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影《至暗时刻》结尾,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在下议院像狮子一样咆哮着他的演说,大厅里掌声雷动。反对党席有人问哈利法克斯伯爵:“刚才发生了什么?”伯爵阴沉着一张失意政客特有的苦瓜脸,讪讪地说:“他把英语武装起来,投入了战场”——像在说,丘吉尔耍赖,胜之不武。
台词很妙,还贴合实情。丘吉尔唇间的英语,化身为独一无二的法器,让座中人由万分沮丧瞬间升格为斗志爆棚。之前的形势是,纳粹德国锐不可当,仓皇逃窜的英国远征军只不过在敦刻尔克海滩完成了一次幸运撤退,将预料中的大溃败转化为有限牺牲,大英帝国的总体处境仍危如累卵,王室一度考虑避难加拿大。
丘吉尔比谁都清楚这份严峻——他曾是英国最洞晓希特勒野心和军备的人——又比谁都更会假装低估这份危险,他迫切需要给国民注入一剂希望的迷药。他像一位黑袍巫师咕哝着舌头,当众摆弄着语言“七星坛”,从幽邃的英语虚空里借来一股股诡异“东风”。
随着让人心潮澎湃的奢华语言次第涌现,奇迹发生了,民族的忧郁气息一扫而空、幽默气质一夜归来。一位皇家空军中队长回忆道:“听过他的那些演讲之后,我们开始希望德国人过来。”
将历史与政治作为两大主业的丘吉尔,写下的历史著作超过大多数职业历史学家,他曾向牛津教授基思·法伊林夸口:“我能用逝者幽灵组成军队,重塑他们闪闪发光的形象。”没错,他也能用英语组成幽灵军队,让他们在民众的想象中冲锋陷阵。
丘吉尔的口才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成败,很难估量。希特勒对此肯定没有低估,当年敌占区的民众收听丘吉尔演说,依纳粹律是一种死罪。
为了分析金句的魔性,我曾对王尔德的“诱惑”稍加汲探。但只有结合“金句大神”丘吉尔的唇间绝技,我才有望把这份魔性瞅得真切。两人成就毫不相关,在格言界的地位倒是旗鼓相当。让民众票选英国四大格言天王,入选者很可能是莎士比亚、约翰逊博士、王尔德和丘吉尔。王尔德像一条“现首不现尾”的语言“神龙”,游刃有余地充当人间灵媒,随时提供让你拍案叫绝的格言。
即使人们无法从内在逻辑去领会这份美妙,他们也能从它神出鬼没的外在组合中去臆测它的玄妙;而一句听上去玄妙的格言,人们总希望它真的玄妙,否则就是暴殄天物。尽管,今人更多地是把王尔德格言用作社交香水,从中得到片刻迷醉,就足够了。
丘吉尔不同。虽然他的众多妙语最终也只是一句妙语,但丘吉尔的大人物“人设”需要他假定自己体现了卓越见识,代表了说话者的非凡判断力和历史穿透力。因此,无论丘吉尔把话说得多么俏皮,他都想告诉听众,“俏皮”只是一项我并未当真的次要收益。
在他所处的“嘴战”世界,无法把话说得俏皮,固然等于“找死”;把话滞留于“俏皮”,又等于死得慢、死得更难看。他曾用俏皮话否定了一项入侵中国的计划:“那将是最大的愚蠢,就像让苍蝇入侵捕蝇纸。”回头想,这确实不仅是一句俏皮话,他丰富的历史见识和政治判断力在俏皮中闪光。
而王尔德的格言,“俏皮”有时意味着全部。
二
丘吉尔的演说是独一档的风景,俨若天授。当他的声音经由广播传播,人们甚至产生“显灵”错觉,如一位保守党议员所说,“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上帝之手的一个例子。”丘吉尔深知这一点,日后他尽可能谦逊地回顾这份“嘴上”成就时,语气仍不失豪迈:
他们(英国人)的意志不可动摇,事实证明,他们是不可征服的。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我就有责任把它表达出来。你们得记着,我一向是靠我的笔和我的嘴谋生的。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雄踞世界各地,我们有一颗狮子般的心。我很幸运被召唤而出,发出雄狮的吼声。
当他无意谦逊,会说得更妙。获悉德国向美国宣战后,他对秘书约翰·马丁说:“天上的星星也在按部就班地为我们而战。”谈论自己的嗜酒,他也能把话说得亮瞎眼:“我从酒精中得到的东西比酒精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要多。”
