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
1. 按烈度7度设防的积石山遇到了8度甚至9度烈度的地震,绝大部分建筑(包括村民近年来新建的房屋)经受了严峻的考验。近年来,积石山县大面积推进农村危房改造。这次地震灾情凸显持续提升农村房屋抗震能力的紧迫性。
2. 据史料记载,大禹在一个叫“积石”的地方疏浚黄河,而这与积石山正好同名。积石山县域北端的黄河对岸是青海民和县官亭镇,这有跨越新石器时代末期到青铜时代早期,以齐家文化中晚期为主,兼有马家窑文化、辛店文化内涵的大型史前聚落遗址——喇家遗址。
3. 齐家文化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来源,喇家遗址是齐家文化的一处中心聚落,遗址规模在史前聚落遗址中相对较大。这里出土了面条、石器、玉器等珍贵文物,说明这里已形成一定形式的礼乐制度,这反映出喇家遗址可能是齐家文化的权力中心 。
4. 学者们对于引起喇家遗址聚落毁灭的原因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和见解。遗址发现了地震塌陷遗迹和地震裂缝,震后堰塞湖决堤形成的罕见洪灾可能是重要原因,上述发现为中国古文献中大禹治水与建立夏朝传说的历史真实性提供了科学支持。
2023年终总结1-1。
2023岁末2024年初,当然是深度总结、进一步解读一些年度重要事件的时刻。
选择的标准是本年度重要,而且放到未来也有重要的参考意义。第一组选择的是12月18日刚刚发生的甘肃积石山地震。
文章的标题很扎眼,但这并不是本文的观点,而是来自2016年的一篇轰动级的著名技术论文。而题末的问号,在语法里自然又有质疑、辨析、否定的意味。
值此积石山在历史尺度上真的“再度”发生地震之际,很有必要再把历史、先前、现实的各种信息全面串联起来,彻底“破案”,进而深化和重塑对地震、灾害、中国历史和地理的种种认知。
再谈震级与震度
上一篇文章解析了这次甘肃积石山6.2级地震,看似震级不太高,为何造成如此规模严重伤亡? 因为里氏震级只是标记了地壳下缘因为板块错动,在断裂带处崩塌破裂所释放的能量大小。
地震波最终传导到地面,地面具体的振动幅度(地震烈度)才是造成伤害的直接原因。而地面具体的振动幅度与范围,与浅表的地质构成有很大关系。
地震波是一种以上下横波为主体的波动,在松软的土层里衰减慢,还能放大地面摇晃;而在坚固刚性的岩石里衰减快。所以同比来说,发生在石质山区的地震扩散影响范围有限。
而发生在大平原特别是深厚冲积平原的地震,震动传播范围就要大得多。这在像华北平原这样的地质构造沉降-表面沉积地区,表现特别明显。
而在水土冲刷、沟谷切割的黄土高原地区发生地震,除了土层影响,还会有显著的场地放大效应,造成更大的地表破坏力。
因为就像收口的海湾反射加强海浪,产生放大效应;盆地、河谷地形也具有反射地震波、增大来回震荡的作用,从而加剧地震波破坏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发生在横断山脉、险峻的大渡河谷的2022年四川泸定6.8级地震,8级烈度区为505平方公里。
而发生在山区边缘,向陇西黄土高原扩散过渡的2023年甘肃积石山6.2级地震,仪器烈度8度区达到了三倍面积、约1500平方公里的原因了。
因为在震中附近的人口居住区,恰恰就是土质河谷地形。《积石山县志》如此描写:“小积石山是全县群山的总枢,它横亘西南,而其它山丘却纵向延伸到黄河谷地。
如果说,小积石山像一把木梳脊,那么全县其它山丘都是梳齿,而梳齿空隙就是全县大小河流。登高鸟瞰,全县十六条山梁,像十六条巨龙俯首黄河饮水,气象十分壮观。”
每当中等以上地震发生后,各国地震部门(包括中国地震局和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快速估算这次地震的震动烈度范围。
综合考虑震区的局部地质构造背景、地震波的衰减特性以及土层对地震动参数的效应,这次积石山6.2级地震后,快速评估的结果,是8度区38平方公里、7度区1167平方公里、6度区6788平方公里。
但是根据在各乡镇预先布设的烈度仪实测,大河家镇、刘集乡的仪器烈度达到了9.2度,县城吹麻滩镇的仪器烈度也达到了8.4度。也正因如此,重灾区集中在县域北部的刘集乡和大河家镇。
这里也是断裂带延伸破裂的方向。根据仪器烈度站点的分布,估测9度区面积约100平方公里,8度区面积更是达到约1500平方公里,大幅超过了最初的估测。
