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被妈妈拉着早起买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如今,逛菜市场,反而成了都市人最治愈最放松的时刻之一,有人说“逛菜市场,是治疗焦虑的灵药”。


作家陈慧在菜市场里摆摊十八年,她太熟悉这里的生态了,这里是挨挨挤挤、热热闹闹的世界,卖菜的奶奶、杀猪的胖男人、对着路人傻笑的智力缺陷者是这里的主角。她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书,名为《在菜场,在人间》。菜市场里,生活呈现出它最原本的样子,不悬空、不做梦,人们在此贴地而活,感受生之乐趣。


(下文摘选自《在菜场,在人间》,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今天你一定得买,不买不行”


有福嬷嬷在菜市场卖菜。


菜市场卖菜分两个区域,一个职业商贩区,一个自产自销区。职业商贩区的名额是固定的,大大小小几十个,菜市场每年六月份发布一期投标通告,约定具体时间举行投标活动,凡有意向者均可报名。每只摊位预设标底,位置越占优势的、面积越大的,租金越贵。报过名、缴过保证金的商贩在菜市场组织下,接受多名公证员现场监督,公平竞价,价高者得,使用期限一年。


职业商贩自己家不种蔬菜,他们只投入钱和人。钱即一笔不菲的摊位费,人呢,多是夫妻档。男人夜里十一二点起床,驾驶货车数十公里去市区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进货,满车返回时,天色还未明呢。早已系着围裙等候着的妻子立刻开足马力点货、理货,把几十种货品分门别类地陈列在自家摊位上。一套流程做下来,来不及喘口气歇息一下,就得亮出笑脸接待陆陆续续走进菜市场的第一批顾客了。


整个上午,摊主夫妻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不停,手不停,脚不停,大脑安装了加速器似的,一直转到中午十一二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整理被买主们挑拣得乱七八糟的菜。坏的、烂的扔掉,剩下一部分卖相尚可的打包纳入冰箱,留着明天降价处理。


寻常日子,职业商贩下午不开摊,夫妻俩在家补个觉,男人趿拉着鞋子去棋牌室消消闲,女人拾掇家务,洗洗涮涮,接孩子下学。但逢年过节――端午、中秋、国庆、春节这几个人流量相对集中的大节日,商贩们就必须连轴转,早饭都顾不上吃,中饭马马虎虎混个肚儿圆,窝在摊位的角落里眯一歇儿,继续开市至华灯初上。


商贩赚钱吗?


答案是肯定的。不过,这样的钱真不是人人有本事赚的。一要身体健壮。成百上千斤的蔬菜包,亲力亲为往车上搬,没点力气可不成。二要吃苦耐劳。半夜的瞌睡多沉啊,风雨无阻往返几十公里,一个星期还好说,一个月、一年、几年呢?三要情商高。百人有百心,和颜悦色、大大方方的顾客有,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买主也有。前者友好沟通,一拍即合。后者嘛,既要考验耐心,还要善用脑筋。最要紧的是把别人钱包里的钞票变成自己的,断不可为了一时的爽快和买主翻脸置气。做得成功的商贩,绝不逊于金牌推销员和优秀售后经理。


买进卖出的职业商贩们不易,自产自销区的农民们也不易。他们是中年妇女和六七十岁老人混合的群体,几百块一年的摊位费倒是不贵,苦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拿力气拼。清明脚跟卖毛笋,上品的白壳笋都躲在深深的黄泥底下,不拿出吃奶的力气根本掏不出来。几十上百斤的笋凭一根扁担从高高的山上背下来,一身泥,一身汗。春分过后,各种蔬菜瓜果压着时间一批批种下去,除草、施肥、打虫,天旱还得浇水。下午劳作,上午赶街。畈里长的,统统拿到菜市场卖钱。自产自销嘛,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偌大的菜市场,有福嬷嬷是特别的存在,她不在职业商贩区,自产自销区也没她的一席之地。她是个修炼得法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做到了人货合一。她卖的东西杂得很,变来变去,有时是自家地里种的时蔬,有时是去山脚下、溪道里弄来的野菜野果、螺蛳黄蚬之类的山货。量不大,一只条纹蛇皮口袋盛着,挎来,先找个稳妥地方放好,接着化整为零――蔬菜嘛,取出少部分拿在手上,带水的螺蛳、黄蚬装在一只小塑料盆里。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走停停,频繁地晃动着手上的东西,看似没有章法,其实是在有目的地筛选合适的买主。


