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社会,用星座和MBTI等人格测试来评估恋爱关系中双方的兼容性,似乎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然而,其弊端正如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在她的作品《冷亲密》中所探讨的那样:试图通过看似科学和系统化的方法来简化并理解复杂的人际关系,实际上反映了一种情感生活的商品化和理性化趋势,以及现代人对于快速、简化的情感解决方案的追求。这种对情感的冷漠化处理的方式,阻碍了恋爱中的双方深入了解对方,进而建立深层次连接的可能性。
这样看来,金庸笔下那些冲破世俗观念束缚的爱情故事——杨过与小龙女、令狐冲与任盈盈、郭靖与黄蓉——与我们所处的当下相比,好像已经成为一种遥远的浪漫主义。但是,这些故事中的价值观却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影响,无论是电视剧的重复翻拍,还是对话中不经意抛出的金庸典故,都在提醒着我们,那个情深意重的武侠世界并没有完全消失。
在这个看似以理性主导、效率至上的时代,金庸笔下的爱情故事还有何意义?在“冷亲密”的现实中,我们是否仍能从金庸笔下的爱情观中体会到真正的热情和人与人之间的深刻联系?《新周刊》采访了作家六神磊磊,透过他的洞察,我们希望能够揭示金庸作品在当代社会中的影响和价值,共同探索金庸武侠世界中的爱情观在这个“冷亲密”时代里的意义。
一、武侠多“情痴”
《新周刊》:数不清的文学作品都在描写爱情。在武侠小说宏大的世界观里,金庸用了不少笔墨描写爱情,他的书写方式有什么独到之处?
六神磊磊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非要和别的武侠小说比的话,金庸会认真地把爱情当作最重要的对象来书写,而不是作为“书剑江山”的附属品,或者一种完美人生的装点。
金庸反复评估爱情对生命的意义。因为武侠小说的环境比较极端,动辄生死之别,众所周知,现实中如果有一把枪指着你的时候,爱情就不重要了,而金庸则会把爱情和生死、自由等命题放到一起来称量考验,认为它们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是让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金庸的小说,其实一直在探索人的“终极解放”:到底如何活着,才能实现终极解放?金庸把爱情也作为“终极解放”的途径之一——至少是重要途径,所以金庸写了很多“情痴”。有一个人物叫韩林儿,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努力工作,然后得到周芷若说的一声“韩大哥,最近辛苦你啦”,那就是他莫大的幸福。这就是典型。当然,每个人的答案不一样,杨过在爱情和更多社会责任之间毅然地选择了爱情,而令狐冲在爱情和自由之间选择了自由。但不管如何,爱情始终在这个“终极”的选项之中。
《新周刊》:金庸作品中的爱情故事是如何体现不同时期的社会道德观和价值观的?
六神磊磊 :金庸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传统的道德观和爱情观念,我们能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看到“郎才女貌”“从一而终”,说明这些传统观念虽然受到时代风潮的影响,但在通俗文学中始终有着一定的稳定性。
尽管金庸对爱情的描写根植于较为传统的文化背景,但也展现出一种超越时代的现代感。细读金庸作品,会发现其中的突破性。除了标准的、健康的爱情故事,他还探索了扭曲、畸形甚至是禁忌的爱情故事。金庸作品里的爱情有着非常前卫的一面,他在作品中通过描绘复杂和多样的爱情故事来突破传统小说的模式。
二、快意恩仇,也包括“爱情”
《新周刊》:传统小说是怎样描写爱情的?与它们相比,金庸作品的突破之处在哪?
六神磊磊 :传统侠义小说对爱情是漠不关心的,甚至可以说抱有鄙夷的态度。《水浒传》是怎么区分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看这些人是否处在一段情感关系中,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个人大概率是个反面角色,就站在了梁山好汉的对立面。
以金庸作品为代表的武侠小说脱胎于传统小说,随着时代变化,读者的需求也开始转变,小说中可以没有那么多的快意恩仇,多一些情感和更贴近生活的东西,对于爱情的刻画就是这类作品实现的突破。
《新周刊》:读过这些作品后,你认为金庸笔下的爱情故事有什么特点?
