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以来,中国警方接连公开通缉明学昌、白所成等十余名缅北电诈家族犯罪集团重要头目引发热议,自10月底缅北果敢同盟军以打击电诈为由发动战事,缅北局势亦受到国际社会高度关注。

缅北地处金三角,因复杂的地缘政治及内部制度漏洞,一直被外界视为“犯罪天堂”,这几年因电诈产业链逐渐由东南亚转移至此,成为国际瞩目的诈骗窝点。中国的社交媒体流传当地存在活体器官摘除及电诈园区枪杀人质等事件更使其增添危险神秘色彩。缅北毗邻云南,与中国仅一线之隔,但对于公众而言,真实的缅北仍然模糊而遥远。缅北究竟是什么样?我们找到了两位长期在缅北生活的人,希望在流言与传闻中还原一个普通人眼中的缅北。

田漾晖是一名长期驻扎在缅北的国际救援组织工作人员,为“健康扶贫行动HPA”工作。这一机构在全球14个国家开展卫生和人道主义援助项目。他告诉我们,缅北自二战脱离英国殖民后,各地区分别由不同的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组织(以下简称“民地武”)掌控。民地武与以缅族主导的缅中央政府争夺地方自治权,常年冲突不断。此次位于掸邦的果敢自治区爆发战乱,数万人逃往中缅边境难民营,仅能依靠国际组织提供的人道主义援助生活。当地通往果敢的道路已被封锁,战乱以来缅北物价不断上涨,甚至有人趁乱持枪设卡在边境收缴保护费。

孙晓英是田漾晖的同事。作为女性,她特别向我们介绍了缅北妇女的生活处境。据其所在机构统计,克钦邦每个家庭平均生育5.5个孩子,有的家庭甚至有14个孩子之多。在缅北,妇女鲜能获得经济支持和就业机会,人生几乎在生育孩子中度过。因缺少避孕知识,又因身处男尊女卑的不平等社会之中无法说服丈夫避孕,女性只能持续生产,又因生产再度陷入贫困。



缅北战乱时,难民逃难的场景。


果敢战乱后的缅北

平民逃往边境难民营,战区道路封锁物价快速上涨

南都:简单介绍一下当前缅北的情况?

田漾晖:缅北主要包括掸邦、克钦邦等。这里的“邦”相当于中国的省。我目前在克钦邦下辖的第一特区工作,克钦第一特区由克钦新民主军掌控,2009年与缅中央政府达成和解,收编后改组为边防部队。它和中国云南接壤,相对太平一点。目前,缅甸国内战事最紧张的就是果敢自治区,其次是克钦邦第二特区。第二特区由克钦独立军主导,因拒绝缅中央政府收编,2011年以来双方持续发生冲突。克钦邦第二特区靠近果敢自治区,此次果敢爆发战事,那里的同事说,10月底至11月12日,几乎每天都有战斗机来丢炸弹,他们会在战事紧张的时候撤回到中缅边境或回到国内。果敢平民也逃往中缅边境,有几万人安置在国界125号界桩附近的难民营。

这轮战乱以来,缅北物价一直在上涨,石油、食用油、大米、大蒜都涨得厉害。通往果敢自治区的多条道路也被封锁,我们机构的物资送不过去。 因为缅北战事不断,人口流动迁徙增多,加上政府对疟疾的关注度降低,缅甸公立医院医务人员为反对缅甸军政府2021年政变开展罢工,导致当地预防疟疾的力度下降,疟疾呈爆发式增长。特别是今年,当地检测、治疗疟疾的需求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

南都:此轮缅北爆发内战,民主同盟军对外宣称是清剿电诈,外界对缅北的普遍印象是电诈猖獗,在缅北有什么切身感受?

