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9,造梗无数,反复刷屏。今年是《马大帅》播出20年,这部国产老剧,在互联网上被年轻人捧成了顶流——许多“马学家”甚至比这部剧还要年轻。


最近几年,荧屏东北风劲吹,带大碴子味儿的影视剧集成了行业新宠。《漫长的季节》《人世间》《父辈的荣耀》《南来北往》《黑土无言》……讲述东北故事的剧集,随便列举,就是一大长串。


它们之中,哪怕没有爆火的命,只是拿出高光片段放在短视频平台,也或多或少能霸屏一段时间,让人觉得“挺像那么回事”。


悬疑、下岗、年代变迁,只要给编剧一片黑土地,啥元素都装得进去。似乎只要高举“东北文艺复兴”大旗,就能还投资人一个奇迹。可回到20年前,电视里尚未出现这样的“景观”。在那个年代,东北剧还没有成为某种类型剧的标签。


2004年,《马大帅》的热播,让辽北大地正式进入观众视野,人们也由此关注起小人物在乡土与城市中的碰撞,为剧中角色的人生起落而慨叹。往后的日子,尝到甜头的赵本山团队又打造出《刘老根》《乡村爱情》等一系列带有浓厚地域色彩的电视剧。东北话听得多了,渐渐地,东北成了中国影视叙事中最鲜活的一块背景板。


剧中的灵魂人物“马大帅”和“范德彪”也从剧情中抽离而出,成为某个群体、某个时代的象征,时至今日,还有着无数拥趸。


反复观看《马大帅》三部曲,熟记台词,大概只是入门级粉丝的水准。段位稍高一些的观众,早已将其无限解构,并由此诞生了一门“彪学”。在品评剧情和利用二次创作娱乐的同时,人们又不禁会生出一些疑问:


这些土土的故事和人物,怎么始终能够映照当下的生活?


一、世纪之交的东北浮世绘


大多数人对赵本山都有刻板印象。


光是那身行头,就足以勾勒出一个东北农民的大致模样,而他的表达也几乎都与此相关。但作为赵本山较早的电视作品,《马大帅》重点展现的并不是农村,而是彼时飞速发展的城市。当然,他的视点依旧是从农民出发,这也为剧中的种种戏剧冲突奠定了基础。


《马大帅》的主线叙事相当简单:主角为寻找逃婚的女儿,只身前往城里,陌生的生活经验带给他一次次奇遇。为了适应环境,继续生存,他不得不调整自我,不断做出改变。他先后拉二胡、刷盘子、搓澡、送盒饭、要账、哭丧、拳击陪练、陪聊。


在那个年代,但凡是他学得会的技能,他均有所尝试,可结果往往并不如意:搓澡时,他把顾客搓“起飞”;送盒饭,常常朝不保夕;做拳击陪练,自己又被打出心理阴影。别人是做一行精通一行,他则是在城里找不到一个安放自我的位置。


那些被观众当作笑料的桥段,实质上也是那时一部分进城群体真实生活的写照。处在社会变化之中的他们,渴望通过自身努力在城市立足,虽然时而感到无所适从,心中也隐隐预感到返回农村的归宿,但还是愿意为此拼搏一番。


不过,在对待苦难的态度上,赵本山的表达显得没那么沉重。就像电视剧片尾曲里所唱:


“每一天每一年,急匆匆地往前赶,哭了倦了累了你可千万别为难,是路就免不了有沟沟坎坎,就看你怎么去闯怎么去闯每一关,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苦辣酸咸全咽下,啥也难不倒咱。”


虽然剧名是主角名字,但《马大帅》没有按照众星捧月的路数开展。它的成功之处,正是描摹出了彼时东北小城的众生相,随便拎出一个配角,都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范伟饰演的范德彪自不必说,由于过于鲜活,甚至有了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他几乎是马大帅的反面,好面儿,拧巴,能装,痴迷成功,努力勾画着理想生活愿景,可又不具备相应素质,最后因不务实而枉送了半生幸福。


马大帅的女儿小翠儿,是彼时进城的年轻人的缩影。她摆脱长辈的指腹为婚,逃到城里,又开始面对现实与理想爱情的新抉择;重情重义的混混刚子、内心孤独却又痴情的吴总、重新开启婚姻的玉芬、刀子嘴豆腐心的桂英,都呈现着世纪之交普通人的不同生活面向。


他们不停变换身份,挨过一次次挫折。有网友半调侃半认真地评价:“人类迄今为止,只有两部文艺作品说透了人对自身局限性的焦虑以及对这种焦虑的突破。一部是《浮士德》,另一部是《马大帅》。”


二、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彪学家


在主角以外,《马大帅》里最突出的文化符号,非“彪哥”莫属。


有细心的观众统计过,男二号范德彪在剧中共有12个头衔:维多利亚娱乐广场保安部经理、辽北第一狠人、本市几场恶仗的主打人、水库浪子、德彪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开原市液化气总公司高级送气员、彪哥解梦馆馆长……


只看这些身份,就基本能够判断出范德彪的人物特质。20年之后,彪言彪语和他那些略显荒诞的名场面,自然而然成了年轻人戏谑调侃的素材。通过对其影像的二次创作,“彪学”应运而生。


