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劳动节假期,中国游客再次成为世界各地都能遇见的NPC。据文旅部数据中心统计,“五一”期间,国内旅游出游合计2.95亿人次,出境游客189.7万人次,覆盖全球近200个国家、超3000个城镇,均已恢复乃至超过2019年同期水平。
中国人再一次踏上了旅途,曾经的旅行圣经却和疫情一起成为往事。先是《孤独星球》杂志中文版停刊,接着是《孤独星球》系列旅行指南中文版不再推出,知名旅行IP“Lonely Planet”(简称LP)旗下的产品,和我们渐行渐远。
2022年12月,《孤独星球》中文版在推出当年最后一期杂志后宣布停刊。在针对这一消息的回应中,LP官方称,LP中文版杂志的停刊,不会影响LP系列旅行指南中文版的出版发行,以及“Lonely Planet”这一品牌在中国地区的运营。
然而,进入2023年,LP的官方微博账号及同名公众号相继停止更新,新的中文版旅行指南也遥遥无期。2024年3月,一名LP忠粉给LP客服发邮件询问品牌最新动向,客服回复称,LP已关闭其中国办公室,未来在官方商店发售的旅行指南也将只有英文版。这名忠粉感慨道:“看来旅行指南手册的时代真的要结束了。”
相较于品牌官方在公开平台的销声匿迹,在国内互联网与旅游相关的内容创作中,LP仍具有相当可观的号召力。
“《孤独星球》推荐”仍然是旅游目的地的金字招牌。(图/社交媒体截图)
LP正式进入中国市场不过寥寥10年,其旗下产品在旅行圈却拥有雄厚的群众基础——可以没用过,但不能没听过。各类旅游攻略和目的地推介文案中,煞有介事的“LP推荐”和推介文艺作品常用的“豆瓣9分”一样,既令人审美疲劳,又屡屡奏效。
虽然作为媒介载体的《孤独星球》杂志和旅行指南跟我们告别了,但是作为标签的“孤独星球”依然得到追捧。撇除纸媒整体衰落的大背景,这种矛盾的症结,或许还在于,旅行的意义正在被这个互联网时代重构。尽管人们仍奔赴远方,然而,出发的目的,已经与LP所代表的价值分道扬镳。
一、LP的危机,不只在中国
《孤独星球》中文版的停刊看似突然,实则有迹可循。中国市场的落寞收场,只能算是LP全球商业危机里一场姗姗来迟的余震。2020年4月,受新冠疫情影响,各国旅游业几近停摆。LP作为世界最大的旅行书籍出版商,首当其冲,先后关闭了澳大利亚墨尔本总部办公室以及位于英国伦敦的办事处,爱尔兰都柏林和美国田纳西的办事处则在裁员后予以保留。此外,其全线停止英文版杂志业务,仅维持旅游指南手册的发行。
2020年,Lonely Planet已经开始关停英文业务。(图/卫报)
当时,业已离任的LP创始人托尼·惠勒在受访时表示,LP经历过两次旅游业灾难——2001年的“9·11”空袭和2004年的印尼大海啸。不过,随着旅游业复苏,LP恢复了增长,而新冠疫情也终将过去。
托尼·惠勒的乐观并非盲目。2011年,全球旅游业的增长速度首次超越全球经济增长速度,随后,二者的差距逐渐拉大。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的数据显示,2023年,全球国际游客人数恢复至疫情前的9成水平。
然而,LP没能等到属于它的复苏。不仅英文版杂志未能如期回归,《孤独星球》中文版的停刊,更使其商业版图进一步坍缩的情况不言自明。然而,汹涌的新冠大流行不能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因为从LP在资本市场的估值变化来看,早在新冠疫情之前,LP已显露疲态。
“Lonely Planet”品牌迄今经历过三次易手。2007年,英国BBC环球集团以8810万英镑的价格从创始人惠勒夫妇手中收购LP 75%的股权,并在次年创办Lonely Planet杂志;2011年,该集团以4217万英镑的价格收购LP余下的25%的股权。不过,BBC环球时期的LP,不仅未能借助BBC环球的多媒体渠道做大做强,其核心业务——旅行指南系列——的销售额反而在2007年至2012年下滑了40%。
2013年,LP被BBC环球出售给美国NC2传媒,5150万英镑的转让价,较当年的买入价直接腰斩。因为亏损规模过大,甚至惊动了负责监管的BBC信托基金理事会,要求执行管理层给出详细的解释。2020年,没熬过七年之痒的LP被再次转手,Red Ventures愿意给出的接盘价只有5000万美元,相当于又打了一个7折。
不断上涨的市场份额与不断下探的收购价格,折射出LP的尴尬处境。从行业内来看,它的统治地位愈发稳固,是旅行出版界毫无争议的龙头老大。但放在整个资本市场来看,旅行出版是否还是一门好生意,投资者的态度愈发犹疑。
二、孤独星球,一个美丽的错误
1972年,托尼·惠勒和莫琳·惠勒这对新婚夫妇驾着一辆二手车从伦敦出发,沿巴尔干半岛穿越欧亚大陆,在阿富汗卖掉车后,改乘火车、巴士、人力车,途经尼泊尔、泰国、新加坡、印尼,最后乘船抵达了他们这次蜜月旅途的终点——悉尼。他们在餐桌上将这段经历整理成一本名为《便宜走亚洲》的旅游指南,印刷了1500本,一周后便售罄。
受此启发,惠勒夫妇干脆成立公司,专门出版他们在世界各地亲身体验后写就的旅行指南。公司的名字来自托尼·惠勒很喜欢的一首歌曲《太空船长》(Space Captain)。歌词的第一句是“Once I was traveling across the sky,this lovely planet caught my eye(有一次我在天空中旅行,这个可爱的星球吸引了我的目光)”,托尼误将Lovely Planet听成了Lonely Planet。他认为,“Lonely Planet”与他们的旅行价值观以及期望的旅行指南调性不谋而合,这个名字就此确定下来。
