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突然走红的事物一样,掼蛋把世界分为了两部分:会打掼蛋的和不会打掼蛋的。


会打掼蛋的人像掉下山崖的张无忌,突然傍身了最夯的九阳神功。掼蛋打败i人e人、上升星座下降塔罗,成为2023年砸向社交冰山的第一镐。呼风唤雨的金融圈在打掼蛋,纵横四海的政商界也在打掼蛋。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的营销号里,掼蛋似乎已经成了日进斗金的绝学,看得江湖之人眼馋手馋,人人都想上光明顶,从“张无忌”们那里学得掼蛋的一招半式。


而不打掼蛋的人则侧目:一个源起自20世纪60年代,且还是江苏淮安地区的扑克玩法,怎么就成了独步武林的功法?掼蛋的走红是一个扣,解不开的人,会认为这突然出现的门派邪气凛然,怎么看都透露着神秘。


在此前掼蛋并不流行的时代,中国投资人和西方的出资人以玩德州扑克进行社交;而现在,江南多富庶,这里流行的是什么?当然就是掼蛋了。


一、掼蛋“围城”


掼蛋是个流行于江浙地区体制内的小圈子活动,它不需要在正经的工作群里出现,但出现在掼蛋群里的人明显会更紧密一些。据说在江苏的很多地方,饭店包间里会放一方一圆两张桌子——圆桌吃饭,方桌掼蛋。


2018年10月27日,南京。掼蛋爱好者在参加比赛。(图/泱波/中新社)  


掼蛋先从金融圈火起来,理由是这项活动精准定位了金融机构的高净值客户群体:会打的人基本上都是40—50岁,有一定社交和商业影响力,在江浙沪地区生活。他们的社交方式,就是在某个下午找地方喝茶,玩几把掼蛋,再去吃饭。只要学会易上手、好破冰的掼蛋,一局下来,加微信都行云流水。


据研究机构清科的数据,2023年一季度,中国股权投资事件集中在长三角,其中江苏省投资事件最多,达330起,金额达220亿元人民币。从出资角度来看,2023年一季度出资最多的省份,是浙江和江苏两个省。而新募集资金的数量,也数江浙最多。掼蛋的拥趸们说,在掼蛋里,笨的人玩的是牌局,聪明的人玩的是机会,打的不是牌,是人。


在淮安方言中,“掼”有“扔”的意思。而“蛋”,其实一开始指“弹”,是游戏中最核心的武器“炸弹”。“掼蛋”的字面意思就是“甩炸弹”。简单来说,掼蛋需要两副扑克牌,四人两两组队进行,哪队玩家最先出完手中的牌,哪队就赢了。


掼蛋的精华在于炸弹,如何组合炸弹、如何使用炸弹、如何破解炸弹、如何防炸弹、如何骗出对方的炸弹,都能看出水平的高低。用不好炸弹,就会变成扯淡。一把没有炸弹的掼蛋,就像一群行尸走肉在消耗生命。如果每人都有四个炸弹,这局牌则堪称“世界大战”;而如果四个人在一局牌里都没有炸弹可使用,这局牌的无聊和窒息会让街头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无比唾弃。


但这种乐趣显然不足以囊括掼蛋风潮的全部。掼蛋重视合作,打牌的过程里可以通过挤眉弄眼来虚张声势,用打心理战的方式赢得比赛,也考验了局中人的配合,这让掼蛋有了“识人”的功能。这个在茶余饭后、春节聚会的娱乐活动被总结出认知、格局和人性的高度。出牌很快、不假思索的人,一般都性格耿直;手气不顺就爱扔牌、甩牌的人,遇到困难难免意气用事;偏好大牌先出,打到最后却走不掉了,往往缺乏统筹全局的眼光。它要注重稳健、持久的发展,如此想来,掼蛋还可以是缓解焦虑的灵药。


华尔街著名投资人彼得·林奇说:“德州扑克可以教你的东西,比整个华尔街还多。”而掼蛋教你的,可都是社会的精华。


二、中国式牌局


山西的商人们可能会陪着客户打高尔夫,但他们可能更愿意蹲在自己院子门口吃碗面;一个金丝楠木雕花的总裁抽屉里,放的不一定是印章、财务报表,也有可能只是一副不爱机洗、爱手搓的麻将。在某些社交场合,有些人如果能手握一把“10JKQKA”的长龙牌面,凌厉地甩到桌子上,不知道能有多爽。


