专门来找他。2011年左右，一家人从山上搬到乡里，盖起了房子，父亲便在家里的一楼接待病人。

2019年，赵先生被人举报在未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也不具备医师资格的情况下在家中行医，金平县卫生健康局责令他停止诊疗活动。

赵女士表示，根据卫健局的要求，父亲不再接待病人，但仍然不断有人想来找他看病，于是他一个人“躲”回位于山上的老房子。但一个月后，父亲下山，想找他看病的人又来了。

03

事出有因，于法不合

北京市汉鼎联合律师事务所律师何智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没有取得医生执业资格的人非法行医，或者未经批准擅自开办医疗机构行医，都可以进行行政处罚，但并不意味着要进行刑事处罚。如果非法行医的行为在结果上没有侵犯民众的身体健康，那么就不具备结果不法。

“非法行医只有情节严重，才会承担刑事责任。假如行为主体的医疗行为与患者死亡没有因果关系，那么他的行为就不构成犯罪，仅会构成行政违法。若证实确实有关，则构成犯罪。”何智娟说。

陕西恒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知名公益律师赵良善表示，过去我国医疗资源缺乏，赤脚医生在民间扮演着重要角色。为了进一步保障人民群众的医疗安全，在1997年修订刑法时，新增设了非法行医罪。医学系专业领域，与人身安全息息相关。如无专业技能和证件，超出国家管理制度范畴，可能严重危害患者人身安全，违反国家医疗管理制度。

“1992年金平县卫生局发的《开业执照》，只能证明赵先生具备开展诊疗活动资格，不能代表其行医合法。”赵良善说。

西南某县卫健局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2004年起实施的《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明确，条例公布前的乡村医生，取得乡村医生证书，申请乡村医生执业注册，取得乡村医生执业证书后，方可继续执业，但只能从事预防、保健和一般医疗服务。

因此，赵先生的“无奈之举”虽事出有因，但于法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