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止罪海》相继在意大利国际警察艺术节、荷兰塞普蒂米乌斯奖、布宜诺斯艾利斯国际电影节等国际影展收获奖项。
之所以能够在国际上获奖,是因为《止罪海》赢在了主题,它撕开了家暴之痛,以一个普遍的社会议题获得共鸣。
1、两个家暴受害者的相似与相杀
第一次看到《止罪海》预告片时,我以为这部电影只是一次司空见惯的警察与罪犯的对决,直到真正看到正片,我才明白了它的主题,是在讲述一个追寻原罪的故事。
在南方诱杀发廊女的嫌疑人赵海亮,潜逃回北方家乡后再次犯案。寻踪而来的南方女警吕慧和北方小城刑警陈枫联手调查,几经曲折终于发现赵海亮的真实身份,因此触碰到了他为夺取女性内衣而杀人的背后鲜为人知的家庭悲剧。而一直被未婚妻淑清的失踪所困扰的陈枫发现,淑清在3年前的失踪似乎也与赵海亮有着某种关联。
● 《止罪海》剧照
《止罪海》探讨了家庭环境对青少年成长的影响。如果没有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赵海亮未必会走上犯罪道路。从这个角度上看,赵海亮也是一个受害者。
在影片中,赵海亮的家庭悲剧来自父亲的家暴。他不仅留下了被父亲酒后打伤的腿部残疾,原本健康的内心世界也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父亲的家暴对象不只是对赵海亮,还有自己的妻子王慧娥。但王慧娥生性懦弱,所以选择了逃离,而十几岁的赵海亮却无法离开,在母亲离家以后,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黑暗。
● 《止罪海》剧照
这样的人物注定命运悲惨。但我觉得,《止罪海》对嫌疑人过往经历的挖掘,并不是简单地为了博取观众对人物的同情,而是想让观众看清家暴的恶果。家暴导致的结果绝不只是司空见惯的身体伤害,更为深远的则是对人精神和心理层面产生的影响。
● 《止罪海》剧照
如果从心理学层面分析《止罪海》中的赵海亮,准确的表述应该是,家庭暴力使赵海亮形成了错误的性观念。
十几岁,正是性观念形成的时期。处于性萌芽状态的赵海亮,因为跛脚而被同龄人看不起,尤其是被喜欢的女孩不屑一顾,这些都成为他童年时挥之不去的心疾。他偶然接触到了母亲的内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使他对内衣的喜爱逐渐代替了对女同学的喜欢,这样的认知将伴随他一生。
● 《止罪海》剧照
韩国女导演郑朱莉在她的处女作《道熙呀》中,同样关注了一个饱受家庭暴力的孩子。十几岁年纪的少女道熙,怯懦沉默,渐渐对帮助她的女警官产生了异样的情感。不难发现,处于性萌芽时期的少男少女们,都是在懵懂中实现了对性、对爱的认知。尽管《道熙呀》中少女的结局比《止罪海》中的赵海亮更为温暖,但他们对性的理解却同样是畸形的。
导演窦欣平在《止罪海》中以倒叙的手法追溯着赵海亮的人生。画面中,酒后的赵父拽住王慧娥的头发将她按倒在地,手煽脚踢,门外,蹲坐在地上的是少年赵海亮。这就是赵海亮的家。赵海亮沉积在内心的压迫感,终于在父亲去世后得到释放——他纵火烧了那个让他痛苦不堪的“家”。
赵海亮以为一把火就可以告别过去,然后找到母亲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然而,他却意外发现,母亲早已有了新家,并且有了新的“孩子”王猛。那一刻,应该是赵海亮对母亲的彻底绝望,以及对整个世界的失望。而这个绝望,全都化成了“恨”,成了他走上犯罪道路的导火索。
● 《止罪海》剧照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止罪海》中的赵海亮便是后者,他将内心的“怨恨”发泄到了那些无辜的“女人”身上。他疯狂绘制女性画像的状态,应该就是他人性扭曲的折射。他所残害的那些女性,一方面代表了他对母亲弃他而去的恨,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他从小萌生的畸形的爱。
