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特稿痴迷者的采矿车(ID:tegao666),作者:谢梦遥,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万成大爷是个有趣的人。对他的采访结束一段时间后,我的微信上收到他发来的一张视频截图照片。镜头由下自上,我惊讶地看到,正怼着我的脸。我的采访,被他偷偷拍摄了下来。不得不承认,那种拍摄角度,里面的人很难像好人。


这是一段威胁吗?警告我不要乱写,你的肖像、言论尽在我的掌握。或者,这是一种证明?他之前对我说过,他保留最全的“找人”资料,随时记录一切。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也被记录进去。无论如何,那感觉有些怪异。他并未对此做过任何解释。


那是2015年初,我第一次接触马航家属。他们各有性格。但操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文大爷的坚韧、强硬,以及某种程度上的尖锐,给我留下了最深印象。我不会想到,事件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没有结论。这也将它与一般意义上的丧亲悲剧划分开来。如果说找到飞机,就好像找到了一具鸟的尸体,至少能凭此想象它的飞行,目前为止,仅几根羽毛(残骸)被发现。于是,我一次次回到家属们中间。


很惭愧,我能做的不多。我没有航空、通讯、国际法等领域的专业知识;我没有关键信源,对至今拒绝披露飞行系统详细资料的波音毫无办法,也无法获取监控雷达信号的外国军方资料,那对解释事故到底源于机械故障还是被劫持有关键作用。我能做的——就像大多数记录者一样——只能是请家属们讲述他们的故事。


故事。我真希望有另外一个词可以替换。我尽量不让家属感觉到,我在写“故事”。那个词在中文的语境里,似乎和可供消遣的阅读或者改编电影有关。那是他们全部的人生啊。在做伤痛类报道时,我总在想,我可以为他们带来什么。如果他们有诉求,有呼声,希望被看见,要设法帮助。不能一昧索取。


2017年,我第三次写家属的故事。有晚我住在文大爷家里,我给他带了香港饼干,他太太给我煮了面。他把收集的珍贵马航资料开放给我看。我们聊了通宵,还聊到许多其他事情,包括他的过往人生,内容几乎没往稿子里放。第二天离开,他送我去车站,车慢慢地开了很久,他一圈圈兜着。到了事件第三年,这种陪伴与倾诉变得稀有,也许他只是想再多聊聊。而这次探访,也让我更加理解这位曾经做过掏粪工的老人。独子在飞机上,那是他的一切。他锐利的锋芒是被逼出来的。


但我们的关系还是破裂了。因为文章中对事实的理解与他不同,他愤怒地发来信息说要告我,还发出另外的威胁。我该戳破某些泡泡吗?这是另一个话题了。也许我做了正确的事,但还是感到愧疚与难过。


在那之后,时间变得飞快。后来这些年,我报过选题,但未遂所愿。电脑里的资料夹不断扩大着,文件名从《马航五年》到《马航七年》。而那架飞机一直悬停在谜团里。


马航事件到了第十年,终于提供了一个无可回避的新闻由头。我重新打开文档。漫长的航班。十年。对我而言,这也是一种使命与道德责任。我很怕写出一个与十年节点关联不大的故事,一个普通的故事。扳机只能扣动一次。怕辜负受访者,怕辜负十年。不得不承认,这又确实是一个本质重复的伤痛故事。


我意识到,和文大爷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早恢复了。逢年过节他给我发祝福,还曾给我发过他作为业委会主任得到社区嘉奖的证书。我采访他,他开场即说:“(对你)发的文章有一段误会,还进行指责,人都愿意听顺耳朵的话,不愿意听实际的真话。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呢,对问题的看法,冷静下来。”


这次报道比以往更为广阔,涉及一些很少或者从未在媒体出现的人。我总记挂着9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魏守候(化名沿用当时的报道,他的微信名是“为爱守候”)。在一群老年家属中间,留着平头的学生模样的他,让人特别心疼。与一个人多年未见,他的印象就停留在上次见面时,直到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敦实的中年人。他告诉我,头脑中父母的形象也从未变过。


恰恰因为认识,对朋友汪乐的约访比想象中更艰难,我把短信删了又改。这对他也是挑战,同意答复迟了半个月才来。感谢他,让人们看到另一种路径,也再次印证了情感枷锁的沉重。


这也是我的十年。新闻的世界在变化。幸运或者不幸,我还在这里。这不是抒情的时候,故事没有讲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特稿痴迷者的采矿车(ID:tegao666),作者:谢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