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有墓志铭。但我准备将来把脑袋留下来,冷冻,过300年,或者500年,再拿出来。
“这件事情我都向老婆孩子交代好了,有的人是想复活,我觉得复活是不可能的。
“我是想证明文化是不是影响了大脑,几百年后,是不是可以从我的大脑里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证明我的积淀理论。
“如果证明有影响,我觉得比我所有书加起来的贡献都要大。”
这是一位老人在80岁时说的话。在他90岁生日的时候,这个话题又被提起,而这次“想法”已经付诸行动。他捐赠给这个冷冻头颅的机构一笔费用,“预约”成功。
91岁离世后(2021年),关于他的这份“预约”是否已经落实,也有不少人关心。直到去年年底,他的夫人和儿子证实,他的遗嘱已在去世当天被履行。
他就是李泽厚,中国当代的思想家、哲学家。
虽然在现在这个时代,“哲学”似乎已经远离人们的生活,但是他的美学思想,曾在上世纪80年代国内的“美学热”中,深刻地影响了一代年轻人,被当时的青年尊为“精神导师”。
一个要用“冷冻头颅”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去印证中国文化是否能影响大脑、验证自己“积淀说”理论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1930年,湖南长沙的宁乡县,一户富庶人家添了个男孩,他就是李泽厚。
李泽厚的父亲当时是邮局的高级职员。在那时,最好的工作一个是银行、一个就是邮局,待遇都很高。所以在童年的时候,李泽厚的生活很好,他说自己很早就吃过巧克力、烧烤等食物。
而且,作为家族里长孙的长孙,李泽厚很受宠爱。他还记得在抗战中,随全家从湖南调往江西,坐的是带篷的卡车,前面驾驶室里司机旁边的位置,要么是父亲坐,要么是奶奶坐,可他总是被抱着坐在前面,他母亲和弟弟就从来没有这个待遇。
● 摄于1936年的李氏全家福。前右小孩为李泽厚,中坐者为李泽厚祖母徐氏,后左为李泽厚母亲陶懋枬,后中为四姑李氏,右为李泽厚父亲李进
然而好景不长。少年时的李泽厚,生活的底色一下从幸福变成了孤独和伤感。
1942年,李泽厚的父亲去世。靠父亲工资维持的家庭,顿时陷入困境。
少年的李泽厚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过春节时,同住在一所大屋的亲戚们大鱼大肉,热闹非常。他们一家母子三个人,只有肉片豆腐、蛋羹一碗,冷冷清清。
虽然并不至于饥寒交迫,但是李泽厚的伤感却与鲁迅在《呐喊》中写道的“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类似。他更深感触的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人情冷暖中的虚伪。
所以李泽厚说,自己最恨虚伪。
少年时的遭遇,让他在某天忽然产生了“精神危机”,这也成了李泽厚未来对哲学产生兴趣的起源。
12岁那年的春天,看着山花烂漫的李泽厚忽然想,“人是要死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也许是他后来对哲学感兴趣的最初起源,也是他的哲学第一命题不是研究缥缈的宇宙论、自然本体论那些,而是想搞清楚“人活着”的意义。
始终没有离开人生这个“接地气”的哲学,可能是他日后做出冷冻头颅决定的肇始。
● 李泽厚曾经就读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
1945年,李泽厚考上了湖南省立一中,这在当时是湖南最好的高中,但是家里没钱,他转而选择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因为师范不仅不收学费,伙食费也是免的。
唯一不好的就是,那时师范毕业不发文凭,必须要自己找到教师工作,而且要干满两年之后才发毕业证。但是没毕业证又没法考大学。
李泽厚太想上大学了。在没有英语课的师范学校,李泽厚开始自学英语。他甚至想到了造个假文凭,拿去考大学的念头。
学哲学?如果张雪峰那时在的话,一定会劝退李泽厚这个想法,但李泽厚就是李泽厚。
1950年,李泽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哲学系。
虽然彼时的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但是李泽厚的大学时代,基本只能靠自学。那时刚解放,冯友兰等哲学系教授还在“改造思想”,所以李泽厚从进了北大就没上过中国哲学史课,只听过半年任继愈讲的中国近代哲学。
既然能自学英语考上北大,那自学哲学对于李泽厚来说,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当时得了肺病的李泽厚,和其他生病的学生一起被隔离在一栋楼里,他在楼顶找到一间没人住的阁楼,一脚把门踹开,就直接搬了进去。
● 年轻时的李泽厚
李泽厚用老师的借书证成摞地借书回来读,因为学生的借书证一次只能借5本,教师的借书证每次能借30本。他想要看更多的书,来弄清楚12岁时的那个疑问。
在这个没有窗户,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床和一盏灯的小屋里,李泽厚谁也不来往,一头钻进了哲学和美学的世界。
隐藏在天分外表下的苦功夫,给李泽厚带来丰厚的收获。
1955年,李泽厚被分配到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成了一名“实习研究员”。
当时文、史、哲领域全国一共只有三四个学术刊物,有机会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大多是一些大教授们。但是刚上班不久,只有25岁的李泽厚,居然也发了文章。
1955年,李泽厚在《文史哲》上发表了《论康有为的〈大同书〉》。而另一篇《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的文章,则让邓广铭(北大历史系教授、著名学者)四处打听“这个人是哪里的”。
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实习研究员”让人们惊奇,但这只是开始。在随后的美学大讨论中,他更是一战成名。
上世纪50年代,由“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引发的讨论,在“百家争鸣”的氛围中,成为了一次全国性的美学大讨论。
1956年,朱光潜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自我批评的文章,随后黄药眠发了一篇批朱光潜的文章,后来蔡仪又写文章批黄药眠,接着是朱光潜发表文章批评蔡仪……