所以,中国式牌局的主角得像掼蛋一样喜闻乐见,得上下贯通。它既要有囊括所有人的土劲儿,也要有能杀爽打爽的规则,金风玉露一相逢,是为一场“倚天屠龙记”。看德州扑克,水土不服,升级打法略显老套;一代天骄斗地主,人人都会,策略有限。于是,掼蛋带着横冲直撞的气势,名副其实地成为2023年最流行的中国式牌局。


一场中国式牌局总是清澈的。它排在最常组建的饭局、酒局后面。论人情,它不如推杯换盏来得黏腻;论亲疏,某种程度上它比吃喝更私密。攒局者可以不计荤腥,入局者不必酩酊大醉。一场牌局里,不见奢靡消费,这是帷幕里的事情,即使是你炸我、我炸你、你炸他的炮火连天,终归也是清清白白,小小怡情一场,你好我好,牌局了无痕。


一场中国式牌局又像猜谜。要打开的局面可能不在话头,只藏在从“A”到“K”的梅花方片里。山门好入,真主难寻,很多时候,不起眼的牌局往往是最难进入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牌打得怎么样,人就怎么样。牌情、牌势、牌力,就可以看出人情、人势和人力。只要声势大,一个小对可以打得水花四溅,好菜不能等凉;而佛系的人,出王炸也是“举头望明月”“月涌大江流”,牌格是性格,牌场是人生。


掼蛋终究是男人戏。从最初的“弹”改成“蛋”,火气少了,雄性荷尔蒙多了。与之相比,麻将就更像女人戏,谍战片里,贵妇的麻将桌是最凶险也是回报率最高的情报地。掼蛋桌则可以获取金融市场的信息。


麻将是“一对三”,所谓“防住上家、看住下家、盯住对家”,打麻将者必须眼观三路,三方都是敌手,如何利用三方的矛盾,让自己脱颖而出,便是高手的伎俩。而掼蛋则是团队作战的产物,敌军清楚,友军清楚,不像麻将敌我混杂,且打每张牌时敌人都不一样,时时都得改变作战策略。


麻将拼的是个人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掼蛋除了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事外,还要具有合作的能力,要懂得怎么调动对方、配合对方、掩护对方。它需要运筹帷幄,需要洞悉人性,算是最讨好男人的乐子了。


三、填补“三缺一”是最大美德


电影《色·戒》的开场是一段有名的麻将戏。导演李安说,这场牌就是方城之战,开场定调,让观众知道疑神疑鬼的扭曲人性里,有色,有戒,还有战争。谁知道什么秘密、谁给谁暗示、谁话中带刺、谁又给谁什么牌,这几个太太的身份地位、她们如何在物资困难的时候囤积货物、这四个女人谁有可能跟易先生睡觉……一切都在这一来一往的象牙古董麻将里。


《海上花列传》里的欢场故事也总有打牌。青楼小说里的男女交往方式,主要是打牌、吃饭、抽烟、谈笑,还有琴棋书画,恩客在一段时间内只跟一个女子来往。学者许子东说,这就像对家庭伦理逻辑的一种戏仿——青楼的家庭化,家庭的青楼化。打牌成了封建阶级里隐秘情感的最合适的载体。


由此看来,不攒局、不社交、不隐喻、不赌博,只是单纯回归乐趣的打牌是多么难得。鲁迅哪哪都好,可惜就是不爱打牌。他写过一篇劝人读书的文章,里面的敌手就是打牌,可见,打牌乐趣之大如同洪水猛兽——“我想,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地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


所以打牌的趣味可以是纯粹而强大的,填补“三缺一”,就是人生的最大美德。王菲可以被质疑唱歌不好,但不能被质疑牌技;老舍沉迷过麻将桌,牌技却不行,搞得想喂他牌都不容易,一度头发掉光;胡适和季羡林会为了打牌百病不侵。季羡林曾经连续用日记写下1933年夏天打牌的盛况:“打牌,大胜。”“菊田来,打牌。晚又打牌。”“现在成了打牌时代了。几天来,几乎一天打两场,手腕打得都痛了。”“饭后,打牌,一共打三场,大负。晚上又打牌,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牌和打法,只能说“打牌声里又新春,一掼解千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波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