严格来说,早期的LP并不能算是旅行圣经,而是穷游圣经。毕竟,即使是长达9个月的蜜月旅行,惠勒夫妇每天的平均花费仅6美元。LP最初面向的受众,也不是广义上的旅行者,而是背包客,或者一个在中文世界里略显古早的称呼——“驴友”。“驴友”不只是“旅友”的谐音式自嘲,更指代一种在有限的预算里,把全部身家背在背上,像驴一般负重前行的旅行方式。
LP的诞生源自一个错误,而其代表的背包客文化,同样源于一个被后世视为离经叛道的历史“错误”。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运动自美国兴起,继而散播至世界各地。嬉皮士大多出身白人富裕家庭,但其经典形象却往往包括这些元素:巨大的背包上挂着脏兮兮的鞋,不修边幅的胡须或长发,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各种版本的《在路上》与艾伦·金斯伯格的诗集。
嬉皮士运动,一场欧美青年的自我放逐。(图/Wikipedia)
以赤贫的方式脱离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结伴去往世界各地游荡,这既是嬉皮青年格外热衷的成人礼,也是嬉皮士挑战主流文化的重要途径之一。嬉皮士们出发的动力,很大程度源于对社会现状的不满,于是,他们寄希望于在陌生的远方寻找一个想象中的乌托邦。
就这一层面而言,LP所倡导的旅行,更接近一种杂糅了个人修行与人类学式田野调查的冒险体验。正如理查德·埃文·乔布斯(Richard Ivan Jobs)在《背包使者:青年旅行如何合并欧洲》一书中所写:
“虽然美国学生在家习惯了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但他们乐意忍受没有管道设施的狭小住所、搭便车时的不确定性、温热的啤酒和陌生的食物。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为了长途旅行而必需的预算安排;而对于那些本可以负担得起其他方式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冒险的一部分,是这番经历的实现方式和内在本质。”
三、当代旅行的终点,朋友圈
10万嬉皮士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不过,嬉皮士们对于旅行的理解,却在LP中得以延续,即一种“负责任的旅行”。这种负责任,一方面是对读者负责,力求详细、真实地进行介绍,鼓励读者在对行程的历史文化乃至政治形势有全面的了解后再出发;另一方面,LP也主张对目的地本身负责,降低旅行对于当地社会生态的影响,保持一种相对克制的、有距离的观察者姿态。
如今,自由行在公共舆论中常与“说走就走的旅行”捆绑。而从LP一贯的内容风格中可以发现,其实它并不推崇这种过分随意的、纯粹由一时兴起驱动的旅行方式。
LP旅行指南,每册动辄上千页,其前半部分会对目的地的政治、历史文化、地理风貌等方面进行巨细靡遗的总括式介绍,因此一度被读者戏称为睡前读物——往往还没看到行前准备部分,就已经支撑不住睡着了。衍生的LP杂志尽管不及指南手册硬核,但每期的专题文章,也保持着十余页的体量。其实地旅行记录穿插大量知识性内容的行文范式,使其调性更接近一本旅行文学杂志。
LP的内容策略,显然与互联网时代的追求背道而驰。LP的衰落,通常被简单解读为“纸媒已死”的又一例证。实际上,LP的互联网意识相当超前。早在1994年,LP就推出了官方博客,更新数字化内容。
1996年,LP设立Thorn Tree——这是最早的线上旅行社区之一。哪怕在BBC环球接手后每况愈下,但直至2018年,这个社区仍然拥有2000万活跃用户。2001年,在智能手机的萌芽时期,LP就为第一款广受欢迎的手持计算机Palm Pilot设计了名为CitySync的应用程序,用户可以用它自助规划行程。
Lonely Planet的数字化相当超前。(图/亚马逊)
LP从未排斥数字化转型。问题的关键在于,技术改变的不仅是旅行的形态,更重新定义了旅行的意义。人们并非不再需要旅行指南,实际上,海内外的社交平台都充满了海量的旅行内容。遗憾的是,互联网时代的旅行并未如其许诺的那样更具自由和个性,远道而来的游客在算法的引导下,前往同一片天花板,避开同一个雷区,在相同机位拍摄的照片上配上大同小异的文案。
当自助旅行成为越来越大众化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旅行本身将不可避免地被异化为一个纯粹的、标准化的商品。被剥离了工具价值和文化意义的LP,也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符号,用来给消费行为装饰几分复古的质感和情调。
与其说人们怀念的是一本旅行指南、一份杂志,不如说,他们怀念那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在眼前徐徐展开的年代,那个永远被未知和远方吸引的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曹徙南,编辑: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