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他们分享着读书和写作带来的乐趣。
在交流中,叶兆言向众人大力推荐了一本书——《秋园》,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只要愿意回忆,又能够把回忆写下来,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名作家。
2020年,《秋园》一经出版便惊艳文坛,销售量高达8万多册,有7.4万人自发为这本书打出了9.0的高分,以摧枯拉朽之势逆袭为2020年现象级图书。
令人意外的是,这本书的作者,竟是一位80岁的素人老奶奶。
她,就是杨本芬。
《秋园》是杨本芬倾尽一生的情感,写就的一部关于母亲“秋园”一生苦难的史诗。
此后,她以每年出一部书的速度,完成了她的“女性三部曲”,使她自喻为“露珠”的生命,闪耀着晶亮的光芒。
而这位素人作家的“女性三部曲”,既抒写了属于普通人的史诗,也道尽了万千中国女性的伤与痛。
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有人曾经问杨本芬:你种过田、挖过草药、当过工人,还从事过汽车运输工作,从未搞过文学创作,为什么能写出如此优秀的作品呢?
对于这个问题,杨本芬的回答是:阅读。
她说:我这一生,对书本有着最质朴的敬畏与渴望。
书籍的存在,为杨本芬原本黯淡无光的人生增添了一抹色彩。
对于上个世纪40年代出生的杨本芬来说,命运确实有些残酷。她的前半生一直是颠沛流离,可以说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到了时代的雷点上。
她经常调侃自己,是一个“不走运的人”。
● 年轻时的杨本芬
童年时期,家里穷得三四天吃不到饭,最困难的时候,杨本芬的三妹病死了,爸爸饿死了,最小的弟弟刚满1周岁因受寒引发肺炎,死在了她的怀里。
“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杨本芬说。
1952年,杨本芬12岁,同村的孩子都要小学毕业了,可她还没进过学校的门。家里没钱,饭都吃不饱,弟弟妹妹也需要她照顾,家里实在无力供她读书。
为此,杨本芬只能当了三四年的小农民,下田耕种之余,还给人补衣服纳鞋底补贴家用。
好在母亲当时是教师,而她又格外聪慧,一半靠母亲教,一半靠自学,顺利完成了小学和初中学业。
17岁时,杨本芬考上了岳阳工业学校。
在勤工俭学赚生活费的同时,杨本芬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不可自拔。对于她来说,日子很苦,但有书就行。
“在被子里,拿手电筒照着看,没有打过瞌睡,天亮了我都不知道。日子那么苦,可我还是喜欢读书。”
可没想到,杨本芬的读书梦到底还是破灭了。就在毕业前的两个月,学校停办了,还通知学生一律返回原籍。
因为饥荒,家里早已揭不开锅。
想着回去也是饿死,杨本芬干脆没回家,而是用仅有的3元钱,买了一张前往宜春的火车票,打算自谋出路。
一位老乡介绍杨本芬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挑了一段时间沙后,杨本芬听说附近有一所“劳动大学”在招生,赶紧跑去报名并被顺利录取。
入学后不久,坏运气再一次找上了她——被下放到农村劳动。
为了能够继续读书,寻找出路,她在仓促之间选择了结婚。而这个选择,也造就了此后长达60年的不幸婚姻。
● 杨本芬和丈夫
婚后,杨本芬先后生下三个孩子。尽管生活艰苦,可杨本芬一直没有放下书本。
每天忙完工作和家务后,早已精疲力竭的她,总会静静地看一会儿书。
在不如意的人生中,文学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
“读到喜欢的书是安慰,读到书里写的人生艰辛也是安慰。”杨本芬如是说道。
那时候的书比较有限,像古典小说《三言两拍》《今古奇观》一类的书,要借阅或者手抄。
尽管生活十分拮据,但只要听说谁家有本新书,杨本芬就想方设法,请吃饭、帮忙做衣服、做鞋垫,只为了将书借来看。
她不仅自己看书,也将读书的种子深深地植入了三个孩子的心中。
在大女儿章南的童年记忆中,当时大家生活都不富裕,不少小伙伴都早早地忙着出去帮家里干农活、打零工,而自己家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妈妈总会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看书。