田漾晖:在缅北从事电诈的是小部分人,我也经常被一些亲戚朋友问有没有参与电诈,还有人开玩笑问我的腰子还在不在。我觉得“嘎腰子”这种网络传言不靠谱,因为缅甸不具备这样的手术条件。

诈骗分子打着投资的旗号在缅北开电诈产业园,付高额租金,和民地武可能会有一些利益捆绑。在园区中从事诈骗的中国人中有找不到工作的,也有想赚快钱的,还有一些可能是被骗过去的。这几年中国政府为了打击电信网络诈骗和网络赌博,严格限制出国后手机网络使用,我们到缅甸后手机网络就会关停。

孙晓英:此前缅甸人可以购买中国的电话卡使用,中国实行电话卡实名制以后,很多缅甸人无法使用中国的电话卡。

南都:缅北近年来持续爆发战事,你们亲身经历过战争吗?

田漾晖:我在缅北工作了17年,经历过两三次动乱。最惊险的一次是在2012年4月底,克钦第二特区的克钦独立军拒绝接受缅中央政府收编,对已经被收编的克钦第一特区发起进攻,想要占领克钦第一特区首府板瓦镇。

那天下午3点多,我在办公室突然听到一连串枪炮声,噼里啪啦像鞭炮,转头看到窗外远处空中有一条直线型白烟。很快就有人开始撤离,人们背着大包小包,带着老人小孩挤到镇上,朝着北边的中缅边境涌去。当时只有我和另一个本地人留了下来,看管办公设备和仓库药品防止被盗。

到了晚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颗红色火球在黑暗中轰鸣着拖出一条抛物线,在距离我200米的附近落地爆炸,看起来像是肩扛式火箭筒发射出的炮弹,双方交火一直到晚上11多,等炮火声停止了,我把应急背包放在床边,鞋都没脱就睡下了。

南都:会害怕吗?

田漾晖:我不觉得害怕,因为无论对于哪一政治派别,我们都是无差别地提供医疗卫生援助工作。无论各方冲突多么激烈,都不会把我们列为攻击对象。



战乱中,逃难的人群。


缅北日常

有人背着枪支设置关卡收过路费,停水停电是常态


南都:你所处的克钦邦在缅甸国内是什么样的城市?

田漾晖:克钦的天气虽不像缅甸中部和南部那么炎热,但全年大部分时间雨水丰沛,七八月甚至连下一个月的雨,90%以上道路是山路,雨季经常发生塌方,出行困难。山区海拔跨度很大,超过2000米,从山下到山上一路上可能看到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植被和景象,有的山区海拔3000米以上,山顶一年里一半时间大雪覆盖。

克钦的经济水平在缅甸国内可以说属于中上等,本地有翡翠、稀土矿等资源,经济作物有柚木、橡胶、香蕉等。中国市场40%的香蕉出自克钦湾莫镇,在中缅边境农业开发合作政策下,有很多中国人来克钦投资香蕉种植业,带动本地2万-3万人就业,旺季时可以提供7万-8万个就业岗位。但新冠疫情以来,很多香蕉园破产停工,再加上现在缅北局势动荡,随便什么人背几条枪,就能在克钦通往中缅边境的路上设置关卡收过路费,一车香蕉20-30吨,按目前市场价能挣一万人民币左右,但光是过路费都要被收走几千元。

孙晓英:我一直在克钦第二特区的难民安置点开展医疗救助,当地一些村庄处于战争前线,逃难村民都聚集到安置点。新冠疫情发生前,难民们除了接受援助,也会跨境打短工挣钱,到中缅边境比如云南德宏陇川县的甘蔗地和盈江县的胡椒地打工。缅甸妇女一般早上到云南,傍晚回缅。一些年轻人还会办出入边境通行证,到云南边境城镇的餐馆、洗车场或工地工作。但这几年中缅边境线拉起铁丝网,难民只能待在安置点,一些在边境县城谋生的缅甸年轻人被遣返回缅,本地的就业机会非常有限,男性还可以去采矿,妇女的就业机会更少。安置点一小部分妇女靠我们提供的生计基金做一点小买卖,有的养猪养鸡,有的卖点小杂货,还有的支起摊子卖油炸洋芋、洋葱豆饼。

南都:当地建设是什么样的?

