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说到“屏幕”或者“影像”,人们脑海中会浮现出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场景,或想到在黑漆漆的影院里和陌生人一起观影的感受。在今天,影像泛滥成为常态,所有媒体和服务都在争夺着用户的可支配时间。
一方面,智能手机如影随行,竖屏视频呈现迅猛发展之势,它们大多短小精悍,让人看过之后觉得既满足又空虚,不断划向下一条,即便是对那些画质差、色彩暗淡的“电子包浆”视频也依然津津有味;另一边,观众包月包年地购买视频网站会员,观看时长较长、画质清晰的电视连续剧和电影,却时常点击倍速播放……
从竖屏到“包浆”再到倍速,今日我们视觉生活的这些新常态都是怎么发生的?
竖屏观看
人并不是生来就适合观看竖屏视频的。人类双眼水平排列,意味着人天生更适应横向的视野。在论文《竖幅影像建构探究》中,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王斌谈到,根据人体工程学的研究,人类的正常视野左右(即“横向”)是120度,竖屏意味着观众需要将视野始终约束在左右仅有约30度的狭长视野内、观看原本已经很逼仄的构图,可能还需要不断上下翻动眼球,以寻求画面信息的完整性,所以观看时很容易产生疲惫感,因此,“短”(不超过5分钟)才是竖屏影像最为理想的叙事时长。
竖屏影像画幅只有上下没有左右,画框限制了全景、远景等大景别的使用,因此竖屏画面需将信息集中,强化特写,较多地选择用于刻画细节的中景、近景、特写三类景别,所以我们看到的最为广泛的竖屏直播和短视频大多是单人肖像照模式、近景或者特写。在竖屏视频中,人无论是站立还是坐着,都符合横窄纵高的特点,适合纵向构图,因此对主体人物的凸显是竖屏拍摄的优势,也成为了竖屏影像叙事的特点。
在《移动时代短视频的竖屏美学及局限性探究》一文中,研究者提出,竖屏最易展现的对象是“人”,可以满足屏幕前的用户寄希望在虚拟世界中寻求情感满足的需要。与电脑、平板电脑等承载端口相比,手机作为私人物品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私密性——人们往往独立使用手机,观者与屏幕的距离被拉近,进一步促进了虚拟亲密关系的产生。
研究文章《竖屏的焦虑与竖屏影像的美学之思》则发现,竖屏与“微缩影像”的流行共生,意味着屏幕尺寸、观看空间、时长、观影体验长度等的全面微缩。不仅如此,原本的起承转合式的叙事结构也需要随之改变。例如今年处于风口的竖屏微短剧,往往是越短越好,场景越少越好,人物越少越好,矛盾越集中越好,爽点越直接越好。竖屏影像信息的有限性带来扁平化、无深度的特点,会让观众捕捉重点的能力变弱,对事物的理解愈发片面和狭隘。
哲学家韩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提出,如今社会的感知模式是“毫无节制的呆视”,呈现出“刷剧”(binge watching)的形式——人们没有时间限制地消费视频和电影。韩炳哲认为,消费者像牲畜一样,被饲以看似花样翻新实则完全相同的东西:
“同质化的扩散不是癌症性质的,而是昏睡性质的。它并未遭遇免疫系统的抵抗。人们就这样呆视着,直至失去意识。”
电子包浆
在《屏幕上的受苦者》一书中,被德国视觉艺术家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称为“弱影像”(poor image)的事物,就是国内网友耳熟能详的电子包浆影像。经过无数次上传、下载、共享、重新格式化和重新编辑,这些影像内容已经变得分辨率极低、质量很差。史德耶尔说它们是“屏幕上的受苦者”,是“音像制品的残渣,是冲上数字经济海岸的垃圾”。
《屏幕上的受苦者》 [德] 黑特·史德耶尔 著 乌兰托雅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3
在史德耶尔看来,当代影像的等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分辨率,高分辨率意味着丰富(rich),高分辨率的影像看起来更加出彩、更为真实、具有诱惑力。所以,电影爱好者和审美爱好者喜爱以胶片作为视觉媒介,更推崇原版电影。电子包浆的影像是在挪用和置换中产生的,它们和以高分辨率为代表的拜物价值背道而驰,在影像的阶级社会中没有价值。