● 杨本芬的三个儿女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杨本芬的三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大学。二女儿章红更是在母亲杨本芬的影响下,走上了文学之路,后来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作为杨本芬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位编辑,她也是杨本芬文学路上的引领者,帮助母亲在耄耋之年找到自我,绽放芬芳。
在厨房与摇篮间,
留下母亲的痕迹
在婚后劳碌奔忙的间隙,杨本芬也尝试过写诗、写文章。
有一次,乡下女人们背着背篓在茶树间采茶的情境,深深打动了她。
“那场景实在美极了。”杨本芬兴致勃勃地写下几首诗,并投稿给县文化馆。几天后,县文化馆录用了她的诗稿,还请她去领稿费。
杨本芬高兴极了,甚至是“结婚以来头一次变得如此愉悦”。
她背着满周岁的女儿兴冲冲地去领稿费,可回家后却发现,家中遭了火灾,炉火被风吹出来,点燃了蚊帐,整个屋子烧得一片狼藉。
“我觉得我就是个倒霉的人,还是不要瞎折腾了”,那场火灾平息后,杨本芬的创作热情也随之彻底熄灭。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动笔写过东西。
再一次拿起笔写作,是在30多年后的2003年。
那一年,杨本芬的母亲梁秋芳(也就是书中的秋园)突然离世,享年89岁。
● 杨本芬与母亲秋园
当时的杨本芬已经退休,正在南京的二女儿章红家帮忙带孩子。
闻听噩耗,她火速赶往湖南奔丧,在整理母亲秋园的遗物时,在她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写着她一生的“个人总结”:
1932年,从洛阳到南京
1937年,从汉口到湘阴
1960年,从湖南到湖北
1980年,从湖北回湖南
纸条上的最后两行,是母亲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哀叹:“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80多年的苦楚,聚敛成几处坐标,是漂泊与挣扎的证明。
母亲的死,令走入暮年的杨本芬极为痛苦,也让她开始怀疑人生的意义。
“人死如灯灭”,母亲在这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很快会被抹去,她艰辛痛楚、颠沛流离的一生,就这样被彻底遗忘吗?
母亲去世后不久,杨本芬读到了野夫的《江上的母亲》,她一连读了两遍,被书中那浓烈又悲伤的情感所深深触动。
同时,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也要写我的母亲!”
“不把妈妈记下来,她就消失了。”当写作的念头萌发后,便再也无法抑制。
● 杨本芬的母亲
杨本芬深知,自己已经是60多岁的老人了,再不写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在女儿家狭长逼仄的厨房里,杨本芬迫不及待地铺开了稿纸。
厨房里有水池、灶台、冰箱,4平方米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杨本芬只能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
她抓住一切间隙写作,当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沥水时;当灶头炖着肉,煮着粥,汤水滚沸时,伴随着厨房锅碗瓢盆的节奏和咕嘟咕嘟的蒸煮声,她写下了足足16斤的手稿。
● 杨本芬在灶台边写作
手稿上是她止不住的泪、做饭溅上的油污,大都起皱泛黄。
就这样,写作成为杨本芬疗愈痛苦的最好方式。
一边是家人热气腾腾的烟火生活,一边是记忆里汹涌而至的往时回忆。
杨本芬发现,写自己的母亲与过往,太容易了。
只要提起笔,铺开稿纸,杨本芬觉得自己“像演员进入了电影中”,那些烙印在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往事,以画面的形式像潮水一般涌入眼前。
● 《秋园》手稿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每写一笔,就是和妈妈重新相会一次。
一位普通中国女性的一生,就这样被她的女儿,浓缩进这本仅有8.9万字的小说中,以文字的形式凝固成永恒。
写下回忆,每个人都是作家
杨本芬原以为不会有人看,结果很多读者在帖子下面留言,母亲的一生能被更多人看到和记住,让她感到高兴和欣慰。
为了能及时回复读者留言,杨本芬学会了打字和上网。留言激励着她继续写作,“那么多人等着看,一直催更,我再不写对不住人家。”
17年来,这部作品在论坛的反响很好,却一直没有机会出版。
