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高铁到省城,换客运大巴,三个小时后到县城,换出租车,在山路上一路蜿蜒盘旋,转过一个又一个拗口,约莫半个小时后,就到了路的尽头,那里坐落着齐大叔的家——位于赣西北密林深处的一座小山村的一座瓦房。


齐大叔今年六十五岁。年前染黑的头发,已遮不住新长出来的白色发根。他黝黑的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痕迹,看得出曾经的风吹日晒,但看不出情绪。他和另一户比邻而居,是方圆五里仅有的两户人家。


齐大叔和邻居都已在三十里之外的县城买房。邻居去了城里住,但在山里养了鸡鸭鱼等等,白天时不时回来看看。齐大叔则很少去城里住。于是,他成了这个山坳里的独居人。他已在这里独居十年。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屋前屋后的鸟儿飞舞鸣叫,夹杂着小溪的流水声和竹林的风声,显得既冷清又热闹。齐大叔早已醒来。也许是年纪大了,他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倚在床头,打开电视,听听新闻或者看看节目。他并不在乎节目的具体内容,他更多地只是想听听同类的声音——这电视是他身边唯一能发出同类语言的物件。睡睡醒醒之间,天色渐明,齐大叔便起床了。


他开始做饭。他家的灶大、锅大、碗大,可以隐约窥见这曾是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大锅大灶下,为了节省物力,齐大叔便一顿把三顿的饭菜都煮了。一人食,他没有办法做到五花八门。午饭、晚饭都只是把早上拨出来的饭菜热一热。只要一个碗,就能盛下他的一日三餐。


早饭后,天气晴好,齐大叔带上镰刀和砍刀去巡视他的山林。赣西北地多、山多。齐大叔家曾有三十亩竹林和十亩梯田。十几年前,梯田退耕还林。于是,齐大叔成了四十亩竹林的主人。他在这里劳作了一辈子,一切吃穿用度都来自这片土地。


顺着屋后的山路走一段,就是齐大叔家的竹林。一条小溪在竹林里蜿蜒而下,流经齐大叔的家,再一路奔走,汇向山下的小河。阳春三月,山路上杂花盛开。虽然早已习惯这样万物齐发的春天景象,齐大叔仍觉得心情愉快。


起初,他边走边哼歌。走到林子里,他不觉大声唱起来。他喜欢唱他那个年代的歌,比如《在希望的田野上》,《洪湖水浪打浪》。他也喜欢唱一些时兴的歌,比如《山路十八弯》、《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的歌声在山林里回荡,但也随即被山林封印,只能从惊起的一阵飞鸟中观察到些许人类活动的踪迹。齐大叔早已习惯这样的空寂。他自顾自地唱着,就像是他的劳动号子。


山林是飞鸟们的巢穴,也是齐大叔的巢穴。飞鸟们成群结队,而偌大的山林只齐大叔一人。他想起春节前,在村里举办的新春会上,村干部们聊起村里的空巢老人。他们提到齐大叔。齐大叔立即反驳说,他不是。干部们不解地问,他已独居十年,怎能不算。他笑着说,他还有老父亲。干部们听了,笑了笑,似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齐大叔的老父亲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齐老爷子由儿子们轮流照顾。每年四月,也就是山里完全暖和起来的时候,老爷子会回到山里,轮到齐大叔照顾。


齐家的瓦房是一座两层房子,由泥土垒成,中间是宽敞、挑空的堂屋,两边各有里外两个卧室,加上楼上,共有六间卧室;瓦房的一侧有里外两个厨房,还有柴房、猪圈、牛圈若干。如今,除了齐大叔,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城里各谋生计。兄弟姐妹们只在春节期间略微走动,这还是靠了齐老爷子这条纽带。


齐老爷子已是九十高龄,瘫痪多年,不能自理。齐大叔既盼着老父亲来,又盼着他不来。虽然老父亲少言寡语、听力不佳,但毕竟还是能给家里增加些许人气。但老父亲的到来意味着齐大叔的活动半径将仅限于半小时之内。像往年一样,在老父亲来之前,齐大叔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首要的便是囤上足够的柴火。