8度区的意思就是震动加速度超过0.2g,相当于20%自身重力的力度把建筑和人上下摇晃。未加固房屋多有损坏,路基塌方,地下管道破裂。即使在露天,人也被猛烈上下摇晃,站都站不稳。
9度区的意思就是震动加速度超过0.4g,相当于40%自身重力的力度把建筑和人上下摇晃。未加固房屋大多数破坏,少数倾倒。即使在露天,人也要摔倒,天摇地晃。
而由于该区域缺乏历史大地震记录,因此建筑设防标准被定为7度,也就是震动加速度0.1~0.2g。这还是在专业人员设计下的正规建房标准。
这次积石山6.2级地震的震动加速度,明显超出了建筑设计标准。但所幸的是,留有余量的标准依然保障了当地20多万人的生命安全。
建筑抗震设防的基本目标是:遭受低于本地区设防烈度的地震影响时,主体结构不受损坏,不需修理可继续使用;
遭受相当于本地区抗震设防烈度的地震影响时,可能发生损坏,但经一般性修理仍可继续使用;
遭受高于本地区抗震设防烈度一度的罕见地震影响时,建筑不至于倒塌,不发生危及生命的严重破坏。这就是建筑抗震的三水准设防——“小震不坏、中震可修、大震不倒”。
按7度设防的积石山,遇到了8度甚至9度烈度地震,绝大部分建筑包括村民近年来新建的建筑抗住了,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上一篇文章就介绍过,近年来,积石山县和脱贫攻坚同步,大面积推进农村危房改造。
通过东西部财政支付转移约15亿元,当地完成危房改造超过3.5万户;经验收合格后发放补助,户均补助4.4万(人均1.15万元)。这笔钱协助解决了民众住房的安全质量问题,挽救了可能上万人甚至10万人的生命。
现场调查证明,这些新建或改建过的农房基本没有整体倒塌情况,出现的问题主要是墙体开裂,在高一度的烈度下实现了“大震可修”。善莫大焉!
▎ 7度设防标准的积石山县政府办公楼(县城仪器震度8,4度),部分墙体破损
这次地震中倒塌及受损严重的农房,大多建成年代较早,以村民保留下来的偏房、辅助用房为主。该类房屋多为土木或砖木结构,墙与木构架连接的部位不牢固,整体性不强,不能抵抗高烈度地震。
另外,一些农户虽然建了新房,但冬季更倾向于住在带有火炕的旧房。这些村民觉得,相比用取暖炉的新房,旧房的火炕取暖更方便更便宜。而现场调查发现,很多伤亡就是由于仍住在旧房导致。
地震是不可抗力,除了做好防灾抗灾的准备外,别无他法。这次地震灾情继续凸显了持续提升农村房屋抗震能力的紧迫性,要求建筑结构具有相当的变形能力。
需要适宜调整部分地区建筑设防标准,进一步普及、提升农户建房抗震意识,加强农房抗震的技术指导和建设管理,推广使用抗震性能更好的建材,培训合格的农村建筑工匠。
2008年5月中国工程院对汶川地震的灾害评估报告指出,震中区砌体结构的倒塌率90%(当时农村自建房一般都是这种结构),非正规设计的倒塌率100%。
89规范以前的建筑倒塌率接近100%;89规范以后的建筑,框架结构的完好率40%,规则结构较完好、底框结构破坏严重。而框架-剪力墙结构及剪力墙结构基本完好。
积石山与黄河
地震虽已远去,但当地还有很多谜团未解。这里的全名达到15字,是中国行政区划名字最长的两个之一:甘肃省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另一个是云南省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
积石山,即小积石山(因青海南部的阿尼玛卿山亦曾称积石山,为区别故称小积石山),是祁连山延伸部分,在临夏州界西界、甘青省界中南段自南而北走向排列。
北起黄河边,南到土门关,全长50余公里,总面积320平方公里。主要部分在积石山县,是积石山县的主要山脉,它是全县河流的发源地,形成清水峡河、大河家河、刘集河、吹麻滩河、银川河等河流。
河流切割山谷,形成大墩峡、崔家峡、樊家峡、大峡、五台峡、吊水峡等风景优美的峡谷。山东麓有水源丰富、牧草茂盛的响水坪、黄草坪天然牧场,面积达三万多亩。
小积石山北端被黄河拦腰切断,形成一条长约二十五公里的峡谷,这条峡谷就叫积石峡,是黄河上游著名的峡谷,传说是大禹治水开凿而形成的。
而在史料记载里,都说大禹是在一个叫“积石”的地方开始疏浚黄河,而这与积石山/峡正好同名。而从重灾区、积石山县域北端的大河家镇跨过黄河,就到了青海民和县的官亭镇。
在官亭镇的下喇家村边上,是知名的喇家遗址。 顾名思义,喇家村住着姓喇的村民,这是一个有500多人的土族村落。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当地村民在田间地头陆续发现了零星的文物。
而村庄边上的遗址,这是一处跨越新石器时代末期到青铜器时代早期,以齐家文化中晚期为主,兼有马家窑文化、辛店文化内涵的大型史前聚落遗址。
