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是立功受奖的英雄警察,后半生是萎缩在戒毒所凄惶贫困的毒贩。
这是真实发生在宋名扬身上的事。
向着光明,走进地狱
宋名扬的人生的转折点开始于1996年5月,那一天,他开着一辆价值50万的公爵王,一身名牌,大摇大摆地走进北京朝阳区劲松的一所别墅。
房间里弥漫着异香,十几个人或坐或躺,每个人都失神发笑,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吸管、锡纸和打火机。
宋名扬强忍不适,满不在乎地坐到窝点的老大黑子身边,“大哥。”
黑子搂着身边几近半裸的女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指着茶几上的白色粉末,“要吗?”
宋名扬在这里的身份是毒贩子,黑子这是在试探他,他当即点头,“要。”
黑子不再说话,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
宋名扬掏出烟,点上,吸了一口,毫不畏惧地对上黑子的眼睛。黑子的眼睛盯上他手中的烟,突然,向后一招手。
三四个混混上前围拢宋名扬,其中一个将一份毒品摆在他脸前,另一个拿着匕首在手中玩弄,阴森森地盯着他,“你是马子?”
这是混混们对警察的叫法,宋名扬知道他们怀疑他了,他自称毒贩,却从不吸毒,今天,躲不过去了。
想到此,他抬头左臂,将通红的烟头摁上去,轻微的嘶拉声伴着皮肉烧焦的腥臭味充斥鼻腔。
宋名扬眼皮都不带眨的,似乎毫无痛楚,他回忆着吸毒者吸毒时的动作,从容地将混混拿的毒品吸干净。
吸完后,宋名扬眼神犀利地扫视这几个混混,从裤兜里掏出匕首,刷刷两刀,他的小腿上多了一个鲜血淋淋的十字。
这是混混之间斗狠的方式,见此,混混们笑了,几个人轮流拍着宋名扬的肩头,“狠人,你不是马子。”
第一次吸毒的体验并不好,一股怪味在口鼻中萦绕,整个过程非常煎熬,根本没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心想,“就这怪玩意,也能上瘾?”
宋名扬觉得头晕,他多次见过吸毒者在吸毒后失去理智,他将腿刺伤,其实不全是为了斗狠,也是为了保持清醒,以防说出不该说的话。
正如宋名扬后来所说的,“毒品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在第一次吸毒后不久,他就发现自己染上了毒瘾。
在卧底期间的一天夜里,他突然觉得浑身酸疼,吃了感冒药也不见效,他身边的混混嬉笑着看他,递给他一张放好白色粉末的锡纸,“试试这个‘药’。”
几口下去,宋名扬浑身舒服,他意识到他已经染上毒瘾。他下定决心戒毒,他觉得“我死都不怕,这玩意有什么不能戒的。”
他借口联络毒品货源离开北京,回到他的老家辽宁抚顺,请家人将他绑在椅子上,轮流照看。
毒瘾发作起来,宋名扬如同失去理智一般挣脱开身子,满屋子乱窜,撕扯着爷爷的衣领,捶打小叔的胸膛,逼迫他们给他买毒品。
爷爷和小叔合力将他重新绑在椅子上,爷爷老泪纵横,心疼地抱着他,“我的孙儿,你怎么就沾上这个东西了。”
经过一个星期炼狱般的戒断过程,宋名扬觉得他“重新活过来了。”
他回到北京,来到大兴精神病医院戒毒大楼接受戒毒心理治疗,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主任宋森林接待了他。
宋森林说:“宋名扬第一次来的时候,衣着整洁,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很正常,属于吸毒程度较轻的。”
如果从此不复吸,宋名扬将继续他的警察生涯,直至光荣退休,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再度回到贩毒窝点后,宋名扬不得不多次当着众多混混吸食毒品,以取得黑子和其手下的信任。
经过近一年的卧底,1997年,宋名扬从与黑子关系密切的新哥那里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新哥从南方某城市向北京运来20多支枪。
宋名扬向上级汇报了相关情况,并以买枪为名将这伙人引出,警方将黑子、新哥及其同伙一网打尽,并缴获了毒品、枪支和子弹,破获了震惊全国的白宝山案。
宋名扬因此荣获公安部颁发的三等功,表彰大会现场,掌声雷动,同事们纷纷同宋名扬握手,表示祝贺。
宋名扬走上颁奖台,胸前挂着沉甸甸的奖章,抬手,敬礼。
在镜头前,留下他此生最后一张光荣受奖的照片。
毒品深入骨髓,他为了给予这个世界光明,已然迈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曾记否,十四载光荣岁月
案子告一段落,宋名扬开始一边戒毒一边工作,由于工作环境特殊,他没能摆脱对毒品的依赖。
从1996年到2006年,宋名扬去大兴精神病院接受戒毒达100多次,宋森林眼看着他“身体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在吸毒、戒毒、复吸、再戒的恶性循环中挣扎,难以解脱。”
1999年,宋名扬将自己染毒的事报告单位,上级领导想尽办法帮他戒毒,为此还曾送他到黑龙江一个偏僻的村庄进行治疗。
但由于吸毒时间太长,他没能彻底戒断,身体每况愈下,无法胜任工作。
2001年,警局实行末尾淘汰制,宋名扬不出意外地被淘汰,从刑警队被分到预审部门。
这里要用电脑工作,宋名扬从未接触的电脑,工作起来很费劲。
加之吸毒者的自卑心理,他觉得无法面对同事们,他觉得,“谁都知道我吸毒,但都不说破,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私底下都在议论我是警察的败类。”
沉重的心理压力让他患上了抑郁症,无法正常工作,还常常喊着要跳楼。
2006年,宋名扬办理了病退,公安部为他开具证明,说明他是在工作中染上的毒瘾。
离开警局,宋名扬回头,在片刻的清醒中回望工作了23年的单位,记忆中,他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警察。
1983年,20岁的首钢工人宋名扬通过了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招募考试,经过3个月的培训后被分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某分局刑警队。