不过,考察他的生平,人们虽能看到天赋的作用,看到更多的则是勤奋和好学。他在自传里声称3岁时就记住了祖父的一句演讲词,并确信当时就理解了它的意思:“他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敌人的防线。”就像其他不同流俗的天才,他的学习成绩也较平庸,他在哈罗公学比别人得到更多的英语栽培,原因是他不够格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
丘吉尔在学校里出的风头,主要靠超人记忆力,他曾当着校长面极为惊艳地背诵历史学家麦考莱的《古罗马谣曲集》,整整1200行诗,无一字差错。
他自称对麦考莱的感谢“比英国任何其他作家都多”,而那位辞藻华丽的作者素以对史实不甚讲究著称,所谓“喜欢故事,而不喜欢真相”。丘吉尔给母亲的信中承认“我常常禁不住诱惑,要按照自己的措辞调整事实”,就是追随麦考莱的文字策略——这个大可商榷的榜样最终成全了他。
丘吉尔对英年早逝、曾官居财政大臣的父亲无比崇敬,父亲却并不觉得儿子有何突出,他支持儿子从军,是因为儿子“不够聪明,当不了律师”,丘吉尔还满心以为“父亲在我身上看出了军事天才的品质”呢。
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的早逝,使丘吉尔确信自己的生命将止于45岁。他有着旺盛的建功立业之心,要抢在死神之前建立功名。他对自己的要求超出常人,他若用一年完成别人需要三年或十年才能完成的学习,他不会觉得奇怪。
他25岁就当选议员,却感叹来日无多,哪怕他“已经参加了4场战争,出版了5本书,撰写了215篇报纸和杂志文章,参加了半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骑兵冲锋,完成了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越狱”。
当年一份简介这样赞扬他:“25岁时,他征战过的大陆比历史上除拿破仑以外的任何一个士兵都多。他亲眼见证的战役不比任何一位在世的将军少。”他本人却在想:“想想剩下的时间是多么少,真是太可怕了。拿破仑跨过洛迪桥的时候只有26岁。”
历史学家安德鲁·罗伯茨的高分杰作《丘吉尔传:与命运同行》,收录了传主写于23岁的文章《修辞学要领》,可以视为未来雄辩家的自白:
在人类被赐予的所有才能中,没有一种比雄辩的天赋更加宝贵。拥有了这种天赋,就拥有了比伟大的国王更持久的权力。雄辩就是这世界上的一支独立部队,即使遭到政党的抛弃、朋友的背叛、官职的罢免,只要拥有这一力量,你就仍然无比强大……
演说家的独特气质和才能一定是天生的,但是这种气质和才能的发展,则是靠实践来鼓励的……演说家是大众激情的化身。
这篇文章从未发表,原因不详,也许丘吉尔想独自拥有这份秘密,因为他所概括的演讲五要素,几乎构成了丘吉尔未来演讲术的扼要,分别是:精心挑选的词汇、精心设计的句子、观点的累积、类比的使用和奢华的语言。这篇文章不仅泄露了一份罕见的雄心,还帮助我们辨识了他的成长轨迹。
和索尔仁尼琴一样,丘吉尔也天生具有写大部头著作的能力和精力,年轻时每参加一次战役,他都会迅速写出一部篇幅惊人的多卷本战史,既为日后从政创下声名,也为当下赚得巨额稿酬。
他早早训练出随意伸缩的表达张力,他将旁人只能写5000字的内容扩展为50万字,就像雄鹰张开翅膀一样轻松舒展;他将50万字概括成一页精华,或30字格言,也像老鹰自上而下扑杀松鼠一样轻盈精准。担任首相期间,他总是要求属下将重要内容压缩到一页纸上,他认为,“没有把思想压缩到一个合理空间,纯粹是懒惰。”
诚然,这是天才人物的盲点,他们总是将自己的特长视为人类的通用技能。他早年的书虽少有人读,穿插其中的漂亮语句,仍为人引用,比如人们记住了这些漂亮话:“做新闻的主角比做新闻的读者更好,做一个行动者比做批评者更好。”“勇气不仅常见,而且没有国界。”“他(苏丹士兵)邋里邋遢却溺爱老婆;他有多讨厌训练,就有多溺爱老婆。”
在《马拉根德野战军纪事》里,读者还意外读到他对塔利班部落的超前批评。今人难以想象,一百年前的丘吉尔与塔利班有过近距离交战,并早早表达了对宗教极端主义的思考。他对塔利班的警句式概括,今日仍如刀剑般锃亮:他们“像老虎一样凶猛,却没有老虎的果敢;像老虎一样危险,却没有老虎的风采”。