有三种人,有福嬷嬷会“咬定青山不放松”:气派和善的老板、并肩走的男生女生、领着小孩的年轻父母。她兜售的方式很独特:不开腔,不笑,一只手擎着她的货色,固执地往前送,眼睛紧盯着买主,举止神态中完全没有“请你帮个忙,买下我的东西吧”的畏畏缩缩,反而像是“今天你一定得买,不买不行”的咄咄逼人。


老板不差钱,乐善好施,有福嬷嬷塞来的东西好差无所谓,他乐得在大庭广众的眼皮子下奉送一份怜悯――那可是一个瘦小的、皱纹满面的老太太啊;并肩走的男生女生脸皮薄,他们可能刚涉爱河,彼此打量,暗中揣摩,都想在对方的心里折射出一个好印象,带着菜拦住了路的有福嬷嬷恰好给他们提供了契机;最后是领着小孩的年轻妈妈或爸爸,孩子多天真纯净啊,学校里的老师教育他们要善良、乐于助人,爸爸妈妈引导他们要尊老爱老,长大做一个孝顺的人。故而,当看上去灰扑扑的、一脸落魄相的有福嬷嬷执着地向年轻的妈妈或爸爸们展示她的货品时,哪怕心里再多勉强,都不舍得让孩子无邪的眼神蒙了尘。


市头好好差差,那是别人的担忧,没有有福嬷嬷脱不了手的东西,尽管她的蔬菜品相非常欠佳。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她少了得力帮手,或者,七十岁左右的她本身就是个不擅农活的人,种出来的小白菜叶子上布满虫眼,茄子干瘪憔悴,南瓜臃肿潦草。


有一年,她在兜售南瓜时,场面差点失控。那好像是中秋节的早晨,菜市场的人流较往常多了一倍,她锁定了一对牵手逛菜市场的年轻男女,两手捧起一个圆圆的青南瓜三步并作两步拦下了他们。她一贯地不言语,只缓缓地把南瓜送到男孩的面前。第一次,男孩愣了一下,女孩礼貌地笑笑,摇摇头,拉着男友偏开了。一击不中,有福嬷嬷并不气馁,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用相同的姿势再次拦在了那对年轻男女面前。男孩尴尬地摸向裤子口袋,打算掏出皮夹子买下了事。女孩明显有些不悦,微微拧眉,扯住男孩的胳膊若无其事地绕过了有福嬷嬷的南瓜。


人家的拒绝明明白白,有福嬷嬷要是就此打住,便罢了。可有福嬷嬷在接连两次的碰壁后,越挫越勇,又一次做了拦路虎。


这下女孩生气了,恼火地质问有福嬷嬷:“大妈,你老拦住我们什么意思啊?”


有福嬷嬷勇敢地杵着,眼神木然。


男孩小声地劝阻女孩:“算了,算了,她这么大年纪了。”


“真好笑。”女孩愤愤地提高嗓音,“年纪大怎么了,自产自销区那些种菜卖菜的人,有几个年纪不大?难道个个像她这样强卖吗?”


“一个不值钱的南瓜,买了吧。你不爱吃,可以扔掉。”


“不许买!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她越是这样,我越不买。年老就是理由吗?就有死打烂缠的特权吗?我讨厌道德绑架……”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高,有福嬷嬷的圆脸战略性地板着,没有半点塌方的迹象。手中的南瓜泛着青绿色的亮光,像一件不慎失落在民间的珍宝。一些路过的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对着愤愤不平的女孩和赖着不走的有福嬷嬷指指点点,笑得意味深长。


那只南瓜按市价算,也就五六块,最终却换到了十块钱。


买主并不是那对年轻的男女,一位派头十足的中年男人出面打了圆场,他掏钱的理由是:老人家,不容易!众目睽睽之下,有福嬷嬷捏着那张纸币走了,背板笔挺。似乎别人的眼光哪怕刀子一样锋利,都伤不了她的一根汗毛。


隔天早上,她那游移不定的身影又飘在了菜市场的主通道上,右手托着一束蔫巴巴的青菜。


没过几个月,有福嬷嬷去世了。很突然,她下地干活,结果就没能回家。被邻居发现时,人半跪着,脸贴着地面,一鼻子一嘴都是泥土。邻居联系上了她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女儿没有回来奔丧。再打电话,那一头就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有福嬷嬷婚后多年不育,唯一的女儿据说是未出门子的大姑娘的私生子,半夜三更扔到她家的窗户下。她和老伴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供她上学。女孩大学毕业,在外省找了一份工作。现状如何,住在哪儿,有没有结婚,有福嬷嬷两口子都不知情。养父去世时,她匆匆忙忙回来了一趟,没过夜就走了。


