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科室轮值排班表下来了,阿菜的班不早不晚,刚好卡在假期中间。“不如不回去算了,”她想着,“帮别人顶三四个班,狠狠赚一笔


对于她这样一个日常生活拮据的医学生来说,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但她已经一年没有过假期了,当然也没有回过家。他们是一群在医院参加3年规培的医学专硕生。春节假期期间,规培生依然要轮班。


也许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一个给我们看病的医生,是如何成为医生的。而规培生的经历是最好的了解窗口。


一、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早上八九点钟,阿菜还没查完房,急诊的电话就不停地打到了脑血管病科。那天,南方很多省份突然降温,不停有突发脑溢血、癫痫的病人被送到急诊。还有行动不便的老人走着走着突然往前摔,硬脑膜下血肿,眼睛都摔黑了。


那天刚好是周六,当天整个科室只有三个人值班,情况十分棘手。几个小时内,陆陆续续有十几个病人需要从急诊转入病房。阿菜当时刚好在脑血管病科的住院部轮值,一旦有病人要收进来,阿菜就要负责一个个登记、询问病史填写病历,并根据情况开医嘱。


那天的情况堪称“惨不忍睹”,“一个医嘱才开了一半,只开了糖尿病的药,高血压的药还没开上,另一个病人又来了,”护士大声喊着来收病人,这时候阿菜就急急忙忙被拖走。偏瘫的情况一般没有那么可怕,如果是脑梗,那步子还得飞起来。这种时候,阿菜往往得快速评估哪个情况更棘手,分配好收病人的顺序。


尽管阿菜需要像正常上班一样在医院参与科室的轮值,工作量几乎不比正式医生少,但她还不是一名真正的医生。这是阿菜专硕生涯的第二年。每天8点上班,5点半下班,每周会轮到一次24小时的夜班,总共算下来,一周工作超过50个小时


而上夜班则需要靠运气,如果“夜无殊”(一晚上没有发生急救、没有新收病人),他们则可以在晚上12点后到休息室睡个觉。


有一次,阿菜遇到有病人需要转院,半夜她跟着救护车和病人一起飞驰,救护车里空气极其冷,她很快就晕车了,浑身冒冷汗,强忍着不适将病人送到了再回来时,已经到了下半夜,隔天她自己就病倒了。


前几天,她值夜班的时候,一个从外地来求医的老人出现脑溢血,情况十分糟糕,需要当即手术。手术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她将文件拿到老人的儿子面前,但儿子突然拒绝签字,大哭起来。他没钱支付手术费。


一边是家属还在情绪崩溃中,另一边是老人眼看十分虚弱,阿菜只能和家属好说歹说好好沟通,闹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一切平息后,阿菜终于得空,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里的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


成为一名正规医院的规培生,是从事医生职业的必经之路,即便是已经从业的人,如果没有规培证,也迟早需要补上。


规培制度实行于2013年,培训内容包括医德医风、政策法规、临床实践技能、专业理论知识、人际沟通交流等,重点是提高临床诊疗能力。在不同地方,规培时间有2年或者3年,规培结束,合格者会得到一本规培证。


参加规培的人一般分成三种:一是到基层医院工作后被单位派到大医院规培的;二是医院面向社会招收的规培人员;三则是医学研究生。前两者需要额外花费3年时间完成规培,最后一类则是读研的时候同时参加规培。


过去,医学生毕业了直接工作,缺乏临床经验,导致基层医生无论是理论水平还是临床技能都和三甲医院的医生相去甚远。而在这种资源严重不均衡下,患者们更青睐大城市的三甲医院,导致基层医院越办越差。为了解决这种问题,提高基层医生的临床能力,规培制度应运而生。


在豆瓣的“大学后悔学医”小组,“规培”是高频词汇,他们时常吐槽这个工作的高强度和重复琐碎。


对阿菜这样的专硕学生来说,规培让他们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一边是医院的劳碌,一边还要面临学校的各种任务和要求以及自己的学术任务。“白天这么忙碌,你晚上论文也写不完,这时候你能睡个安心觉吗?”


到了研三,他们更是变成热锅上的蚂蚁。中午12点半午休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同学在楼道支个小床抓紧时间午休,还经常能看到学姐拿着笔记本在奋战毕业论文。


二、“光干活没培训”


规培的本质是学习,初衷是让医学生拥有一定的临床能力。但在具体实践中,阿菜和其他同学们却感觉到,这个目标很难实现。


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原副主任医师、中国妇产科网创始人龚晓明曾公开表示,“光干活没培训”是规培的一大弊病。更普遍的现象是,在住院部的规培生大量时间用来写病历,而手术科的则是“写病历拉钩”,所谓拉钩是指用拉钩将切开的皮肤肌肉分别往两边拉,方便暴露中间的手术视野。


阿菜主要在住院部规培,她跟我说,规培期间,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写病历、开医嘱。久而久之,开病历医嘱也变成了模式化动作,有时候新收病人太多,“就像机器人一样重复地忙,结果是什么也学不到。”


有时候,阿菜遇到不错的带教,会有意识地把可以锻炼到人的任务交给她,比如让她自己去给病人扎针,也会到点让我们赶紧下班。“一些带教是我们学校的师兄师姐,他们本身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对我们有一份共情。”