清理完竹林里的杂草,齐大叔开始砍斫被冬雪压垮的竹子。他先把竹枝剔除,再把竹子的主干砍成一段段,然后用绳子将它们捆成一捆。竹枝也被收拢起来捆扎好。这些都是上好的柴火。齐大叔心疼他的竹子们。如果没有被压垮,它们会长出更多的竹笋,竹林将更加茂密。一根上好的竹子,视行情,少可以卖到五块,多可以卖到十块。而这压垮的竹子,只能当柴火做上一顿饭。


多年和竹子打交道,竹子成了齐大叔生活中的一般等价物。一根竹子可以换四包盐,两根竹子可以换一斤肉,五根竹子可以换一桶油。反过来算,齐大叔有这么一笔账:如果去城里住,一天的水电燃气费得一根竹子,物业费垃圾费得两根竹子,伙食费得三根竹子……在他的眼里,城里的生活,仿佛是一片片被砍倒的竹林。于是,他城里的房子买了之后就那么空着,这一空就是十二年。


齐大叔有一儿一女。儿子去了广东,女儿则去了上海。十二年前,齐大叔为了让儿子好找对象,掏空积蓄买了城里的房子。十二年过去,儿子年近四十,谈过几个女友,都无疾而终。齐大叔也在一轮一轮的希望和失望中慢慢接受:儿子可能这辈子都结不上婚了。


离希望最近的一次,是去年腊月。齐大叔的儿子说要带女友回来看看——这是十二年里儿子第一次说要带女友上门。齐大叔特意去买了身新衣服,染黑了白发,好好收拾了城里的房子,装上了空调和热水器,数着日子到来。之前,有人劝他把城里的新房租出去补贴家用。但齐大叔总想着新房住新人。他庆幸自己没有把房子租出去,儿子的姻缘终于近在眼前。


齐大叔早已备好给女方的红包,甚至给未来亲家的彩礼都备好了。靠着挖笋、砍竹子,齐大叔一年有一万多元的收入。儿女们也给他些生活费。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齐大叔渐渐地砍不动、背不动竹子了,来自竹林的收入逐年减少。日子虽然简朴,但也还过得去。除去一些必要的生活开销和人情往来,他攒下一些钱,小心翼翼地存着,期待着新人进门,期待着人生大事得以圆满。


可是,就在启程前,儿子和女友大吵一架,终究没能修成正果。齐大叔看着已显陈旧的新房,看着舍不得开的空调和热水器,他的心沉了下来。十二年里,这房子一直在等着新主人的到来,齐大叔也一直在等着儿孙绕膝。似乎等不到了。但他仍旧不愿意把房子租出去。似乎只要房子空着,儿子的姻缘就尚未定局。


将近中午,齐大叔已收拾好几捆柴火。他背上柴火,往家里走去。几只鸡“咕咕咕”地围拢过来,向主人乞食。齐大叔放下柴火,但并不理会鸡们。他似乎乐意让鸡们围着他转一会儿。它们是他身边唯二的活物。另一个活物是邻居家的猫。邻居很少在饭点回山里来。这只猫便常常来齐大叔家乞食。


齐大叔生起火,把盛着饭和菜的碗放进大锅里,盖上盖子。一缕炊烟从瓦房的烟囱里飘出来,随着山风缓缓飘散。


安顿好自己的午饭,齐大叔去拿鸡食。甚至不用主人呼唤,鸡们看到主人的举动就都围拢过来。齐大叔一边洒鸡食,一边点数。山里时常有鹰或者鹞来抓鸡吃。好几次,齐大叔自城里赶集回来发现鸡少了,屋子不远处的地上落有鸡毛,更远处的山尖儿上有鸟儿在盘旋。他曾一度不想养鸡,觉得自己抵不过鹰或者鹞。可是,想到儿子可能要结婚,未来亲家可能要上门,未来儿媳可能要补身子……就这样,养了一届又一届,为着不可预知的事情惯性似地准备着。


饭菜飘出香味。齐大叔拨出一些给那只猫,然后端着碗去到卧室,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世界局势和国家大事远得像天边的云,但他喜欢开着电视,而且调大音量——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


午后,齐大叔本想去菜园浇浇水施施肥。但春日天气变化无常,似乎要下雨。“下午就待在家里吧”,他对自己说。他时常自言自语。他回到房间,拿出纸笔,准备练习毛笔字,以便来年写春联时更加精进。


曾经,写春联是女儿的任务。女儿出嫁后,齐大叔便自己承担起这个任务。为此,在不便外出劳作的日子里,他会拿出儿女们用过的旧书旧本练习毛笔字。他把墨汁调到最淡,以节省物力。


