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当代作家变网红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谁都没想到下一个接过余华“年轻人嘴替”标签的作家,居然会是他——史铁生。
有人说自己在回家的高铁上打开《我与地坛》,本来想当作轻松的通勤读物,结果“在高铁上哭成傻子”。
这位残疾人作家原本在很多人心中几乎只留下了两个印象:双腿瘫痪、有个很爱他的母亲。
经常跟海伦凯勒、张海迪并列,成为写作文时最常用的素材。
然而最近,网上却突然涌出了一大批重读史铁生、讨论史铁生的年轻人。
“好像死亡是一个你非常讨厌的结婚对象。那么好吧,既然必须和这个无聊的家伙结婚,我一定要把我的忠贞,我的热情,我的好奇心,我的爱浪费在这个世界上,把一副空壳留给它。”
“命运不是用来打败的;关于命运,休论公道。”
苏童曾经在采访中曾形容自己背着史铁生的感觉:就像背着一个文学圣洁的灵魂。
当初不耐烦于语文课本里的主旨分析、段落总结,如今却被这“有点肉麻”的评语瞬间戳中。
“如果能晚两年学史铁生的文章,我一定不会到现在才发现他的价值。”
“史铁生的一生是震撼我的”
很难说精确地说,这届年轻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迷上史铁生的。
只是最近一年来,网上分享的很多读书笔记中,《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出现的频率都越来越高。
前几天,社交平台上了个热搜“史铁生的顶级文笔”。
很多人点开后最直观的感受是“史铁生也太会写了”,摘抄金句的时候恨不得把整本书都划线。
在一个讲述史铁生生平的视频下方,有人说以前总把他当作“身残志坚”的单薄符号。
看过书后感觉认识了一个幽默又细腻的前辈,而且“人格魅力绝了”。
会给自己的下辈子设计“完美人生”。
在考虑该加点什么缺点时,狡黠地表示“丑可不行,丑是无可挽回的局面,弄不好还会殃及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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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自己想要去烧香拜佛求健康,但“为求实惠去烧香磕头念颂词,总让人摆脱不掉阿谀、行贿的感觉。”
让多少刚刚去雍和宫求佛保佑考公上岸的年轻人,立刻汗流浃背起来。
年轻一点的学生读者,欣赏书中精巧的辞藻和深沉的感慨。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而那些已经步入社会几年的人,则是对书中平实的描述印象深刻。
《我与地坛》里有一段情节,是史铁生在地坛散心时总能遇见一个练歌的小伙子。
两人彼此虽然有意相交,却每每在对上眼神之后迅速移开,堪称I人社交现场。
后来有一次终于点头示意,第二天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小伙子,他才意识到那是告别。
他还写儿时跟朋友因为小事吵架,闹到绝交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内心有种说不清的失落。
很多人在这段下面留言,提起想起人生阶段中不断走失的朋友。
在翻回文章开头那句,不觉感到一丝释然。
“L和我能不能永远是好友,以及我们打完架后是否又言归于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度形影不离,流动不居的生命有一段就由这友谊铺筑成。”
慢慢地,一个脱离了“残疾人作家”标签的、更生动的史铁生被网友们扒了出来。
比如他跟余华、莫言等作家的友情,最近已经成为视频剪辑最受欢迎的题材之一。
某次余华正在签售会充当“无情的签名机器”,突然发现读者拿上来的是《我与地坛》,立刻郑重其事地划掉自己的名字,签上了“铁生”。
在录综艺时听人提到轮椅,下意识地重复了两遍,“铁生都已经不在了”。
还有那个著名的“让史铁生当守门员”事件。
史铁生曾在书里写过前半段:“马原总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说: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趟沈阳。”
结果到了沈阳,余华带他去踢足球,把他放在了球门旁。
还跟对手扬言:“你们要是踢到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死。”
这个故事最早还被看成是一个地狱笑话,笑完需要敲木鱼的那种。
可现在,弹幕上刷屏的是史铁生在《我二十一岁那年》里写的那句:“二十一岁末尾,双腿彻底背叛了我,我没死,全靠着友谊。”
不再是“身残志坚”的榜样,而是始终对人生保持渴望与观察的天才。
打牌赢了会大笑,会开心吃下朋友刚刚从地里偷来的黄瓜,也会被朋友背着扛着走遍大好河山。
“当年读他没感觉,如今泪流满面”
如今严肃文学作家在网上翻红,往往跟他们的书没什么关系。
就像会调侃余华“潦草小狗”的人,知道他爱迟到、爱“折磨读者”,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找来他的书去读。
但史铁生恰恰相反,很多人是因为读了他的书、看了他的字——才发现这个已经去世14年的作家,居然隔空让自己产生了灵魂上的震颤。
很多人都说看史铁生的书,有种“后知后觉的伤感”。一位网友小时候背《秋天的怀念》,只是机械地当成作业完成。
后来外公去世,她因为在外地工作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几年后再重读《我与地坛》,才明白那句“她出去了,就再没回来”,描述的是多么深刻的遗憾。
在一些有关年轻人迷茫的帖子下面,也经常会有人提起史铁生写的句子。
比如大学生感慨自己小时候有一大堆梦想,如今却只剩下了是卷考研还是卷考公。
于是看懂了那句——“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你前途未卜,你会说你前途无量;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你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
打工人明明进入了自己喜欢的行业,却最终还是被工作的琐事拖没了所有热情。