六神磊磊 :金庸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种爱情模式,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属于双向奔赴型,并非简单的追求和被追求,而是两个人物在经历了一系列的事件和挑战后,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深厚的情感,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这种双向奔赴和自然发展的爱情关系,对照着现代爱情中的平等和相互尊重。
《新周刊》:关于金庸作品中的现代性,它还体现在哪些地方?
六神磊磊 :第一,金庸笔下的很多人物的行为和选择,都显示出一种“我爱你,与你无关”的观念。比如《飞狐外传》中程灵素对胡斐的爱,以及《白马啸西风》中李文秀的故事,都展现了即使深爱对方,也不必失去个人的独立性和尊严。
第二,金庸作品中,从主角到配角,很多角色的故事都展现着“爱是可以收回的”这一观点。《倚天屠龙记》里,殷离从小就喜欢张无忌,有一天,她发现朝夕相处的曾阿牛就是小时候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张无忌,立刻就“下头”了——尽管你(张无忌)长成了个好人,但你不再是我喜欢的样子了,那我就可以收回我的爱。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可能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但金庸就这么坦然地把它放进小说里。
第三,金庸还有一个原则,就是他不会嘲弄任何一种爱情。他对于非传统或边缘化的爱情也同样持开放态度。在他的作品中,即使是非常规的爱情,如《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和杨莲亭的关系,被同样以一种中立甚至温柔的笔触描绘。金庸对这两人在教派中的做法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但从未对两人之间的情感进行嘲弄或贬低,而是展现了这种情感的真实和深刻。通过这种方式,金庸向读者传达了一个信息:所有的爱情,无论形式如何,都值得尊重,不应成为他人嘲讽的对象。
三、“情”字之上,人在江湖继续成长
《新周刊》:《冷亲密》一书中,伊娃·易洛思提到当代情感中的“自我帮助文化”将个人的情感生活和关系问题框定为个人成长和自我实现的一部分,能否处理好感情关系,似乎也因此成为一种针对个人的量化标准,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去学习如何理性地处理感情问题,促成了“冷亲密”现象的盛行。个人成长是如何在金庸笔下的爱情故事里体现的?这种成长是否以牺牲感情浓度为代价?
六神磊磊 :爱情中有很多机会能让人成长,不一定要牺牲感情浓度,越在乎一个人,可能会让这种感受越深刻。
黄蓉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她有两个重要的成长节点。第一个节点是当她拿着刀威胁要去划穆念慈的脸,让穆念慈发誓不再喜欢自己的靖哥哥的时候,穆念慈表现出来的一种坦然,让黄蓉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或许在别人的眼里不值一提,自己的标准不是世界的标准。第二个节点是当她看到曾经与郭靖有婚约的蒙古公主华筝,这个天之骄女第一次感受到自卑的情绪,那一刻对黄蓉的整个性格都有所改变。这都是爱情带给她的。
《新周刊》:金庸对待爱情的态度,在他的创作生涯中呈现出怎样的趋势?这种态度是否随着他对时代的感知产生变化?
六神磊磊 :他的小说里的爱情有一个轨迹:爱情的重要性、爱情的分量,像是一条抛物线,从很低、很轻微到越来越重要,甚至变成最重要的东西,然后又慢慢地变得不那么重要,最后变得可有可无。
在早期的《书剑恩仇录》中,对于陈家洛而言,爱情似乎不值一提,只是一种点缀;到了《射雕英雄传》,爱情就成了主线;到了《神雕侠侣》,家国大义、江湖恩怨,都要为爱情让路,爱情的圆满成为了侠客的最高追求;到了《笑傲江湖》,令狐冲和任盈盈都认为,他们可以不在一起,因为他们无法为了爱情而放弃自由的人格,书中推崇的最高价值已经不是爱情,而是个人的自由、人格的完满、人格的独立健全和解放;再到《鹿鼎记》,爱情的观念已经变得很淡泊,成了一种对传统婚姻和情感关系的调侃和颠覆。
至于原因,首先,金庸在写法上寻求突破,他明明很擅长写爱情,可是作为一个大师,他会放弃自己善用的兵器。第二,他在探寻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想知道怎么让武侠小说反映更深刻的人性,然后再一步步地往前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Antik、六神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