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1、“维维诺诺”一时瑜亮,不止是中国影迷的发明,也是海外众多影迷的津津乐道的话题。

2、从出道起,诺兰就以既严谨又诡谲、既烧脑又迷人的作品,迅速成为好莱坞的金童子,时至今日,他终于手握两尊小金人,也算是行业对这位大银幕原教旨主义者迟到地予以了肯定。

3、站在传统电影行当风雨飘零的年代来说,诺兰和维伦纽瓦,确实构成了一对代表着美好愿景的行业旗手。

4、漫威、DC、速激,来回来去的,就是对低级趣味毫不遮掩的标榜和对暴力奇观毫不节制的滥用,以及对数码特效和超快剪辑的无限制依赖。

5、《芭比》不遗余力讽刺挖苦着男权、父权,从票房表现和文化影响力来说,它其实比《奥本海默》更配得上是2023的现象电影。

6、近年来的奥斯卡,先后通过《月光男孩》《健听女孩》《游牧人生》《寄生虫》《瞬息全宇宙》这一系列“非主流”、聚焦于少数群体且具备了国际视野的最佳影片得主,一直在改写着“老白男”们制订的游戏规则。

7、今年的大奖发给《奥本海默》,其实也和之前《泰坦尼克号》《指环王3》大获全胜的逻辑相似:票房大卖、拥趸众多的商业片导演,总会得到一次补偿性质的表彰。

8好莱坞电影工业的问题,不是诺兰和维伦纽瓦这样的优质商业片作者太多了,而是葛韦格和简·坎皮恩这样的优质女性导演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显然不是电影行业本身能够解决的问题。

2024年3月10日晚(美国西岸时间),众望所归中,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先后拿到了第96届奥斯卡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座小金人。多年陪跑之后,他终于修得了正果。



时间再往回拨半年,2023年8月,英语世界第二大电影门户、亦即全球最大的专业影评人聚合网站“烂番茄”(RottenTomatoes),举办了一次趣味活动,从全球范围内挑出自1998年起稳定执导长片的64位种子选手,由用户(即认证影评人和普通影迷们)按照两两对决的形式,通过6轮“残酷”的二选一,来评出“近25年来世界最佳导演”。



最终进入决赛的二位,正是近些天来在中国影迷群体里热闹不已、被戏称为“维维诺诺”的维伦纽瓦和诺兰。这终极一役,诺兰以56:44险胜“牛蛙”,晋升为中生代导演第一人。

当然,无论是导演PK赛甚或是奥斯卡评奖,本质上都是为了凑趣,博个口彩罢了。因为,正所谓文无第一,法无定法,更何况今天的电影,分野如此巨大,“商业”与“艺术”、“欧洲影展”与“好莱坞体系”、“剧情片”与“纪录片”……这林林总总的差别,都注定了导演这项工作,是不可能量化评比的。

不过,诺兰拿下奥斯卡,以及维伦纽瓦被坊间认定为他的最大对手,当然也有相当的意义。

奥斯卡,是美国电影工业的行业奖励,是几千名美国电影行业的从业者用一人一票的形式,来选出他们的年度杰出工作者,尽管的确总有反应滞后、“分猪肉”一类的问题,但说到底,这毕竟是整体行业对于个人成就的集体确认,因此,对好莱坞体系电影人来说,实在是绕不开的至高荣誉。



从出道起,诺兰就以既严谨又诡谲、既烧脑又迷人的作品,迅速成为好莱坞的金童子,然而,虽然他长期备受影迷的拥戴,但却始终没能得到奥斯卡、亦即同业者的认可。时至今日,他终于手握两尊小金人,也算是行业对这位大银幕原教旨主义者迟到地予以了肯定。

至于维伦纽瓦,尽管实则他比诺兰还要年长三岁,但由于他从加拿大魁北克的法语电影圈出身,2010年才以“外语片”《焦土之城》进入美国电影工业视野(该片在次年获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提名),因此反倒成了后起之秀。

大体上,他确实是在重走诺兰的旧路——先以优质的“独立电影人”身份进入行业,然后逐渐接手好莱坞一线和超一线大片,以自己独特的视听风格,奠定了行业中坚的地位,赢得了观众的追捧。