然而,电子包浆的影像不仅可以让一些因为发行成本大而无法在电影院放映、逐渐退出公共领域的实验电影、非商业电影被观众看见,让一些解体或者分裂的民族国家的电影档案流入盗版音像市场,它们也可以被整合进信息资本主义之中。
人们之所以对这些影像产生足够的关心,愿意一遍遍地下载、编辑、上传,就是因为电子包浆的影像抓住了“人群的情感状况:精神衰弱、偏执、恐惧,以及对强度、乐趣和分散注意力的渴求”。电子包浆的影像“将质量转化为可获得性,将展示价值转化为崇拜价值,将电影转化为剪辑片段,将沉思转化为涣散的注意力”,它们失去了高分辨率,却获得了速度、强度和传播广度,因此能够“为资本主义媒体流水线提供原料”,滋养“另类的视听经济”。
倍速播放
日本作家稻田丰史的著作《倍速社会 : 快电影、剧透与新消费文化》提到,如今年轻人观看很多影视作品,是为了让自己在社交中游刃有余,令自己合群、不焦虑。因为年轻人每时每刻都在即时通讯系统的群聊中,不得不“强制共情”,知道了最近流行什么,才能更好地和别人交流。
大家都想要跟上热点,但是要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人们从欣赏作品变成了消费信息。某些电影和电视剧变成了信息收集的对象,这样一来,为了高效收集信息而快进的行为就变得合理了。在电影院看电影是需要买票的,开倍速等于浪费钱,而在会员制的付费视频网站,既然已经包月了,观众就可以以低成本看到大量作品。
《倍速社会 : 快电影、剧透与新消费文化》 [日]稻田丰史 著 郭绮雯 杨诗雨 译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4-4
另一方面,现代人普遍追求“性时比”,特别害怕浪费时间,不能够接受时间的无效利用,往往因此想要找到捷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们现下处于“网络地狱”之中,意味着网络上到处都有各个领域的专家,“这是一个能亲眼看到比自己更优秀的人的地狱。”
“以公开为特点的SNS,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各个领域的国家级别的高手都近在咫尺的感觉。通过手机,我们每分每秒都能感受到压倒性的实力悬殊。”网络上,到处都有对电影电视了如指掌的御宅族,他们也常常会挖苦经验少的菜鸟。这时候,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是很简单的,但已经没有办法把看电影作为乐趣来享受了。
经济因素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对于日本人来说,“工作时间明显增加,收入却不见涨,尤其是在日本‘失去的30年’(注:指的是日本从泡沫经济崩溃转向经济增长低迷的三十年)里。”对于“Z世代”为主的年轻人来说,害怕走弯路、害怕低效率的倾向格外明显,他们非常害怕把时间花在无用的事情上。在“失去的三十年”带来的家庭收入停滞、贫困家庭增多等影响下,大学生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生活费减少了3/4左右,要是考虑到物价上涨等因素,实际差距就更大了。在泡沫经济鼎盛期的1990年,大学生会积极开展滑雪、联谊、海外旅行等活动,这在现在的大学生身上很难看到。
在所有兴趣爱好里,最有机会实施的就是看视频了。可是,就算是购买了包月会员,还是没有观看的时间,因为大学生还要兼职赚钱,确保自己的最低生活保障。经济因素对倍速播放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日本发生,根据韩国弘益大学建筑系教授刘贤俊的分析,对生活在狭窄空间的人来说,随着线下空间逐渐缩窄,空缺会由线上的空间来填补:
“越是生活在狭窄的房子里,看电视的时间就越长。越是在拥挤的地下铁里,就越会长时间看Netflix。某方面来看,越是收入低的人群,渐渐地越被推挤到线上空间……享受自然、享受宽敞的空间,从某方面来看,这可能会渐渐变成有钱人的专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