也只能用那句“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来聊以自慰。
十几年来,人们习惯于用“乐观”来评价史铁生。
而如今被扎心窝子的年轻人,终于看懂他写的是“如何面对无能为力”。
或许因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很多人都以为史铁生是从小就瘫痪。
但他其实度过了相当健康、恣意的前20年,爱田径、爱足球。直到二十一岁时,患上了腰椎裂柱病,从此坐上轮椅。
史铁生还未确诊的时候一直期盼是长了瘤,良性恶性都好。
“让它是个瘤子,一个善意的瘤子。要么干脆是个恶毒的瘤子,能要命的哪一种,那也行。”
然而最终得到了一个21岁青年最不想要的结果:活下来,但再也站不起来。
也因此陷入了与命运一生的缠斗。
余华后来这样夸赞史铁生:“他总是能够在消极里边发现出积极来。”
但那是想通了的史铁生,是史铁生的“完全体”版本。
如今他的文字被很多年轻读者评价“有力量”,这份力量恰恰于来源于他摊开了自己的心,向人们展示这个深陷谷底的人如何往上爬。
他写自己价值感全来自读书和写作,但某天突然觉得自己没这天分,“活着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做呢”。
也写有时候决定再活一天,只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偶然路过了地坛,看到了又红又大的太阳。
我很喜欢他的一篇名为《好运设计》的文章,他幻想下辈子能拥有一个幸运而完美人生。
最后却发现,一个没有遭遇挫折的人会把一切顺遂视为理所应当,无法感受真正的幸福。
最终得出结论,获得幸福的关键在于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享受过程。
“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
但当你以为他在经历那么多痛苦后,终于可以把苦难也当作某种不得不接受的命运馈赠。
他又把上面的思索全部推翻:“可我不,可我不!我真是想来世别再有那么多遗憾。”
人与命运的交手从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拳击,而是不到最后一刻无法见分晓的漫长缠斗。
过程中充满了自我怀疑、迷茫、焦躁。
坐在了自己的“轮椅”上,才看懂史铁生
如今史铁生重新翻红,与其说是大家发现了他身上的什么隐藏特质,不如说是在处境上,跟他形成了微妙的“共振”。
他的敌人看似是站不起来的双腿,其实是那份被困住的、无常的人生。
《我与地坛》里写过一个长跑的故事,是史铁生一位坐过牢的朋友,希望通过登上长跑比赛的荣誉栏,摆脱被歧视的地位。
“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儿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
“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
从前的史铁生只能是作文里的励志素材。
一个双腿残疾的人还能活出乐观的自我,值得敬佩,但离普通人太遥远。
那时候每个人都坚信着“成功学”那套做事逻辑——好好学习就能考上大学,踏实工作就能顺遂一生,抓住机遇就能出人头地。
虽然偶有意外,但整体上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求不得”只是属于少数不幸者的处境。
直到如今,每个人都在主动或被迫习惯命运的无常。
看似平稳漫长的铁轨有可能突然断掉,也不是每一份努力都有回报。
就像史铁生在21岁时突然被夺走的双腿,也像那个第一年挂前十名照片,第二年挂前三名照片的布告栏。
有网友说,余华和史铁生身上的魅力,都在于当发现世界的荒诞时,选择了某种方式抵御。
只不过余华的姿态更“潇洒”,以至于在他本人身上甚至看不到什么“苦难”的印记。
而史铁生的抵御更惨烈,挣扎。
他的每一丝挣扎,都被记录在他的书里。
刚生病时希望自己的腿“要么好要么死”,可命运给了他最坏的结果,让他在绝望中问了几百遍“为什么是我”。
后来史铁生写下:“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
而当他终于开始接受自己残废的腿时,肾脏又出了问题。
又写下:“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史铁生从来都没真正“战胜过命运”,正如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即使后来写了书、出了名,依然住在20平米的大杂院中,而且不断遭遇新的病痛折磨。
但他最终找到了自洽的方式,也获得了面对命运的勇气。
在2011年出版的《我与地坛》散文集中,第一篇是写他刚瘫痪时绝望的《我与地坛》,最后一篇是他瘫痪33年后写的《扶轮问道》。
有读者评价:“一本书读下来仿佛看到了两个人、两种性格,也由衷为他的自我重建感到高兴。”
《扶轮问路》节选
而在他去世十四年之后,也有更多人看懂了他的挣扎,并在其中寻找平静。
在网友晒出的史铁生金句中,下面这段的出现频率最高——“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 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 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很有意境,也表现出了一种豁达的生死观。
但我更喜欢的一段,来自他的另一篇散文《我的梦想》。
他最喜欢的田径选手、心目中最顶尖的人类刘易斯,居然在奥运会的百米决赛上输给了别人。
史铁生当时简直比刘易斯更沮丧,甚至不愿意再看重播,也不愿意听人议论这场比赛。
然而在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决赛中跳出了8.72米的好成绩。
“看来他懂,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
这也是史铁生一生都在试图写的回答,如今成为一份珍贵的药方,递到每个感到被命运困住的人面前。
“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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