如今维诺并称,当然主要是出于“组CP”的凑热闹心理,而且更多的是影迷们为了要给诺兰找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其实,具体到拉郎配来的维伦纽瓦其人,说他像诺兰,倒不如说他更接近于拍出了《地心引力》《罗马》《荒野猎人》《鸟人》《水形物语》《环太平洋》等一系列名作的“墨西哥三杰”——阿方索·卡隆、冈萨雷斯·伊纳里图和吉列莫·德尔托罗——他们这四位都以“外语片”闯入好莱坞,更难得的是,他们还都有艺术小片和商业大片两手抓、两手硬的好本事。

不过,自从2016年接拍《降临》起,维伦纽瓦进入了自己的“科幻大片”事业轨道,也就凭借这种成本最贵、规格最高、受众最广的商业电影类型,进一步登堂入室,赫然已是好莱坞创作者里的一座新地标。

尤其是近些年来,由于流媒体的快速崛起,以及新冠大疫的肆虐,以影院观影为核心的“正统”电影业,提前遭遇了存废与否的大考验,而恰恰是诺兰和“牛蛙”,不仅反复在舆论上大肆鼓与呼必须拯救影院,更身体力行拍出这一部部“必须去看大银幕”的“顶配大片”,从而让观众们纷纷回流影院,于是着实得到了行业中人和硬核影迷的高度拥护。



所以,站在传统电影行当风雨飘零的如今年代来说,诺兰和维伦纽瓦,确实构成了一对代表着美好愿景的行业旗手。

风格突出、作品过硬的他们,既在抵消一系列幼稚且聒噪的漫画英雄片带给“电影”的低俗感,又奋力维系着大银幕才是王道的价值观,不仅自己身上有着清晰可辨的尊严感和使命感,还给这个投机善变的娱乐业注入了一缕不多见的坚毅高蹈,因而也就相当的难能可贵。

2.

换句话说,坚守大银幕、迷恋胶片质感、偏爱物理特效的诺兰和维伦纽瓦,都是不折不扣的传统卫道士,他们的力量和信心,不是来自于其他,而正是希区柯克、大卫·里恩、库布里克、斯皮尔伯格、雷德利·斯科特这几代好莱坞商业类型电影大宗师传下来的“玄门正宗”。

这个群体,和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无比辉煌的欧洲艺术电影大师们,着实分属两个阵营。前者代表的是通俗文艺的最极致规格,但在人文哲思、社会批判等方面,明显逊色于后者;而后者诚然是彼时最深邃最先锋的知识分子典型,更一度把“电影”拉到了第七艺术的巅峰。然而,随着大时代退潮,以及大师们逐渐凋零,艺术电影越来越曲高和寡,不得不步入了窄窄的象牙塔(影展)之中。

因此,我们只能无奈承认,从整体上看,21世纪的电影,尤其是日益与欧洲艺术片分道扬镳的好莱坞之产出,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是远逊于上世纪的。不要说《安妮·霍尔》《教父》《午夜牛郎》之类划时代的经典再难重现,即便是《阿拉伯的劳伦斯》《巴顿将军》这样的主流严肃作品,也越来越罕见。

在今天的好莱坞主流出品之中,充斥其间的,满是一股小男孩的意淫味道。一部一部又一部的漫威、DC、速激,来回来去的,就是对低级趣味毫不遮掩的标榜和对暴力奇观毫不节制的滥用,以及对数码特效和超快剪辑的无限制依赖。



而只有到了诺兰和维伦纽瓦这里,镜头慢下来,情绪沉下来,故事才厚实了,表达才庄重了。于是,希区柯克式的复杂叙事及心理分析、大卫·里恩式的宽银幕造型及宏大表达,终于有型有款地重现于江湖。简而言之,除旧布新、扫荡浮艳,往往就是要正本清源,回归道统。

3.