田漾晖: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克钦邦第一特区的首府板瓦镇,镇上大部分老百姓的房子只有一层楼高,有砖瓦房、木头房,屋顶多用铁皮,镇上最高的房子是6层楼的宾馆。镇子的水泥路被运矿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出镇子到了村里都是土路。村里的房子几乎是木质结构的茅草房,一楼用来养猪牛鸡,二楼男女老少住大通铺,再搭一个简单的火塘做饭。屋子窗户非常小,光线很暗,生火做饭把墙壁熏得很黑。缅甸人普遍个子不高,房子建得不高,层高大概只有两米左右,我一米七多的个子,站起来感觉快触到顶,有一位同事身高有两米一,在克钦工作这两年到处撞头。

这里缺水缺电是常态,说停就停,一停就是十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水来电,全看运气。每次回国都会发现幸福来得很简单,一打开水龙头就有水,一按开关就有电。缅甸不仅全国80%的地方都缺电,还因为技术不成熟导致电压不稳,尤其冬天可能连续几天出现电压从100多一下子升到300多的情况,办公室打印机直接冒烟了。有一次因为电线短路导致仓库起火,我们第一时间给当地消防队打电话,但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才到,弄了半天水管,就是出不来水,最后是我们自己把火灭掉了,失火了警察还有可能上门逮人。

南都:为什么要逮捕家中失火的人?

田漾晖:军政府沿用19世纪英国殖民者制定的法律,以前缅甸人为了对殖民者高压统治表示抗议会故意放火,所以殖民者用上述法律惩戒纵火者。如果有人家里失火,警察会把当事人抓起来。

南都:还有哪些事情让你印象深刻?

田漾晖:外国人士在缅甸通行很不方便,我只有边境出入证,平时只能在边境50公里范围内活动,去别的地方需要申请。有一次我要去克钦邦邦府密支那参加一个会议,需要先通过机构在仰光的办公室协调,向缅中央卫生部门提交申请,申请上递到总统办公室,获批后才能通过签证。我需要从克钦第一特区板瓦镇上的办公室开车回到中国云南腾冲,再从腾冲搭飞机去昆明办签证,然后乘飞机到缅甸仰光,到相应部门报到,再从仰光坐飞机去密支那。光是去程至少3天,最快也要两天,如果直接从克钦第一特区开车去密支那,五六个小时就到了。

缅甸不像国内可以用支付宝微信,在这基本都用现金,疫情和2021年军政府政变以来缅币大幅度贬值,用人民币的人越来越多了。但在银行兑汇、取钱比较困难,能不能取、能取多少,都没有明文规定,银行往往有很多限制。机构从昆明对公打一笔钱到克钦邦,需要先汇到仰光,然后再打到克钦, 2-3个月后才能提到这笔钱。



国际救援组织工作人员教当地民众如何使用蚊帐减少蚊虫叮咬,防治疟疾。

缅北医疗现状

麻疹等传染病肆虐,妇女生育风险大儿童死亡率高

南都:你们具体在缅北提供哪些医疗援助?

田漾晖:我2006年到克钦邦第二特区工作,主要负责毒品和艾滋病降低危害项目,2010年调到克钦邦第一特区工作至今,主做妇幼保健和疟疾防治。前期我们会做入户调查,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目前一些在中国已经消失的传染病如麻疹、疟疾在缅甸仍然存在,这里妇女儿童的死亡率也远高于其他国家。我们的工作包括给儿童接种疫苗,帮助产妇清洁生产,检测和治疗疟疾,以及培训乡村卫生员。

南都:当地医疗条件怎么样?

