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晚上好,我是陈鲁豫。
前两天录制节目时,有一个年轻嘉宾反问我:“你觉得什么是幸福?”
我一下想到我小时候中学在读琼瑶的小说《聚散两依依》,那个女主人公当时特别哀怨地说,我现在过的生活非常平静、非常平淡、非常平凡,是三个平字加起来的幸福。
我当时十几岁的一个小女孩,随时随刻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浪漫故事的女主人公。我一下子就共情了。我想,对啊,什么平凡、平静,我才不要呢,我要波澜壮阔。
当然,生活自然会修理我们。我终于长大了,我阅读的书籍跟从前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是时不时内心中会有隐隐的困惑。我在想,一个人过完很平凡的一生,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关注,也没有人记录,那“我”是否真的活过。就像有一部音乐剧《致埃文汉森》里面有一句歌词说,如果你在林中摔落,却无人在你身旁,你是否真的摔落在地,并且发出声响?我其实也没有答案。
我过去这一年看了不少的书,其中有很多本是书写普通人的故事。有一本叫《困在记忆里的母亲》,作者是一个美国作家斯蒂芬·贾格尔,她的母亲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病。她眼看着自己的妈妈将过去的一切一点一点都淡忘了,她想趁来得及,母女二人来一次长途旅行。
有一天,她跟妈妈两个人在林中散步。她就说:“妈,我要写一本关于你的书。”她妈说:“非常好,我照常生活,你尽管记录。”当时那个树林里地上都是落叶,贾格尔就捡起一片落叶,她妈妈说:“你看,这就是你的使命,你天生就要做这个事情,你要不断捡起我掉落的树叶。”
母女两个人就开着车,在北美很多地方玩,她们露营,参观了很多国家公园。等到旅行结束她们回家,父亲来接她们,问她们俩说:旅行好不好玩?妈妈眼里闪着光说太好玩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已经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了。
这本书读的时候,我内心特别伤感,也很唏嘘。因为我想起了已经离开我的亲人,他在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今天看起来很好看”,但是我直到今天都不能确定,他在那一刻是否记得我是谁。但是我希望他能够记得。
我又读了另外一本书,很巧,也是一个女儿书写自己的母亲,就是刚刚获奖的张小满写的《我的母亲做保洁》。这位母亲叫春香。春香在2020年的时候从陕西老家农村来到深圳。春香是一个非常平凡但充满生命活力的女性,她要赚钱,她要给自己存养老钱,但是她觉得大城市不可爱,特别贵,什么都很贵。她说:一斤小米居然要5.98元,这个价格她在老家可以买三斤。
这一次来城市打工,让她和女儿在时隔十几年之后,母女二人再一次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在母亲看来,像小满这样的城里的白领,他们工作还不错,但是好像永远没有那个岸可以让他们上。春香在一个大楼里做保洁,他们保洁员最讨厌的是奶茶。我们可能没有感觉。一杯奶茶没有喝完,扔进垃圾桶里面,多半奶茶会倒下来,黏腻的液体可能会把本来很干净的垃圾桶弄得很脏,非常难以清理。
这些保洁员,他们是大城市里可能最不可或缺,但是最被忽略的一群人。他们的工作时间不断被压榨,生活的缝隙不断被缩小。对他们来说,可能拼尽努力,也解决不了他们任何的问题。但是这两本书读完,我发现就像那些书里面写的那样,对于我们来说,母亲是我们成长的核心力量,而我们是母亲进化以后的样子。
在十几年前,可能那个时候电商还没有很发达。当时在中国的东北,服装绝大部分是来自沈阳的一条街——五爱街,那是一个很著名很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作者三胖子,他曾经在五爱街经商,之后就把五爱街的经历写成了《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说,在五爱街最最火的那个时候,那条街每天热闹地像一盆沸水,喧腾地像一锅刚刚出炉的馒头。五爱街其实是一个大的生活缩写,是一个容器,里面装了很多的故事。在那条街里面摆摊的很多是东北的女性,她们干活很泼辣,但是回到家庭、回到婚姻情感当中,往往都是很压抑、很隐忍。
三胖子写了很多这样的人,她写了一位女性叫小惠(音),婆家、娘家全都不接受她,最后小惠从高楼一跃而下;还有一个女性倾尽全力照顾一大家子人,但是死了之后,因为家里人的迷信说孤女坟很不吉利,她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还有一位女性,她特别希望能够让儿子出息,望子成龙,但是儿子最后进了监狱,她的老公出轨,还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本书里写了很多很多这样的人,她们的故事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可惜,甚至很可怜。但是三胖子说,我只想写一些普通的人,他们都在好好地生活,想尽可能活得好一些,只不过他们拼尽全力可能都到达不了别人的起点。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拼尽全力也就够了。
很多时候这样一些人,他们都是带着伤痕,尽可能地努力、尽可能地到达别人的终点,也可能到达不了,但是他们留下了很多的故事。我有时候在想,普通人的生活可能很难,但当你身披着光环的时候,这一切会不会容易一点?
于是我读了一本自传,好莱坞影星马修·派瑞的自传,叫《老友、爱人和大麻烦》。这是一本读了以后让人非常心碎的书,第一页从序言第二句话开始就让人心碎,他说“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他是那样一个成功的演员。
倒退20年,他每一集片酬已经到100万美元,他的个人资产过亿,这里的币值是美元。但是他是一个如此欠缺安全感的人。他说:”我非常渴望爱,但是我完全不相信爱。“这一切可能源于他小时候四五岁父母离婚,他第一次一个人从加拿大坐飞机到美国,路途当中遇到特别严重的气流颠簸。可能从那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世界完全丧失了小孩子该有的那份信赖。长大以后,对工作、对事业、对情感全都如此。
他谈恋爱总是很早就离开。他曾经跟好莱坞当时最火的一个女明星朱莉娅·罗伯茨谈恋爱,他当时想:”天呐,何德何能,她会喜欢我,她一定还没有发现我的不完美,一旦发现以后她就会离开。那不如在她发现之前,我先离开。“于是他就单方面宣布分手。当时,朱莉娅·罗伯茨都蒙了。
在这本书里,他写说:”将来我要给自己挖一个坟,立一块墓碑。墓志铭就要写着‘他和朱莉娅·罗伯茨分手’。“然后,他就把《老友记》当中那个最最有名的台词的句型用在其中。他说:“我还能够再二一点吗?”他事业最巅峰的时候,恰恰是他生命中最最纠结、挣扎、黑暗的时刻。他说:”你去看《老友记》,看我扮演那个人物钱德勒一会儿胖一会儿瘦,胖的时候,他的背后就是酒;瘦的时候,他的背后就是药。“
就是这样一本让人觉得非常残酷的书,但是他非常真诚,他很勇敢。当这本书结束的时候,2022年你合上那本书的时候,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他的粉丝,我长呼一口气,觉得还好,他还活着,一切都来得及。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在《老友记》大结局讲了最后一句台词“where”的钱德勒,马修·派瑞,他是第一个离场的人。
的确,像他在书里面写的那样,可能一帆风顺的人生是特别乏善可陈的,伤疤的背后才是故事,因为那是人们抗争以后的痕迹。只是很可惜,有的时候这场战役我们打赢了,有的时候我们可能打输了。但是还好,人生不总是用成败论英雄的。
对于我们来说,文字肯定不是去美化伤痛,也不是去粉饰真相的。我们当代的人,用影像、用文字来构筑我们的当下。可能很多事情都会被遗忘,很多的记忆会被淡忘,但是我想在文字当中我们可以构建自己,在文字当中,也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我们会被铭记。
谢谢大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分享嘉宾:陈鲁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