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个新的耐人寻味的问题。

就在《奥本海默》2023年暑期正当红之时,同期还诞生了更具话题的《芭比》。而后者不遗余力讽刺挖苦着男权、父权,从票房表现和文化影响力来说,它其实比《奥本海默》更配得上是2023的现象电影。



就在两片同时上画之时,坊间就有声音传来,指出《奥本海默》以及诺兰其人,正是好莱坞、或者说更大范围的欧美文娱圈长期以来秉持之“中老年男性白人”(简称“老白男”)保守价值观的最新、最典型写照。换言之,也就是《芭比》所讽刺的男人们心心念念的《教父》一支的新时期代表。

此后,虽然《芭比》在票房上始终力压《奥本海默》,可是到了英美年终一系列的电影奖项上,两者的情态却刚好掉转,《奥本海默》一路奏凯,再到今天,成了本届奥斯卡的最大赢家。

微妙的是,与此同时,“王子复仇记”之《沙丘》开始全球热映。这部被寄予厚望的好莱坞年度重头戏,讲了怎样的故事?一个显然是英美族裔的少年英雄,打败了法西斯(或者无妨说布尔什维克),解放了广大的亚非拉人民,就此成了全天下的救世主——这活脱脱不正是被芭比讥为“男人与马”的那一套?



所以,一大批《芭比》的拥趸,在这些天里是肯定谈不上高兴的。这还不仅是《芭比》几乎在奥斯卡上颗粒无收的问题,关键在于,近年来的奥斯卡,先后通过《月光男孩》《健听女孩》《游牧人生》《寄生虫》《瞬息全宇宙》这一系列“非主流”、聚焦于少数群体且具备了国际视野的最佳影片得主,一直在改写着“老白男”们制订的游戏规则。

也就是说,正当美国影坛的起义军一路高歌猛进、尤其还终于迎来了《芭比》及其导演格蕾塔·葛韦格之正印帅旗的时候,没想到反动派反而发动了两波大反攻。影迷们的心头好,维维和诺诺,正是旧势力的新护法。

那么,究竟好莱坞/奥斯卡是又复辟回了“老白男”的窠臼了呢,还是通往进步之路暂时小小受挫,革命浪潮终将势不可挡呢?

4.

大概,这两个观点都没能准确地陈述现实。

首先,时至今日,无论是好莱坞这个行业,还是奥斯卡这个公会,都仍然由“老白男”们占据着绝对优势。尤其是各大娱乐传媒公司的老板们、拥有具体权力的制片人、经纪人、律师、导演们,他们八成以上都是“老白男”,纵然他们投拍了一些诸如《黑寡妇》《惊奇队长》《蜘蛛夫人》一类的“大女主”电影,但与其说这是呼应女权运动,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见风使舵地投机而已。

其次,近些年的奥斯卡确实在努力改革,一系列“小”片拿到大奖,绝对是不争的事实。而在其背后,无疑是社会思潮、社会运动不断演进的必然结果。



然而,我们也应当看到,这批小片影响力非常有限,尽管拿到了至高大奖,美国老百姓也毫不买账(票房低迷),更缺乏国际输出的影响力。甚至连带着,让奥斯卡颁奖晚会本身,都从几十年不堕的美国王牌电视节目,变成了收视率节节下滑、广告商频频摇头的鸡肋。

所以,今年的大奖发给《奥本海默》,其实也和之前《泰坦尼克号》《指环王3》大获全胜的逻辑相似:票房大卖、拥趸众多的商业片导演,总会得到一次补偿性质的表彰,其一为了是奖掖这样的导演终于懂得弃暗投明,拍出端庄严肃有深度的力作了,其二,则是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金像奖本身,致力于拉高收视率、提振影响力。

归根结底,好莱坞是一群私营经济体的聚集地,奥斯卡则是这个群体的商会组织。在商言商,是责任也是义务。



《月光男孩》剧照

因此当《月光男孩》《寄生虫》《游牧人生》接连拿到奥斯卡大奖时,很多人就在疑惑,那么今后的奥斯卡——这个顶级电影工业奖,怎么跟戛纳——这个顶级电影艺术奖,搞出差异化呢?