喇家遗址
齐家文化是黄河上游马家窑文化的后继,起止期为公元前2300年~公元前1900年,存续时间400年左右,也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来源。
齐家文化由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中国考古学启幕人之一的安特生,1924年首先发现于甘肃广河县齐家坪而命名,是中国最早的青铜时代文化。
喇家遗址早在1982年文物普查时被发现,1999年开始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开始勘探、发掘。
经过两年的考古发掘,一个个惊人的发现陆续面世,因此,喇家遗址在2001年便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同时成为“200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经过考古学家王仁湘、叶茂林等带领团队十余年持续的考古发掘,沉睡了4000年的黄河上游重要遗址逐渐展现在世人面前。
这是存在于公元前2200年~公元前1900年左右的一处大型聚落,存续时间300余年。整个遗址的面积大概有20万平米,居住人口超过500人,在史前聚落遗址中算是相当大规模了。
要知道,差不多同期的位于中华文明核心地带的龙山文化,最大的遗址也就是20万平米,许多同时期的遗址可能只有100人左右。
从发掘情况来看,这片喇家先民们生活的区域,应当是当时齐家文化的一处中心聚落。 在遗址的外围,发现了宽大壕沟的遗迹,深度有3~4米,宽度达到10米。
整个遗址内的建筑有了一定的功能分区,包括居住区域、陶器作坊等。在遗址的东南部,还发现了一个小广场,这里发现了一座祭坛和一个高等级的墓葬,应该是聚落重要的祭祀区域。
在喇家遗址的考古过程中,自然也发现了许多珍贵的文物。这其中名气最大的文物可能是一碗面条。
时间回到2002年的冬天,考古学家在发掘小广场南部编号为F20的房屋遗址时,在一堆破碎的陶器中,发现了一只倒扣着的红色陶碗。
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作为大型的新石器时代遗址,陶碗是最常见的器物。不过考古队员把陶碗翻过来后,却意外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碗里除了泥土之外,居然还有一坨面条状的遗物。只不过,刚刚来得及拍上一张照片,在翻开陶碗后不到一分钟,面条遗存就因为接触到空气,迅速腐烂变黑了。
考古队员赶紧把碗连同残余物包好送回考古所进行分析。分析结果证明,这碗里的确是出土的世界上最早的面条实物,主要材料是粟(小米),还有少量的黍,以及肉沫等调料。
那么,这碗面条是做什么用的呢?专家认为,这可能是祭祀用的祭品。因为整个F20房间,离广场和祭坛很近,房间的前面还有一个储物窖。
而房间隔壁的F21,推测也是一个祭祀用的建筑。所以,这碗面条可能是准备的祭品,被倒扣在地上,又被淤泥密封起来,意外保存到了今天。
当然,除了这碗著名的面条,作为齐家文化的大型聚落,喇家遗址还有很多重要的文物出土,包括各种陶器、石器、玉器等。
第一件重器是2002年考古发掘的时候,从当地村民手中征集上来的。这是一件大型的石磬,整体是长方形的,长达96厘米也就是将近1米,宽61厘米,厚5厘米。
磬是一种乐器,在古代的时候也作为祭祀用的礼器。石磬的中间有一个孔,可以悬挂,敲起来还能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
这件石磬也说明喇家遗址的先民,已经有了一定形式的礼乐制度,这是开始进入文明社会的表现。这件石磬也因形制巨大,被誉为“黄河磬王”。
第二件重器也是2002年考古的时候,在祭祀区的砂砾里面发现的,这是一件玉刀。复原后,玉刀的长度大概67厘米,宽度16厘米,厚度却只有0.4厘米,可见当时的制玉工艺之精湛。
这件玉刀,和前面的石磬,很明显都是祭祀用的礼器,有学者把它们称作是“王者之器”。这也说明在当时的喇家聚落里面,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社会分层,也有了身份尊贵的统治者。
中国第一大磬—黄河磬王、中国第一玉刀的相继发现,反映出喇家遗址可能是齐家文化的权力中心,地位可以与当时中国大地上的任一古文化相媲美。 然而,这个大遗址又是怎样衰落的呢?