● 杨本芬与二女儿章红
直到2019年,出版人涂涂看到了这部作品。
涂涂震惊于作品中的乡土世界,以及对生死的直接描摹。他认为,杨本芬不是专业作家,可能某些方面存在一定的缺陷,但她的文字非常朴素,很有力量,有传统文学中“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意境。
“她自己的生命体验,跟家国、时代联系在一起。没有那种无力感,杨奶奶书里的人更底层,反而表达出最强韧的力量,就是人的力量。”涂涂说道。
《秋园》出版那年,杨本芬已经80岁了,但她依然在写作。
身体状况已无法支撑她久坐,她就半躺在藏青色的皮革沙发上,用iPad一笔一划地写。
随后的两年,她以一年一部的速度,将之前记录下的文字进行整理编撰,先后出版了《浮木》和《我本芬芳》。
当年,在写完母亲秋园的故事后,初尝写作乐趣的杨本芬一发不可收拾,继续书写哥哥、弟弟和乡间邻里的故事。
在那样的年代里,杨本芬和她的家人亲友,如同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
他们大多是劳碌一生的小人物,许多人甚至没有善终,但中国普通民众生生不息的坚韧与美好,却被杨本芬视作“露珠破灭前完整的宇宙”。
在杨本芬看来,根本不存在写不出来的情况,那是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让记忆从笔尖下溢出来就好。
至于“女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我本芬芳》,其故事的主体部分早在14年前就写完了。
这本书是一本自传体小说,最初取名为《女人生涯》。
写这本书时,杨本芬70岁。刚刚学会打字的她,斥500元“巨资”买了一台二手台式电脑,每天坐在电脑前,写书中“惠才”和“吕医生”的婚姻故事。
“惠才”和“吕医生”的原型就是杨本芬和丈夫老章。
● 杨本芬和丈夫老章
杨本芬和丈夫结婚60年,抚育了三个孩子。章家的三个孩子都很聪慧争气,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全都考上了大学,在他们生活的边远县城,是一件足以光耀门楣的事儿。
如今,不仅儿女事业有成,就连孙辈们也都入读名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世人眼中,这样的家庭是幸福且圆满的。
但杨本芬却认为,他们的婚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丈夫性子冷漠、不近人情,共同生活60年,不管杨本芬生病还是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丈夫从来不闻不问,从未有过一丝温情和疼惜。
可即便动过无数次离婚的念头,杨本芬还是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
倏忽间,60年就这样过去了。
● 晚年杨本芬
当然,她也承认,丈夫老章并不是坏人。只是在这桩没有坏人的婚姻里,两个人依然不幸福。
她曾在书中这样写道:“她有她的伤痛,他有他的伤痛。悲惨孤独的人更宜相爱,他们本该相爱的。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苦难和伤痛,
是命运对写作者的馈赠
杨本芬一生从事过很多工作,她喜欢读书,很崇拜作家,觉得作家很了不起,但从没奢想过自己也能像作家那样去写作。
这位三个孩子的母亲,在60岁的年纪,穿梭于厨房和孙辈的摇篮之间,在夹缝中书写,努力用文字留下自己活在人世间的痕迹。
随着笔尖上文字的倾泻,她不再那么悲伤,也不再那么怨恨,写作让她变得平静,也让她原本枯燥乏味的晚年变得丰富起来。
杨本芬身上,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比如吃苦耐劳、比如接纳坎坷与不幸。
经历过贫穷、孤独、颠沛流离,但这些都没有困住她强烈的表达欲。
源于最朴素的愿望,她写下了母亲、亲友以及自己的经历,让更多的人看到时代洪流下渺小而又顽强的个体。
是不是作家不重要,能否通过写作达到某种觉醒也不重要,因为文字本身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而这位写出“女性三部曲”的80岁素人奶奶,也用自己的故事激励着更多女性向内探索、认知自我。
一个美好的时代,需要女性力量的绽放。
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言:“别去妨碍和剥夺她们与生俱来的振翅高飞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