帮忙处理后事的几个村民在有福嬷嬷的床底下拖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木头箱子。箱子很沉,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村主任做主撬开了那把古色古香的锁,原来是一箱小面额的钞票,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钞面虽新旧不一,可整理得平平展展。也许保存的年数多了,床底又潮湿,有些钞票上面浮出了星星点点的霉斑。


村里的会计清点了两遍,拢共一万五千六百四十元。


阿瓜闷着头走路,是在找钱


乍一看,阿瓜和这个镇上与他年龄相仿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盛夏时节晒得黑黑的,身上穿的多是背上印着大红字广告的圆领白汗衫,肥大的、颜色混沌不清的阔腿短裤,脚上的拖鞋与坚硬的地面做着不屈不挠的抗争,走一步啪嗒一声,走一步啪嗒一声,啪嗒啪嗒个没完没了。


但等秋天到了,米色和藏青的两件涤纶中山装就轮番登场,眼下人们穿衣服讲究随意、舒适,使人脖子和肩膀觉得拘束的中山装已经很少有人穿了,所以,再细细看看穿着中山装且左上方口袋里中规中矩地插着两支钢笔的阿瓜,就让人恍惚间有种怀疑,怀疑这个貌似古典的人还活在遥远的过去。


阿瓜和别人另一个明显两样的地方是他走路的样子――阿瓜闷着头走路!


阿瓜为什么要闷着头走路?阿瓜在找钱。找那些不慎掉在地面上的钱,或者是在不知不觉中滚进角落里的钢镚儿。不闷着头怎么找?闷着闷着,闷头走路成了阿瓜的习惯。找着找着,闷头找钱成了阿瓜的工作。这份独特的工作阿瓜日复一日地干着,干了很多年。看他那一丝不苟的劲头,他肯定是要一鼓作气地干下去的!


在地上找钱完全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选对了地方,只要精力集中,半天下来,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收获。最好的地方是镇上的菜市场,阿瓜每日必来“上班”,风雨无阻。菜市场里闹哄哄的,进进出出的人流如潮汛里的鱼群,拥挤不堪。卖东西的人忙着显摆自个儿摊子上的货品,忙着招徕顾客;买东西的人忙着讨价还价,忙着往自己的袋子里塞采购好的东西。忙来忙去中,有些粗心的人指不定就要丢点钱了。


丢钱的人一般会遇到两种情况:第一种是自己没注意而身边恰巧有个善意的人看到钱掉了,于是及时地提醒他一下,那丢掉的钱还是有机会失而复得的;另一种呢,钱被丢下了,团得皱巴巴地丢在菜市场脏乱不堪的地面上,和五颜六色的废纸没什么两样,来来往往的人谁也没有察觉。那么好吧!丢下的钱有很大概率会被阿瓜捡进自己的口袋。


阿瓜捡了钱会笑,站在捡钱现场嘿嘿地笑出声。他得意呢!


菜市场摆摊的小贩们都熟知阿瓜的德行,阿瓜一笑,有人便和他打趣:“阿瓜,侬是不是又捡到钱啦!”阿瓜不说话,嘴巴一直咧到耳朵根:“嘿嘿,嘿嘿嘿……”


人家好奇地问他:“今儿侬捡了多少?让阿拉看看。”问了也是白问!阿瓜才不会给别人看他捡到手的钱呢。小贩们当然不会去和阿瓜顶真,非得拖着他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最多是挤眉弄眼地调侃一下阿瓜:“啊呦!阿瓜,侬运气噶好!怎么老是有钱捡?明天我们也要和你一起去捡钱喽!”


这话说得真不靠谱!人家阿瓜捡钱靠的是运气吗?才不是!阿瓜靠的是他的眼睛。


阿瓜的脸圆圆的,两只腮帮子堆满了肉,所以他的鼻子只能委屈地在两坨肉之间塌着。鼻子塌着,嘴唇偏偏不肯服输,厚厚的凸出了一截子。张爱玲在小说里形容一个人的厚嘴唇,用了很尖刻的一句话:“切切倒有一碟子。”要是当年的她能穿越到现代来看看阿瓜的“尊容”的话,估计立马要把“一碟子”改成“两碟子”了。“两碟子”的厚嘴唇、鼓着的腮和塌着的鼻子拼凑出来的该是多么别扭的一张脸啊!