在探索演讲技艺的过程中,丘吉尔摸索出一些特别奏效的方法,比如,“短单词最好,古老的单词如果还很短,那就好上加好。”一次精彩演讲结束后,他向老友透露说:“我几乎使用了所有的单音节词。”他还发现,“轻微的口吃或磕巴,虽然令人不悦,却有助于吸引听众的注意力。”
他熟悉重复的力量,人们从他嘴里听到“我们将战斗……我们将战斗……我们将战斗”时,未必想到他曾像演员那样做过多次彩排,他不仅预估了每一个掌声,还精准盘算了掌声的热烈程度。在议院发表演说时,他是个老练的肢体协调员,谙熟手势与表情的函数。
为了强化效果,他经常会“举起胳膊,仿佛是要从他那豪华的修辞军械库中发射出最可怕的霹雳一样”,施即放下手臂,用一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戏法,朝听众咧嘴一笑。他的朋友认为,“这一点正是丘吉尔能够控制下议院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将天马行空的激烈言辞,突然转变为亲密无间的对话。在他所有的技巧中,这是屡试不爽的一条。”
人们在公共场合见到的丘吉尔,手上总有雪茄,长度又总是刚刚好,既不因太长而显出攻击性,又不因过短而显得寒酸。他当然是有意为之,以小窥大,他对公共演讲细节的追求,只会更加完美。他使用“奢华”这一易遭非议的风格,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知道“语言的奢华会让理性退缩”,演讲的成功又期待这份“退缩”,你给观众一层迷雾,他们就会回报以坚定的支持。“各种语言上的奢华与铺张对政治斗争的影响是巨大的,它们会成为党派的口号和民族的信条。”他说得直言不讳。
丘吉尔就公共演讲向威尔士亲王提过如下建议:“如果你想强调一个重要的观点,就不要拐弯抹角或耍小聪明。要直接打桩定位,一语中的。然后再打一次,之后打第三次。”
三
与演讲时总能得到山呼海应的死敌希特勒不同,丘吉尔所处的舆论场,他必须假定自己将承受接二连三的质疑和排山倒海的倒彩。英国的政治生态和民族气质,决定了没有人可以享有“元首”的智力免检待遇,每个政客都像擦拭皮鞋那样每天维护自己的声誉,不管他累积的声望有多高,他随时可能一落千丈。
丘吉尔每一次演讲都既是在迎候欢呼,又是在接受审议,他务必拿出独闯达摩殿的勇气和智力,才有望全身而退。因为如奥威尔所说,英国人“很善忘,他们的爱国主义大部分是无意识的产物,他们不崇尚军事上的荣耀,不会对伟人顶礼膜拜。”丘吉尔的往昔成就无法确保得到礼节优待,倒可能刺激同僚的争竞之心,令他加倍难堪。所以,丘吉尔必须综合多种技艺,“就像骑在两匹马上的杂技演员”(奥威尔语),方能如履薄冰地达成政治使命。
他童年时观察父亲与僚属的合作竞争,已经谙熟英国的官场运作,明白政治与友谊大可分开。“政治是一种竞赛,在这种竞赛中,诽谤与谩骂是公认的武器。”他也清楚“真相必须由谎言这个保镖来捍卫”,正义有时需要通过肮脏来实现。
他攻击同僚的方式,甚至让见多识广的国王心惊肉跳,骂他“天生的无赖”。但攻击完后,他总能与对方握手言欢,不耽误晚间在俱乐部喝酒畅谈。毕竟,在这个互殴为常态的政客竞技场,他未必总能位列食物链的顶层,试图诱捕猎杀他这只大猎物的玩家,也大有人在。
坦白说,丘吉尔遭到的同行攻击,也着实让人心寒。我们唯有结合这类攻击织成的交叉火力,才能体会丘吉尔施展才华的处境,以及那份难得。前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那句“温斯顿用嘴思考”,对丘吉尔杀伤力极大,因为他素以判断力优越自诩,阿斯奎斯却来了个釜底抽薪。首相妻子玛戈也随声附和,到处强调“温斯顿没有心灵的想象力”。
丘吉尔长年视劳合·乔治为密友,不舍得对他说狠话,但这位刻薄程度不在丘吉尔之下的功勋前首相,却向丘吉尔频施暗箭,他说:“议会里的掌声就是丘吉尔鼻孔中的呼吸。他就像一个演员,喜欢站在聚光灯下,也喜欢来自观众席的认可。”他又说:“我钦佩他那令人炫目的头脑,他那聪明的头脑,聪明到让他的判断力也跟着晕眩起来。事实上,他的麻烦之一就是他的前大灯太刺眼了——他发现自己很难在公路上直行,也很难避免撞上其他车辆。”他还对情妇说:“丘吉尔会用自己母亲的皮做一张鼓,为他自己敲响赞歌”——最后一句过于恶毒了,且全然不顾事实,丘吉尔从不说母亲坏话。