女儿打小学习好,曾是齐家的骄傲。她去到上海念大学,之后在上海安家。齐大叔去过上海几次。局促的房子,局促的翁婿关系——他每次待不到一个星期就离开了。女儿曾请求父亲常住上海帮忙照看孩子,但齐大叔以“三座大山”拒绝了。


第一座山是儿子的婚姻。齐大叔觉得,他必须待在村里,万一有人上门说亲事,他可以接茬儿。第二座山是齐老爷子需要人照顾。齐大叔是家里的长子,如果老爷子有什么状况,他需要第一时间扛起来。第三座山是竹林需要他照料。山里的日子虽然平静,但也偶尔有人偷挖偷砍偷捕。


十年过去,三座大山依旧,甚至更加沉重,而女儿的两个孩子已长成少年。齐家曾经的骄傲——齐大叔的女儿已全职带孩子好几年。齐大叔不愿在人前说起女儿。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女儿“沦为”家庭主妇,似乎给他抹了黑。而女儿在心存不满的同时也总觉心中有愧。于是,女儿一家极少回来。


尽管一年到头没几个人经过齐家门前,齐大叔还是倔强地练着字。他干惯农活的手,写起字来总是用力过猛,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写出漂亮的对联。练字让他心情平静,也让他回味起当年和儿女们在一起的日子。


下午,他的手机响起。是女儿打来的。女儿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山坳里没有网络信号,只有电话信号还算稳定。女儿不想和父亲谈论任何有深度的话题。关于家庭,关于工作,关于孩子的学习,女儿觉得谈起这些就有无形的压力。于是,双方简短问候后便匆匆挂断了。


窗外飘起了细雨。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到邻居家后戛然而止——是邻居回来了。齐大叔放下笔,走到屋檐下,和邻居寒暄几句。一会儿之后,邻居喂完了家里的牲畜,又跨上摩托车轰鸣远去。


天色渐暗。齐大叔给鸡们喂了今天最后一顿鸡食,然后敞开鸡笼的门,等它们自己回笼。接着,齐大叔来到厨房,给自己热上饭菜。和午饭一样,他的晚餐也将在电视机前吃完。


晚饭过后,除了小溪的流水声,山里的一切都归于沉寂。除了齐家这一点孤灯,这个被春雨笼罩的山坳里没有其他一点亮光。齐大叔收拾完毕,拴上门窗,关好鸡笼,回到卧室,倚在床头看电视。雷打不动地,他会仔细地听天气预报,关注广东和上海的天气。


就在他似睡未睡之时,手机又响起。这次是儿子打来的。儿子每隔两三天给他打一次电话。电话能打很久,大多数时候是儿子说,他听。他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才能组建自己的家庭。他只知道,儿子其实和他一样,除了彼此,没有其他说话的对象。最后,儿子感觉父亲已朦胧睡去便挂断电话,但电视机还开着,见证齐大叔这一天真正的结束。


睡梦中,齐大叔常常会梦到四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带着他和兄弟姐妹们离开人多地少的老家,来到这个遥远的小山村落户。他们与老家亲戚的联系基本中断——他们是背井离乡者。而本地村民也与他们保持着人情上的疏离——他们是外来户。也许,从那时起,他们一家就已是这个山坳里的空巢人。他们用肩挑、用手垒,从无到有建成了这座土瓦房。那时的齐家老父亲和诸多兄妹是多么开心多么热闹。后来,随着兄弟姐妹纷纷离家,瓦房里只剩齐大叔一家。


有时,齐大叔会梦到妻子。那是三十多年前,儿女绕膝,妻子似乎也任劳任怨。可是,那一年的夏天,妻子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喝了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之后,齐大叔和儿女相依为命。随着儿女们离家,如今,这座有着六间卧室的瓦房只住齐大叔一人。


睡睡醒醒中,齐大叔摸索着关上了电视。朦胧中,他仿佛看到,温暖晴好的四月天里,老父亲来到了他家。他不再是这座瓦房的空巢老人,也不再是这座山的空巢老人,他和老父亲互相陪着,一起欣赏这春天。他不愿去想,老父亲去世之后,他将成为真正的空巢老人,待他去世之后,他的儿子将成为新一代的空巢老人,而他的儿子不在之后,这空巢也许就彻底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