幸好,幸好这张别扭的脸上还有一双实用性很强的小眼睛。阿瓜的小眼睛有时候是磁铁,滋滋的冒着电去追踪、去发现;有时候又变成了一台高倍扫描仪,配置着百分百的专注去探查、去确认:一毛、五毛、


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


照这样的节奏算一算,敬业勤劳的阿瓜坚守在菜市场的这些年里一定收获颇丰吧?


没有!


怪只怪阿瓜捡钱有个毛病――他不捡一百元的纸币。菜市场里丢钱的马大哈不在少数。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一次,是在水产区一个卖淡水鱼虾的摊位前。在几个注满水的养着鱼虾的长长的红塑料盆子前,有七八个女人正拿着摊主发的漏勺一心一意地在水里挑挑拣拣,谁都没想到自个儿的脚后跟旁还有一张无主的百元大钞――一张一百元折了两折掉在地上。那张钱掉在那里应该有一会儿了,在它身上踩来踩去的人前后好几拨,通通没有发觉它的存在。地上又湿乎乎的,钱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没点眼力的话完全看不出它是张一百元的纸币。


阿瓜早就看见了那张钞票。但他没捡!他就背着手站在脏兮兮的钞票旁发呆,呆了大概两三分钟,他扭头看看一旁还在挑鱼虾的几个女人,鼓足了勇气似的搭上离他最近的一个女人的肩膀:“阿婆。”


女人一愣:“侬做啥?”


阿瓜眨巴了几下小眼睛,又叫了人家一声:“阿婆。”


女人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人嘛,年龄比我大得多,居然好意思叫我阿婆?哼!我有那么老相吗?


其实女人不知道,只要是来这个菜市场的女人,不管多大年纪,不管长相如何,阿瓜一律管人家叫阿婆。


阿瓜看不出女人心里的不满,依然杵在人家面前,期期艾艾地:“阿婆。”女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喉咙音粗粗的:“侬做啥?侬叫我阿婆做啥?”


“阿婆。”阿瓜冲着地上的那张一百元努了努嘴。


这下那女人明白了:合着他是在让我去捡钱呀!啊哟,我得快点!手上挑了好半天的虾子也顾不上盛了――迅速地去捡!平心而论,这也不能怪她爱占小便宜,寻常的市井小民,每天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兜兜转转,有几个能做到见钱不起贪意、不想据为己有的?


她捡钱心切,手臂伸得直直的,弯腰的幅度未免大了些,一旁的人自然而然地被她惊动了。惊动了又怎样?女人把捡到的钱捏在手心后立刻匆匆离开了,谁好仗义执言追着去批评她?说到底,是阿瓜自己发扬风格,主动把捡钱的机会让给人家的嘛。


鱼贩子不批评那女人,叽里呱啦地揶揄阿瓜几句却是少不了的:“阿瓜,侬犯傻是不是?一百块的钱上面长刺了?怕扎到侬的手?阿瓜,侬老实地交代,是不是侬看上刚才那个女人了,要讨伊欢喜才把钱送给人家的?”


正在买虾的几个女人全给这话逗乐了,哧哧地笑成一团。人家笑,阿瓜也陪着笑:“嘿嘿,嘿嘿,嘿嘿嘿。”笑完了,他两手反背,继续闷着头在菜市场里绕圈。他绕到哪里,关于他把一百元钱让给别人捡的笑话就飞到哪里。菜市场里的小贩们甚至根据阿瓜这件事创作了一个歇后语:阿瓜捡钱――一百的不要。


我的阿瓜,不比那些个会挣钱的儿子差


婴儿时期的阿瓜养得又白又胖的,胃口好得不得了,还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吃好了睡,睡好了吃,从不哭闹。在村子里一班和他差不多大的宝宝中,他是最乖的。稍稍长大了一些,别人家的孩子皮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处处闹腾,只有他老实听话。父母亲下地干活去,搬张小板凳让他坐在院子里,他真的坐得住,半天不挪屁股。小伙伴们扎堆一起玩,他待在墙根下一动不动,光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那会儿,大人们有干不完的活儿,人在地里累得快瘫了,回到家中就想图个耳根清净。别人家的孩子吵得凶,大人的太阳穴简直突突得要冒火星儿。阿瓜难得的安静!似乎阿瓜的成长开启的是善解人意的静音模式,尽管这个静音模式后来被县里来普查的医生安上了个不怎么动听的注解:先天愚型。