前首相斯坦利·鲍德温也非善茬,为了说明丘吉尔缺乏判断力,他炮制了一个极易流传的寓言:“我要说的是,在温斯顿出生时,许多仙女下凡来到他的摇篮边,给他带来各种礼物——想象力、口才、勤勉、能力,应有尽有。可是之后来了一位仙女说,‘没人有权利获得这么多礼物’,于是把他抱起来,拼命地摇晃、揉搓,这样一来,他虽然拥有了所有那些礼物,却没有被赋予判断力和智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议会那么愿意听他讲话,却从不接受他的建议”——如果花十万英镑可以让鲍德温收回这句话,丘吉尔不会犹豫。
丘吉尔的演讲必须经由这些厉害角色的审视掂量,才算成功,如我们在《至暗时刻》所见,若“阁老”张伯伦阴沉着脸,拒绝释放善意,他的党派中人就会对丘吉尔大加起哄。演讲者必须拥有用语言穿透迷雾、让支持者和反对者同时豁然开朗的能力,一些看似脱口而出的语句,就像浓缩铀,蕴含着令人叹服的见识。
为了团结英国人,他捐弃前嫌,强调“我们如果选择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争吵不休,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失去了未来”。为了证明向希特勒投降等于自取其辱,他指出:“那些战斗到死的国家终会重新站起来,但是那些温顺地投降的国家却走向了灭亡”——哈利法克斯知道,在这句话的背后,丘吉尔可以举出一打例子,让自己哑口无言。
在丘吉尔的言论场,每一次演讲都是一场文字格斗,他的文字外表鲜亮而饱经沧桑。
四
所有的阐述都或多或少依赖论证,说人源于上帝、泥土或猿猴,语句的新奇度差不多,是论证方式判定了它们的差异和高下:神学、神话还是科学。具有现代理性头脑的人只承认科学论证,视别种论证为谈资和妄念。
但如果意在打动而非说服别人,你又会发现,很多上不了台面的方式(包括诗学论证、玄学论证、赌咒发誓式论证)又未必缺少赢面。你在实验室对小白鼠大飙排比句固然不会改变实验数据,对广场民众就当别论了。
认知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抱怨说:“我认识到,不管论证多么滴水不漏,它们常常都被置若罔闻。我认为自己的许多论证既严谨又无可辩驳,可是通常也并没有遭到太多驳斥,或者干脆就被无视了……为此,我得使用一些更巧妙的法子,我得讲一个故事。”
丘吉尔的强项可不止于“讲一个故事”,他既往的著述和随时在线的口才,让人相信他的金句妙语皆立足于达尔文级别的严谨论证之上,他又悄悄动用八面来风的各路论证,无所不用其极地强化观点、围剿论敌。
当他的口型进入飘逸态,他甚至可以表演“让纸包住火”。议员A.P.赫伯特说,纸上文字无法描述丘吉尔的风采,因为“那上面没法体现现场的情形、当时的环境、独特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停顿、笑声,还有闪烁在脸上的顽皮和孩子气”,所有这些构成的合力,令他脱口成章,撒豆成兵。
丘吉尔悼念朋友时写下的话,时常暗指自我。他为死于车祸的挚友“阿拉伯的劳伦斯”写下的这段话,最适合展示他本人的特质:
他实际上是一位住在山顶上的人,那里空气寒冷、清新、稀薄,在晴朗寒冷的日子里,那里的景色统揽着世界上所有的王国及其荣耀。就像一架飞机是要靠速度和对空气的压力才能飞行一样,劳伦斯在飓风中才能飞行得最好、最容易。
他与普通人并不完全和谐,世界大战的风暴使生活的基调提高到劳伦斯标准,而普通人会被席卷着前进,直到赶上他的步伐。在这一英雄时期,他发现自己与所有的人和事都有着完美的联系。
所以,哪怕他在有板有眼地装傻、一往无前地戒备、嘻皮笑脸地庄严,文字与气度构成的光影,也生成“完美的联系”,使拥有这种能力的演说家,再也不会出现。我谈论他,就像谈论一位虚构人物,一个传说。尽管我没有忘记,这是一种有毒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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