但有时候,也会遇到“因为淋过雨,所以要撕掉别人的伞”的情况,有些带教则喜欢让规培生尽量干杂活,有的则很苛刻。有一次,阿菜上了厕所回来,带教就严厉地跟她说,“出去这么久,下次如果有人来检查就记你旷工。”规培的质量、能否学到东西,某种程度上变得需要依仗带教的个人素养。


按照规定,规培生每半个月要在不同科室流转,轮到心电图科室,则是所有学生的噩梦。在阿菜的医院,心电图那台机器只安排一个规培生做,有时候一早上就要做100个人,他们重复地把红黄绿棕黑色的贴片贴在胸前,接着把其他颜色的接在肢体上。从进这个科室的第一天到半个月后,都在做这个重复工作。还有同学轮到手术科,除了写一些手术的文书,剩下的便是一些雷打不动的动作。


阿菜发现,医院的人手十分匮乏,但他们在招聘的时候又特别严格,更难招到人手。“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永远有免费的劳动力可以使用”。阿菜说,2022年,他们学校以风险管控为由暂停规培生回到学校,这一举动导致很多工作直接落到社培生身上,很多人已经累到临界点。


就算在日常,一个专硕规培生,可能会被要求同时负责很多病人。在阿菜的群里,他看到有个同学同时被安排了10个病人,连上个厕所都是极限操作。


图片来源:阿菜提供,医院的工位


事实上,大医院就诊人数的扩张,赶不上对应医生的增长。而规培生的加入,很好地解决了没人干活的问题,减轻了医院的劳动力开支。


在三种规培医生中,社培一般有每个月3000到5000元的补贴,或者原单位的工资,而像阿菜这样的专硕生,每个月只有500元的补贴。“干活的时候是医生,分钱的时候是学生,这句话在医学生中广为流传。


2022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消息称,自2022年8月起,全面实施临床学生/学员基本奖和绩效奖同岗同酬制度。这成了全国第一个规培生和正式医生同工同酬的案例,引起业内广泛关注。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人员薪资简介


在相同科室的相同岗位上参与临床工作,要收获同等的劳动报酬,这是医院对临床轮转的学生、住院医师、专科医师的真正认同。


但现实中,医院并没有内驱力给规培生同工同酬的待遇。2022年7月,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2508家参评三级公立医院中,43.5%的医疗盈余为负。而人力成本支出作为大部分医院最主要的支出,常年占据着医院总成本的30%~40%。


三、保护自己不成为工具人


6年前,阿菜抱着对中医的喜爱报考了专业,与很多人是在家人建议下选专业不一样的是,阿菜对中医辨证充满了热情。


日常,阿菜被医院的工作占据,剩余时间需要抽空准备考试、写论文。但她有意识抵抗这种高强度工作对人的异化,尽量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工具人


在病人没有那么多的时候,阿菜会主动去辨证病人的情况,给他们做针灸,并适当地开中药。在广东地区,大部分老年人不排斥吃中药,这给了阿菜一些可供学习的机会。她打开手机相册给我看,她的相册里满满都是病人的“舌照”,这是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挤出的自我实践。有时候看到患者在自己的治疗下有所好转,就是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工具人的时候。


但如今,经过三年的规培,阿菜他们普遍觉得自己的职业积极性有所下降,对医生这个职业祛魅了。每天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几乎所有医生都在免费加班,“遇到病人比较麻烦的或者发生抢救的,作为主治医生,你能拎包走人吗?”


最近,阿菜时常感觉自己是不是“双相”了,经常突然非常亢奋,感觉很开心,又会突然掉落到谷底。


去年年初,阿菜失恋了,工作的辛苦和压力叠加情感受挫,是她最难熬的日子。“病历写着写着,眼睛就模糊了。”但她又实在太忙,没法哭。“我就等着下班后,带着花露水、零食、茶水到天台哭。”


她觉得自己总体而言还算幸运,遇到的带教都比较友好。但也有认识的同学,实习期已经受不了,把八年制改成了五年制。还有一个研究生一年级的同学,失恋后扛不住了,休学了一年。


一开始,阿菜是个自评比较感性的、情感比较丰富的人。她记得第一次见到病人临终的场面,自己心里很震动。那时候她刚入急诊,一位病人住在隔离病房,已经快不行了,上级让阿菜去通知家属过来见最后一面。  


当时病房里只有阿菜、病人和他的妻子。让阿菜惊讶的是,这个妻子拉着病人的手一直说:“你辛苦了,你辛苦了。”而当时这个病人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哗哗地掉眼泪。阿菜在一旁也跟着哭了。


后来,阿菜觉得自己这部分感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我后来觉得冷漠一些,不要掺杂太多情感比较好。”


医院里,时常有病痛生离死别,人和人张力的爆发点也会在这里显现。但阿菜后来学会了理性,避免问别人疾病以外的事情,比如“从病理角度探究为什么中风,不会问他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了”。经历各种压力之后,她尽量不投入过多的情感,也是保护自己。


早点下班,多休几天假,回家好好过个年,是她如今最大的愿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陆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