超越想象的史前大洪水
喇家遗址有分布密集的半地穴房址,而在发掘的少数几座房屋遗址里,都发现了人体遗骸,房内有2~14人不等。所有发现的遗骨,几乎都呈现出非正常死亡的状态。
根据他们临终的姿态来看,显然是一场突发的、无法抗拒的灾难。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给喇家先民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一问题一直是学术界研究和争论的焦点。
随着考古勘探和发掘的进展,学者们对于引起喇家遗址人群非正常死亡、聚落彻底毁灭和废弃的原因,提出了不同的观点和见解。
首先发现了地震塌陷遗迹和地震裂缝穿过房址,那么大背景肯定是地震。 但地震对这种半地穴房屋破坏力有限,而木梁覆草的顶盖,即使坍塌也不会造成无可逃脱的灭顶之灾。
所以一般认为,地震是灾害的重要原因,但还不是直接原因。 直接摧毁了喇家遗址并且迅速无情掩埋人们的,另有一个因素。
2016年5月,国际顶级的《科学》(Science)杂志刊载了吴庆龙领衔的一个国际团队研究论文《公元前1920年溃决洪水为中国大洪水传说和夏王朝的存在提供依据》,打开了一个新的说法。
文章一经发表引发各界的广泛关注,而研究的背景起点就是喇家遗址。作者在喇家遗址上游25公里处的黄河积石峡谷河道高处,发现了古滑坡体与古湖泊沉积残留,认为这就是地震的产物。
测量认为当时滑坡体高度达到了约200米,根据黄河在当地的径流量估计,滑坡堰塞的坝体会完全堵塞黄河6~9个月,直至湖水满溢,水流冲刷破坏大坝 (参见2008年汶川-北川地震唐家山堰塞湖)。
进而形成灾难性的溃决,水位迅速下降了约120米,向下游倾泻了大约110~160亿方的蓄水,形成的洪峰流量大约是每秒40万方,是黄河在积石峡平均流量的500倍以上。
这是地球一万年来最大的洪水之一,首先迅速摧毁了下游25公里处的喇家村,也一路奔涌直冲到2000公里外的黄河下游,突破黄河的天然堤岸,形成罕见的、广泛的洪灾。
这导致了黄河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的一次重要改道——原先黄河大致是沿着“花园口决堤”路线奔向今苏北入黄海,这下在今洛阳一带溃决后改向北,在今天津一带入海。
而在平原上冲出的河道不稳定,会引起反复的洪水泛滥,直到新河道刷深成型为止,对当地先民产生巨大影响。正如《史记》记载,禹的父亲鲧堵塞治水“九年而水不息”, 之后禹用十三年疏导了洪水。
文章认为,地质学、历史学、考古学的记录相吻合,对积石峡突发大洪水的发现及重建,为中国古文献中大禹治水与建立夏朝传说的历史真实性提供了科学支持。
因为大禹建立夏朝直接依赖于他成功控制了大洪水的威望。最终他废除了禅让制,传位给儿子“启”,把“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建立了夏朝也开启了中国的国家史。
这篇文章引发了轰动。这么说研究意义远远超出了喇家遗址本身,而是把4000年前中国的重要传说和第一个国家——夏建立的细节全都破解了,变成真实可触、细节丰富的信史。
但是,也有众多文史和科学方面的学者不赞同。 首先当然是文史学者认为甘肃青海的积石峡并不是大禹治水的积石,只是同名而已。而真正有力的反对,还得来自科学学者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