先天愚型的阿瓜读了两回小学。


第一次的五年制是阿瓜自己的小学,阿瓜爱去学堂,每天准时地挎着小书包去,老老实实在学校坐一天,再慢吞吞地回来。学堂里的老师把阿瓜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阿瓜坐在位置上端正得像一棵小青松,老师举着课本一边读一边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不慎走到了阿瓜身旁,顺手在阿瓜圆滚滚的小脑袋瓜上轻轻地拍一拍,阿瓜的坐姿越发端正了。


阿瓜的第二次五年制是陪同:上学送,放学接。陪的人是阿瓜的弟弟。阿瓜上一年级时娘就给他生了个弟弟,阿瓜无比喜欢自己弟弟,娘左手拉着阿瓜,右手搂着弟弟对阿瓜说:“阿瓜,阿瓜,现在你要对弟弟好,等弟弟长大了他会对你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希望有朝一日弟弟能成为阿瓜的依靠。


阿瓜对弟弟真好,从小学毕业了的阿瓜身体壮壮的,弟弟上学根本不用带脚,阿瓜背着弟弟走得飞快。后来弟弟不想趴在阿瓜背上了,阿瓜就是专职拎书包的大跟班――乐呵呵的大跟班!


这一对小兄弟在镇上一露面,有好说闲话的人免不了要拿他们说事:明明是一个爹妈生出的孩子呀,为什么一个是读书郎、一个是木头郎?话有点刻薄,还真是大实话:迷糊的阿瓜有个聪明过人的弟弟。命运仿佛把对阿瓜的亏欠加倍地偿还到比阿瓜小七岁的弟弟头上。弟弟是学堂里的尖子,会写能算,是不用动脑子也能随随便便考出满分的优秀生。


而且,弟弟的作文写得特别有水平,在县里的大小比赛中拿回了好几张金光闪闪的奖状。小学升初中,弟弟是镇上学堂里唯一的免考生;初中考高中,毫无悬念的保送;高中考大学,是全县的文科状元。学校张贴了大红榜在菜市场的大铁门上,一传十,十传百,状元名声大噪。


弟弟的名气杨柳飞花地溅到了阿瓜的头上,阿瓜捎带出了名:阿瓜是镇上第一大才子的傻哥哥。傻哥哥的路最好走,小时候怎么迈步,长大了还怎么迈步。这直溜溜的一条路阿瓜四平八稳地走了下来,头一抬――两鬓的白发瞬间让镇上年长一辈的人心里一惊:怎么?连阿瓜也老了?


老了的阿瓜每天傍晚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他行动不便的老父亲。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心里残余的文艺情结将衰未衰,只要天晴,小镇西头依湖而建的七彩公园的落日,那是每天必看的。


公园里的几个老先生、老太太轮番地向阿瓜的老父亲表示了羡慕、嫉妒。这个说:“阿元(阿瓜弟弟的名字)爹,侬是阿拉镇上顶了不起的父亲了,养出阿元这般出色的儿子。”那个说:“阿元爹,侬现在过得介安逸,全靠阿元给侬长脸啊!”


七七八八的话里,通通是阿元如何出色、如何好。


阿瓜爹的老脸先是绽开的,渐渐地,又归拢了。他拍拍搭在轮椅上的阿瓜厚实的大手,叹口气:“不瞒你们说啊!在你们那儿,阿元是我的脸面,在我们老两口这儿,阿瓜才是我们实打实的倚靠。我不是说阿元不好,孩子有孩子的难处,从他上大学到工作、结婚、在省城安家落户,我们老两口几乎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在他身上了。他在省城的这些年,工作忙了,一年回来个一两趟;工作不忙,也就节日里来向我们报到一下,几个小时而已,和我们话也讲不了几句就马上奔自己的窝去了。


反而是我的阿瓜,你们当成傻子的阿瓜,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们老两口,他不讲究吃,不讲究穿,不记恨我们老两口的碎嘴,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地听从我们的差遣。他天天去菜市场捡钱,捡回来,一分一厘都交给他姆妈。他活到五十多了,孩子一样的心性,没花过我们什么钱,不叫我们替他操心。我们老了,图个什么?不就图身边有个随时随地叫得应的儿子吗?我的阿瓜,不比那些个干事业、会挣钱的儿子差!”


阿瓜爹的话,好像是有几分道理的呀。人老了,什么享受都是浮云,跟前有个全心全意的子女最靠谱!阿瓜傻?让别人去说好了!要废话的总会来废话,推着父亲轮椅的,自始至终还是踏实贴心的阿瓜呀。 


《在菜场,在人间》

作者:陈慧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果麦文化

出版年:2023-12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内容摘选自《在菜场,在人间》,作者:作者:陈慧,经果麦文化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