而本质上,这一切都映射出了人物对“爱”的极度缺失,因为得不到母亲的爱,也得不到女孩的爱,所以由爱生恨,变成了“杀”。他“杀”死的,是一个个他脑补的“母亲”和那个他喜欢过的“女孩”;他杀死的,也是他在年少时对她们一次次的“爱”。而他拿走的那些“内衣”,则是“爱”的载体,他由此获得性的满足感,不能自已。在爱与恨的交织中,他丧失了理智,成了变态杀人狂,最终自食恶果。
显然,赵海亮犯了罪,但他同时是一个家暴受害者;而片中的家暴受害者不只有他,另一个受害者是刑警陈枫失踪三年的未婚妻淑清。
● 《止罪海》剧照
淑清和赵海亮一样,也生活在一个有问题的原生家庭里,她的父亲也跟赵海亮的父亲一样酗酒、家暴。不同的是,淑清比赵海亮更惨,她的母亲失手打死了淑清的父亲并自杀;然而,淑清比赵海亮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救赎她的人——陈枫,这位刑警用八年时间帮助淑清走出了原生家庭的阴影,但最终,却被赵海亮一手毁灭。
淑清与赵海亮都是家庭暴力影响下的直接受害者,因为不同的选择,他们经历了不同的人生。与赵海亮选择走上自我毁灭之路不同,淑清选择了救赎之路,她虽然童年不幸,但她要让未来疗愈人生。这正是淑清的动人之处。
在影片的最后,陈枫为淑清的失踪找到了答案,一直活在陈枫脑海里的淑清蓦然出现,她的面庞依然充满阳光,她对未婚夫说:“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很平实,但让我们看到她的内心没有留下怨恨,而是充满了爱。陈枫转身撕掉了窗户上的纸,原本阴暗的屋子顿时变得明亮。陈枫撕掉的不仅仅是遮挡阳光的纸,也是蒙在他内心深处三年之久的未婚妻失踪之谜的阴影。此后,阳光下的陈枫,将迎来“重生”。
赵海亮与淑清,两个同为家暴受害者的人,最终却成为杀与被杀的对象。导演窦欣平选择让淑清成为赵海亮第一次犯案的目标,或许是为了强化淑清这个人物命运的悲惨,但我看到的,则是导演对于社会的警醒:家暴出现的概率并不低!
今天,当我们只是因为某个热点家暴事件而关注家暴危害时,已经意味着我们在更多的时候选择忽视了这个由来已久的社会问题。
2、恋物症患者的“变态”蛰伏着无法拯救的可怜
我一直在问:《止罪海》中的赵海亮为什么要为夺取内衣而杀人?而不是偷内衣,抑或是抢内衣?
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桥段:赵海亮在暂住的粮库寝室里,拿开了放在一口缸上的电视机和木板,从缸里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就是受害者的内衣,他拿出来,贪婪地闻着……很显然,残留着女性体息的内衣对赵海亮充满了诱惑。
● 《止罪海》剧照
记得曾有一则饱受争议的新闻,报道了网络平台上违规销售原味内衣、原味丝袜等贴身衣物的现象。它们的销售目标主要就是恋物症患者群体。他们不买全新的内衣、丝袜等,而是专门购买别人使用过的贴身物品,原因就在于它们带有了使用者的体息。无疑,《止罪海》中的赵海亮正是此类群体中的一员。
事实上,恋物症是一类心理疾病,多发于男性患者,年龄阶段各异,一般起自青少年时期。他们对异性本身无兴趣,对物品归属也不在意,往往为了收集偏爱的异性物品而做出偷窃等不计后果的举动。他们在病态心理得到满足后,常常又会因憎恨自己的行为而产生悔恨、忧郁、痛苦、自卑等心理冲突,但在行为上却很难自我改过。由于羞于启齿,恋物症患者往往缺乏正规的心理治疗,是一类极易被社会忽视的心理疾病患者。
关于恋物症,台湾曾有一部名为《白蚁》的电影,讲述了父亲早逝的白以德由母亲抚养长大,直达十几岁,仍然和母亲同睡一床,因为对母亲无比依赖。偶然有一次,他窥见了母亲与男友的房事,感觉母亲被别人霸占,心理变得扭曲。长大后的白以德,喜欢收集和偷窃女性内衣裤,还喜欢私下给自己穿上女式内衣裤,直到有一天,他的秘密被人发现,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 《白蚁》剧照