3年后,一件奸污幼女案上报到他所在的刑警队,宋名扬义愤填膺,由于案发现场没有有价值的线索,他就每天骑着自行车,一边安抚小女孩的情绪,一边带着她在案发地周围寻找线索。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宋名扬依然不肯放弃,他下定决心要寻找到那个畜生。
第40天傍晚,古城公园,小女孩指着一个穿着背心的男人,“叔叔,就是他。”
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宋名扬因他的坚持不懈得到了三等功勋章。
1990年,宋名扬被上级委以重任,成为特勤,他的工作是在鱼龙混杂的犯罪窝点培养线人,并对其进行管理,以便在侦破重大案件时通过线人获取线索。
这项工作也就是俗称的“卧底”,宋名扬的卧底身份仅有个别领导知道。
从那时起,宋名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与地痞流氓团伙混在一起,与他们套近乎、联络感情,从中培养堪用的线人。
他讲义气,善于与各路人打交道,很快就发展了多名线人,在侦破案件时,宋名扬凭借对线人和案情的了解,分析线索,从中寻找突破口。
那几年,宋名扬屡破大案,1993年,他33岁,立功10多次,荣获的荣誉勋章、证书能摆满整个桌子。
那一时期,宋名扬成了北京黑白两道都要叫一声“大哥”的人物。
在分局,他随时能用摩托车、汽车,不用经过领导批准,拿活动经费的时候,别人一个队拿1千块,而他一人独拿1千块。
在黑道团伙,许多地痞流氓都想巴结他,一有机会就想请他吃饭,给他买东西,当时一部大哥大价值2万,有人送给他一部,还拍着胸膛保证,“大哥,放心用,用坏了我再给你买。”
那时的宋名扬意气风发,不惧生死,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破案,将牺牲在卧底岗位上视为自己的最终归宿。
他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会沦为阶下囚。
落魄至此,无悔
2010年2月,宋名扬动手将一副冷冰的镣铐带着自己脚腕上。
27日,宋名扬以前的线人鞠某为了立功减刑,刻意让宋名扬给他送毒品,宋名扬将0.32克海洛因以300元的价格卖给鞠某。
他被当场抓获,警方在他身上找到了2.31克海洛因,他因贩毒首次入狱。
在庭审时公诉人出示了公安局为他开具的“因公染上毒品”证明,加之他认罪态度良好,且毒品均以起获,最终,宋名扬被酌情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
时隔一年,2011年7月,宋名扬再次因向线人张某提供毒品入狱,这一次他是累犯,但因案子是特勤引诱侦破,他被从轻处以1年有期徒刑。
宋名扬两次犯案,都是因为向线人送毒品,他重情义,在他看来,“我虽然退休了,但不能出卖线人,他们有求于我,我能帮就帮。”
2012年7月19,这一天是宋名扬49岁的生日,也是他出狱的日子。
他78岁的老父亲在监狱外等了整整8个小时,才看到儿子,老父亲迎上去,“出来了?儿子。”
他点头,“嗯。”
夕阳西下,佝偻的父亲双手背在身后,他身边跟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儿子。
自从开始吸毒,宋名扬身体每况愈下,2001年,还曾因胃贲门破裂连续吐血四次,这天晚上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书,他一直在输血。
2006年病退后,宋名扬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只能将原来的房子租出去,用租金和退休金维持生计,他和妻儿、父母挤在一处只有63平米的老旧单元房里。
2012年出狱后,宋名扬的退休金和医保都被终止,他将家中所有的电器都变卖一空,家中空空荡荡,只留下床铺和衣柜,衣柜里还整整齐齐地挂着他各个时期的警服。
他原本开朗爱笑的妻子因为他染上毒品,精神彻底崩溃,如今身处精神病院。
儿子患有轻度自闭症,宋名扬说这都是他的错,在儿子小时候,他一心向着奉献、牺牲,刻意疏远儿子。
如今儿子虽然有工作,但很少与人交流,甚至会与人发生冲突。
宋名扬说:“我想过死。”他曾两次亲手将过量的海洛因注射进自己体内,闭上眼,等待死神来临。
次日,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切如旧,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颁奖台上,意气风发的警察。
后来宋名扬想通了,既然“阎王不收,我就活着吧,一想到父母妻儿,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好在父母没有放弃他,自从得知他染上毒瘾,他们一直在寻找各种途径帮他戒毒,每次去戒毒所、出戒毒所,宋名扬都有双亲相陪。
有好心人在听说他的故事后,曾寄给他七千块钱,宋名扬很感动,他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这笔钱。”
在戒毒所,医生告诉宋名扬,“毒品成瘾是一种慢性脑部复发疾病。”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解释了宋名扬一直相信的一句话,“毒品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毒品一旦成瘾,它将肆无忌惮地侵入人的大脑,破坏其理智,因此,吸毒者毒瘾发作时,完全不可控,只有以毒攻毒,终生与毒相伴。
宋名扬落魄至此,但他说:“我不后悔当年吸毒。”
当初,他只有吸毒才能获得毒贩的信任,才能拿到线索。
往事不可追,如今,宋名扬已经58岁,每一年的春节,他都会主动去往戒毒所,大年初二,他坐在戒毒所的床上,准时收看公安部春晚。
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宋名扬看着电视,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