在这些成名已久的美学家们“神仙打架”的时候,李泽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也加入了进来。
当时李泽厚觉得,指出别人的错误不难,要真批判就要有正面的主张,更重要的是能对这些问题提出一些新的意见和看法。
于是他也写了一篇《论美感、美和艺术》的文章,发表在1956年的《哲学研究》上。这篇文章一出,连朱光潜都认为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写得最好的。
● 李泽厚发表在1956年第5期《哲学研究》上的文章
朱光潜在1962年回顾美学讨论中的各种观点时,认为共有三派,那就是朱光潜、蔡仪和李泽厚。
虽然在多年后谈及此事,李泽厚笑称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怎么敢自称一派。但是他的美学著作,却在80年代,深刻地影响了众多的年轻人。
李泽厚50年代就给自己定下了“不为稿费写文章”的规矩,因为他不愿意在政治或经济的压力下屈服。所以,虽然年少成名但他依然因为政治表现不突出,成了社科院下放劳动最多的人,甚至一度被“开除公职”。
不过,这也为李泽厚20年后的突然爆发积蓄了力量。
“文革”时期他在干校劳动,偷偷带了本英文版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这本书他读得很仔细,还做了几万字的笔记。
1972年从干校回来,他就开始在那些笔记的基础上写《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1979年,当这本表达李泽厚自己哲学思想的书一面世,又一次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几个月后,他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出版,这也拉开了整个80年代李泽厚的“高产期”。
● 1985年,钱学森(中)与李泽厚夫妇
《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华夏美学》和《美学四讲》,这些书相继出版,贯穿了整个80年代,也影响了当时的年轻人。
当时有个叫易中天的年轻人,也看到了这本书。30多年后他还记得《美的历程》带给他的震撼,“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且能做到该细密处细密,该留连处留连,丝丝入扣,顺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能为!”
当时的中国,一股“美学热”也正在兴起,李泽厚和他的《美的历程》成了整个80年代最受年轻人追捧的对象。
有多火呢?1986年《人民日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是这样的,《请听北京街头书摊小贩吆喝声“李泽厚、弗洛伊德、托夫勒……”》。
除了在国内掀起的一股美学热潮,李泽厚的学术水平也得到了广泛认同。
《美学四讲》“艺术”篇中的第二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在2010年被收录进美国最权威的世界性古今文艺理论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李泽厚成了第一个进入这套文选中国人,而这套文选选中的,就是由他独创的颇具中国思维特色的“积淀”说。
1988年,李泽厚当选法国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成为20世纪下半叶唯一的中国哲学家。
功成名就的李泽厚,按今天“网红”的操作,应该是名利双收、努力变现,但年轻时就立下“不为稿酬写文章”的他,又怎么会随波逐流、毫无个性?
他说自己一辈子都在孤独中度过,不孤独的时候少。这是因为他的个性,从小见生人就往后躲,从不主动去社交,就算是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几天也会让他觉得不自在,想要去独处。
有人觉得他傲慢,但熟识的人是这样形容他的,“李泽厚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不大奉承人,不大巴结人,但也不苛求于人,不注意小事,与人相处友善而真诚。”
李泽厚也承认,自己在理论和实际上一贯强调历史主义,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注意人们的处世、为人。所以他一直尊敬、赞佩和更为亲近那些或勤勤恳恳、老实本分,或铮铮风骨、见义勇为的人。尽管他们非常普通,但比那些经营得巧或左右逢源的聪明人,总能让他觉得可爱可信得多。
从小就最恨虚伪的人,也许就是这样吧。
所以,他喜欢和年轻人交谈,当有一位记者对他一篇已发表的谈话提出自己的看法后,他甚至当场给那年轻人一支笔,让他在上面作删改。而他的学生,也能跟他喝酒之后互相搀扶着,对他直呼其名。
● 李泽厚为学生的书写的序,涉及原则性观点,他是寸步不让,对好友和学生也是如此
曾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说过自己最喜欢陶渊明的生活境界,而静悄悄地写、静悄悄地读、静悄悄地活、静悄悄地死,似乎也贯穿了他的一生。
父母早亡,让李泽厚对生死看得很淡。在国内和美国的家中,有段时间李泽厚在家里摆了个真的骷髅头,用它来提醒自己随时迎接死亡。他甚至说希望自己死于空难,因为那过程会很快,但唯一有一点不好的就是可能会上新闻。
李泽厚有两件事让他非常自豪,一是他几十年前的书依然卖得很好;另一件就是他61岁凭着自学的“半吊子”英文,到美国大学教书。
虽然久居美国,入美籍很容易,但直到去世他一直都拿着中国护照,用他的话说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可是被问及是否想叶落归根的时候,他又决绝地说这并无必要。
在国内的生活是孤独的,在美国的生活同样是孤独的,他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家看书,很少与人交往。
他远离故国,也一样远离美国。
所以,能做出冷冻自己头颅,希望去验证自己思想的做法,李泽厚并不需要别人能理解,就像马克思说的,“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
“实惠的人生我并不羡慕”。李泽厚的这句话,也许是他这一生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