无论是《白蚁》中的白以德,还是《止罪海》中的赵海亮,他们都蛰伏在阳光难以触及的暗处,过着阴暗的人生。不过,与白以德的“偷”不同,赵海亮选择了以“杀”获得。这恰恰是赵海亮的可怜之处,因为除了恋物症的病症,他在家庭环境、社会因素等诸多方面的综合作用下,形成了自卑、懦弱、敏感、偏执的复杂人格。
在《止罪海》中,透过停靠在轨道上的火车车轮间隙,一群少年奚落着跛脚的赵海亮,他低着头,自卑感跃然在银幕上。而当生母逃离家暴家庭时,赵海亮的眼神里透着无助和迷茫,一直等到父亲去世,他才选择离开,懦弱得令人心疼。
● 《止罪海》剧照
找到生母后的赵海亮,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因为发现生母已经再婚,他的内心交织着失望和愤怒,似乎他多年的忍耐都已失去意义。当淑清从他身边经过时,只是淑清简单的一瞥,却让敏感的赵海亮想起年少时女同学不屑地看着他的跛脚时的眼神,便失去理智掐死了淑清。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却在拿到淑清的内衣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的恋物症由此显现。
《白蚁》中的白以德为了获得女性内衣裤,采取了偷窃的方式,赵海亮却在不断复制着第一次获取内衣时的杀人方式。他去了南方,三年后又回到北方家乡。不难发现,在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的行程里,赵海亮并未停止犯案,这在他从缸里拿出的盒子里装着的多件女性内衣就可窥一斑。尽管有在他的魔爪下生还的被害人,但多数情况下,被害人都是被杀的。
对于一定要杀人的原因,《止罪海》中并未给出明确答案。如果从心理层面分析,或许性格懦弱的赵海亮虽然敢于杀人,但他性格偏执,并不会去衡量杀与抢的危害差异,而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告发而选择了杀人灭口。耐人寻味的是,《止罪海》中呈现的赵海亮,很难让人从外貌上将他与凶残的杀人魔联系在一起。与此相呼应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善与恶,不就是如此带着伪装吗!
● 《止罪海》剧照
如果《止罪海》是一面镜子,那么片中所塑造的赵海亮只是一个群体的镜像。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一定会有诸多弱势群体存在,在长期被忽视的状态下,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可能走向社会的边缘,甚至走向犯罪。
影片中,刑警陈枫和吕慧找到了赵海亮的成长之地,村长向他们绘声绘色讲述着处在家暴家庭阴霾里的赵海亮,他说:“赵海亮离开村子的时候,是把家里的房子烧了才走的。这孩子的心里得有多大的恨啊?”
不知道发现了赵海亮的恨,也熟知他的家暴之痛的村长,是不是曾经用心救助过受伤的赵海亮?如果他的救助疗愈了受伤的心灵,或许《止罪海》中的赵海亮已经与犯罪渐行渐远,另一个家暴的受害者淑清也还健康地活着。
3、一群人的梦与现实中的离开
《止罪海》使用了一个犯罪电影的外壳,实则是在控诉家庭暴力对青少年心理的影响。这种从罪案结果追溯犯罪成因的视角,在过往的家暴题材电影中并不多见。特别是恋物症患者的身份设定,使嫌疑人的心理世界变得十分复杂,只有厘清了他的人生,才能理解他为了夺取带有女性体息的内衣而进行杀人的原因。
然而,恋物症的设定却使影片变得敏感,游走于合理表达的边缘,影片耗时4年、历经多次修改最终才得以过审。
导演窦欣平坦言,电影的拍摄虽然辛苦,但令他感到痛苦的,却是处理敏感细节过程中的反复修改和推进公映时的诸多无奈。
这种痛苦与无奈,是许多小成本电影都需要面对的现实。
2023年初冬,《止罪海》在第27届意大利国际警察艺术节的电影单元斩获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刚刚回国的导演窦欣平还未走出领奖归来的喜悦,便遭遇了尴尬。在一次活动的聚餐时间,一位光头编剧打趣地问:获国际大奖不需要花钱运作吗?