B站UP主“德彪的奇妙冒险”是“彪学”最早的一批助推者。2019年7月,他在网站上发布了一条混剪短片《德彪往事 龙城岁月(辽北第一狠人个人cut)》,配合着香港电影《黑社会》的BGM,“彪学”自此进入年轻观众视线。


尔后,许多UP主自发参与到这股创作浪潮中。《英雄本色》《咏春·彪问》《无间道》《杀死那个马家堡子人》,“彪学”代表作层出不穷,好像放在任何作品里,范德彪的演绎都毫无违和感。在“德彪的多重宇宙”里穿行时,人们也感慨着“一部马大帅,半部电影史”“十年一影帝,百年周星驰,万年范德彪”。


在弹幕中,更多的人表达出的是对范德彪的共情。娱乐之余,一种新的互联网精神似乎也在萌发:过去,影视作品里被人记住的往往是英雄与成功者;而在范德彪这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身上,人们看到了时代变革中的那些停在原地抑或是掉了队的个体。


范德彪的故事,注定是属于普通人的。对尊严的追求,对生活的抗争,对改变命运的渴望,都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也不难解释,为什么“彪学”会成为某种互联网显学,它所表达的,正是每个观众想说的。虽然人人“嘲笑”德彪,人人却又都有可能在有朝一日成为德彪。


同时,彪学并不全然是悲剧底色,如果为它再寻找一个母题,乐观或许是最恰当的概括。在范德彪的世界里,“丧”是不存在的东西,“支棱”才是永恒的驱动力。创业失败、感情受挫、被误诊为癌症,都没能将他彻底击垮。


对待生活,彪哥从未失去积极性。与此同时,他还时不时闪出人性的光亮。譬如,在潦倒时,彪哥重遇曾经坑害自己的骗子,当看见对方过得更差劲时,彪哥请他吃了碗热汤面;在觉得人生无望、想走极端时,他仍想着要把自己的器官捐赠出去。


这也是“彪学”向外所昭示的内容:山重水复后,也许未见得能柳暗花明,但起码可以暂时停下来,等待生活的转机。再不济,还可以像彪哥剧中所说的那样:“结束梦游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重睡,睡醒之后,一个崭新的德彪将重新屹立在辽北大地。”


当然,在快节奏的网络文化更替中,爆火“彪学”也没能逃脱速朽的命运;但关于彪哥的梗仍然遗落在网络的角落,以及日常生活中。当听到熟悉的“你就好好和我处,处不好你自己找原因”“我,站着一米七三,躺着一米七三,死了还是一米七三!”,对视微笑,人民彪学家们辨认彼此。


三、20年了,东北故事为何长盛不衰?


导演辛爽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最爱干的三件事儿,是骑摩托、买衣服和躺着看《马大帅》。


所以在拍摄《漫长的季节》时,他也在其中玩了一把致敬。桂英烧烤店、维多利亚的门童、KTV里唱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等经典元素,均与《马大帅》完成了联动。彪学家们在感到惊喜的同时,也不免有些伤感:原来距离马大帅进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这些年里,生活剧变是人人可感的事实。在文娱生活方面,国产剧的东北叙事也时不时地掀起一股热潮。尽管探讨的内容大体围绕着东北人的方言、性格,但在这些重复的议题之外,人们还是能发现,这些文艺作品其实有着不同的侧重点。


《马大帅》之前,被更多人所熟知的是《东北一家人》。它沿袭《我爱我家》的喜剧模式,用不同的单元故事,重点呈现了东北家庭的生活状态。它将东北人的轮廓大致勾勒出来,观众由此认识到,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是一群豪爽、直率、幽默的人。


在此之后,赵本山将春晚舞台上的影响力带至电视剧领域。他用《刘老根》为人们讲述了农民创业的故事,东北人的形象也开始渐渐与乡土产生了密切的关联。经过几年探索,赵家班又在2006年推出了《乡村爱情》。


《马大帅》是常看常新,《乡村爱情》则是常新常看,迄今为止,该剧已经拍了十七部,谢广坤、赵四、刘能等人的形象依然活跃,却逐渐离谱。十几年前,剧里在讨论豆腐作坊和果园如何经营,而今,带货直播、招商引资早已融入剧中人物的日常,但它的现实感肉眼可见地逐渐稀薄。


2008年,《闯关东》的热播,让东北题材的电视剧走上另一条路线,镜头以严肃的方式对准这片土地的历史。


到了近些年,有人将东北的冰天雪地变成罪案现场,也有人用双线叙事,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与今日来回穿梭,讲一个沉甸甸的时代故事。创作者的自由度看似变得更大了,但“东北味”却显得愈加雷同。


粗粗地回看东北影视的脉络,重复的叙事、地域元素的滥用,也会在一定程度上窄化对这片土地的认知。


正因如此,回到故事的开端,我们或许能够解答,哪怕现实中的马大帅已经乘着私人飞机远走,观众还愿意徘徊在剧集中的辽北大地。为什么20年后,《马大帅》依然让人上头?


穿过那些搞笑桥段、幽默台词、二创热梗,人们之所以愿意反反复复看它,是因为它扑面而来的真实感,每个镜头仿佛都能让人嗅到北方冬日的煤灰味,感受到个体在时代河流中的迷茫和跋涉,看到剧情与现实生活遥相呼应。


那恰是今天愈发精美的剧集里,最稀缺的东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L,编辑:苏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