明明几十年来,各是电影发明地的美国和法国,已经达成了长期的默契与分工。说到底,奥斯卡是90多年前,好莱坞的老八大电影制片厂,为了产业团结而设立的公会奖。它的奖励对象,根本上是好莱坞体系里出产的、能够兼顾叫好与叫座的通俗娱乐电影类型,而大洋彼岸的戛纳及威尼斯影展所要襄助的,则是那些代表了最离经叛道的、引领了电影美学潮流变迁的个人化的艺术电影。

再加上这些年美国境内的意识形态纷争愈演愈烈,偏“左”的力量更是不乏一些矫枉过正或者说过于理想化的言行,于是也日渐遭到更强烈的反制。对应到文娱领域,也就体现为尽管《芭比》聪明俏皮,但毕竟是在近乎不留余地地讽刺男权父权,并且该片又还极度卖座,大抵最终是激起了“老白男”群体的逆反之心,于是从提名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得到奥斯卡的认证。

反过来看,《奥本海默》这个闪烁着电影工业最高水准、探讨最严肃的政治议题、致敬了电影制作优良传统的历史、传记、战争题材,算得上是言之有物且针砭时弊,于是老白男们心有戚戚焉,联手把最佳影片、导演、男主、男配、剪辑、摄影等核心大奖,悉数奉上。

而另一边厢,为了市场打造的高成本高概念动作大片,无论是《007》《速度与激情》或是《碟中谍》《壮志凌云》又或《星舰迷航》《沙丘》等等,“白+男”大英雄的传统也几乎不会有什么动摇。原因无他,市场一贯如此——这类题材行销多年,就是卖座。



归根结底,无论是《奥本海默》这样“商业”的严肃电影,还是《沙丘》这样的“优质”的商业电影,它们不约而同仍然延续“老白男”道统,这并非是诺兰“牛蛙”们处心积虑,就想自甘落后。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这些作品背后的创作者,他们一直以来所受到的艺术的、思想的、历史的、政治的教育,其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所爱所恨,就是“男权”“父权”精英的这一套——总而言之,他们跳不出自身的藩篱,具备不了葛韦格那样的女性主义意识和趣味。这样的创作者,就是沉迷于打仗、飞碟、爆炸……这些典型的男人的物事。

最关键的是,错不在他们身上。正如都是摆弄植物,但我们绝不能指控一个纯熟的木匠不懂得园林设计。好莱坞电影工业的问题,不是诺兰和维伦纽瓦这样的优质商业片作者太多了,而是葛韦格和简·坎皮恩这样的优质女性导演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显然不是电影行业本身能够解决的问题。

当这个世界仍然依靠着“男权”在维系,而平权理论尚且无法重新建构一整套的世界观方法论的时候,无论是出于文化上的惯性,还是经济上的效率,“男权”,仍然是当前最为有效和稳定的社会机制。

这是革命理论和口号短期内取代不了的,因为它事实上就是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本身,是法律、是道德、是社会结构、是资本主义制度、是商品消费社会本身。那么,不管是电影、音乐、文学,还是政治制度、社会组织,哪有这么容易能够实现真正的革命性改变?

所以,在可预见的一段不短的未来里,占尽优势的“老白男”们仍将是好莱坞兼奥斯卡的基本盘,他们时不常地会“追求进步”,为女性题材、少数题材以及女性导演送出喝彩,但指望他们真正地改旗易帜,指望好莱坞以后都是金发美妞芭比独挑大梁,而让一众光头壮汉们通通靠边站,那当然只能是实现不了的白日梦。

5.

更糟心的是,哪怕是诺兰和维伦纽瓦这样的老白男导演,举目整个好莱坞,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

“维维诺诺”,已经是当下娱乐工业环境里,才华最佳、抱负最大、成就最高的存在了。

在这两位导演的电影里,几乎没有丝毫的喜剧成分。他俩镜头下的主人公,全都苦大仇深、重任在肩。

他们每每为了战胜宿命而飞蛾扑火般地奋力一击,然而,他们几乎总是徒劳——屠龙王子保罗最终要变成恶龙(《沙丘》系列)、蝙蝠侠反而成了催生罪恶的原因(《蝙蝠侠》系列)、柯布找不回爱妻(《盗梦空间》)、路易斯必然要等来丧女之痛(《降临》)、奥本海默成了毁灭世界的死神(《奥本海默》)、执法者凯特发现法律和人性其实全无用处(《边境杀手》)。

在那种种的极致视听、大开脑洞的背后,维维诺诺真正的迷人之处,大概就在于他们以最大的创意和诚意,去书写这些命中注定的失败。

而这,恐怕才是守旧派最基础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