● 2023年10月28日,电影《止罪海》获得第27届意大利国际警察艺术节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大奖。
窦欣平不想回答。在他看来,作为欧洲文艺复兴的中心之一,意大利可谓艺术胜地,不仅歌剧举世闻名,电影也在国际影坛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诸如《海上钢琴师》《美丽人生》《教父》等都是中国观众耳熟能详的影片。窦欣平觉得,在这样一个艺术积淀深厚的国度,想要斩获一个连续举办27届的艺术节奖项,绝非所谓的“运作”能够实现,对于影片本身的实力,他已经无需多言。
如同很多文艺片一样,《止罪海》选择了上映前参加国际影展的方式。由于不是大体量的商业电影,制作经费紧张,缺少宣发预算,成为许多小成本电影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止罪海》选择了在上映前先参加国际影展。这是一种无奈状况下的最佳方式,以国际影坛的艺术认可获得国内公映时尽可能多的关注。
面对《止罪海》,同时作为项目出品人和导演,窦欣平的心绪时常交织在喜悦与忧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之间。喜悦的是,《止罪海》没有像很多电影项目一样终结在PPT阶段;忧虑的是,《止罪海》的发行前景充满未知。
● 窦欣平在片场
窦欣平总能想起《止罪海》的孕育之路。大约2019年前后,窦欣平已经拍摄过多部电影短片和网络电影,并在多个国际影展获奖,如同很多导演同行一样,他的理想目标是完成一部大银幕电影。
那段时间,一群怀揣着同样梦想的导演经常探讨各自的创作构想,他们喜欢《心迷宫》,喜欢《白日焰火》,他们想要效仿在国外获奖引起国内关注的路径,以同样个性化的影片崭露头角。然而,到了多年后的今天,问世的影片却屈指可数。
这群曾经有梦的青年导演多数离开了电影圈,有的拍广告、宣传片、纪录片,有的不得不为了生存转战如火如荼的短视频赛道,有的甚至离开了影视制作行业。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电影创作不再是滋养艺术的温床,更多时候是资本的博弈。
● 窦欣平
尽管无法逃脱现实,但窦欣平却很坚定地坚守着,因为在他看来,中国电影不该都是些为了盈利而给观众带来短暂快感的作品,这些作品就像是鸦片,能带来快感却对人无益,他觉得一定要有电影人去关注社会议题,创作引人深思的作品。
窦欣平很喜欢韩国电影,诸如《杀人回忆》《追击者》等影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在创作《止罪海》时也借鉴了这些影片。
《止罪海》的故事脱胎于真实案例,经过多次修改完善才投入拍摄。为了使影片具备独特的影像气质,导演最终选定了他的出生地吉林双辽的老城区和当地的农业、工业场景进行拍摄。片中的小平房,主人公追逐的胡同,大片的玉米地,废弃的采石场,共同呈现了近乎绝迹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方小城风景。
拍摄期间正值盛夏雨季,剧组几次遇到大雨,特别是开机前两天的一场大雨,使美术道具组提前布置好的一处平房竟然在大雨中坍塌了一处墙角,成为了危房。当时的时间点颇为特殊,正是阴历鬼节的日子,有人说是因为道具组的小伙子动了房间里的一具医院教学用的人骨模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于是“鬼节雨夜房塌”的意外被传说成了剧组的“鬼故事”,越传越神。
不过,“鬼故事”并没有吓倒创作团队,为了不影响正常开机,美术道具组的工作人员在另一处场地加班加点重新布置场景,直到开机前才完成,保证了拍摄顺利进行。
●《止罪海》剧照
《止罪海》面对了拍摄、后期制作、审查过程中的诸多困难,最终获得了大银幕呈现的机会。窦欣平如愿成为院线电影导演,他觉得这并不是圆了他一个人的电影梦,而是代表着一群在现实中被迫离开的导演们的梦圆,这使他依然有勇气继续去思考、去呈现我们所处的世界。
窦欣平透露,他正在推进的新影片《双警》依旧是罪案题材,然而,在新的创作之前,他必须要面对《止罪海》的上映工作。在与宣发公司接触的过程中,窦欣平第一次意识到,相对于电影的摄制而言,宣发所需的资金更像是个前途未知的无底洞。宣传需要花钱,拷贝需要花钱,排片也需要花钱,花的多少直接决定了影片的发行效果。但有些电影即使投入了大量宣发费,结果还是没人看,巨大的投入并未带来回报。
而窦欣平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却是:对于几乎没有宣发预算的小成本电影,究竟该如何走向观众?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也是很多小成本电影需要面对的困境。
窦欣平追寻着答案。在他看来,这关乎着许多导演的梦,如果有了答案,或许会有更多导演坚守他们的电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