田漾晖:克钦第一特区目前形势相对和平,但此前由于战乱,地方卫生体系仍以战地医院为主,停火后军政府表示会派人接管,但目前还处于交接状态,人手不足。大部分缅甸人没有机会到医院接受治疗,也无法接种最基础的免疫疫苗,只有少数官员、有钱人有条件到外地或中国寻求医疗服务。当地卫生状况也比较糟糕,我们曾到访一个比较偏远的村,他们希望我们帮助解决饮水困难,村民就接屋檐水喝,即使有火塘,他们也不会想到要把水烧开了再喝。



国际救援组织工作人员入户为当地居民检测身体状况。



国际救援组织工作人员给缅北儿童采集血液检测疟疾。

南都:工作中遇到了哪些困难?

田漾晖:我们一个月至少20天在下乡探访,克钦山路多、雨水多,山区容易出现塌方,交通不方便,吃饭不方便,每个人会在包里装上压缩饼干,山区没有通信信号,都是用对讲机,一般20公里以内能联络到,超过20公里就靠临近的村之间彼此传递信息。还有语言不通带来的困难,不同于果敢是缅甸“汉族”聚集地、普遍使用汉语,克钦邦有多种语言,有景颇语、傈僳语和相对流行的缅语。我们招聘了有医学教育背景的缅甸人,他们接受过英殖民时期延续至今的双语教育,会说英语和缅语,我们就用英语沟通。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出入一次边境,把物资从云南腾冲转运过来。开车需要携带3块车牌,中国的、缅中央政府的和民地武的,到谁管辖的地方就要换上那个地方通行的车牌。

南都:有没有记忆深刻的事?

田漾晖:2007年,我们第一次到克钦康浪普镇,这个山区小镇面积和中国普通的县城差不多大,但人口只有一万多人,当地不用钱币,处于物物交换的原始状态,海拔很高,交通闭塞,几乎不通公路,步行去最近的城镇需要一周左右。去年6月份,这个山区一名孕妇干农活时摔了一跤,阴道开始出血,乡村卫生员赶紧联系当地政府医院,但当时医院没有医生,他就联系我们帮忙转院。转运很困难,村里没有车,家里人不太愿意转运,他们信仰宗教,就弄了一个祷告仪式求神保佑。卫生员后来看产妇情况越来越差,最终劝服家人送产妇去大医院。

他们用两根竹竿串起一把椅子,把妇女从山上抬下来,用了整一天才走到山下搭了一辆过路车,又是一整天的车程,幸运的是当时没有下雨,没发生泥石流,及时把产妇转到葡萄县医院,这家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院,但其实只有一层楼和两个医生,没有科室的划分,最后产妇接受剖腹产手术,诞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女孩,幸好母女平安。



康浪普镇山区的产妇被紧急运送下山。


南都:在缅北生育似乎仍然是充满风险的,他们如何面对丧子?

孙晓英:我们在2019年做死亡调查的时候发现,当地宗教信仰对他们的生死观影响很大。面对亲人死亡,大多数人都会很伤心,但也会坦然接受,认为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还会赐给他们孩子。一些人会提到具体死因,比如转院不及时或者生产出现感染,但大部分人不会去科学分析总结,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缅北妇女在家中分娩的场景。


南都:所以你们在克钦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帮助当地人节育?

田漾晖:当地几乎是没有任何避孕措施的,大部分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因为医疗卫生条件差、战乱,很多孩子染病或意外死亡,因此本地人以高出生率对抗高死亡率。我们调查过,克钦邦第一特区平均每个家庭生育5.5个孩子,我遇到最多的一户生了14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八个,母亲几乎是十几岁就开始生育,一对夫妻和八个孩子还有两位老人住在三间房里,男女老少睡大通铺,生活条件很艰苦。



当地的孩子。


孙晓英:缅甸男尊女卑的观念也是本地人生育率高的原因之一,如果生出来是女孩,他们会一直生,直到生出男孩,即使是文化比较高的人也有这样的观念。一般情况下是妇女不想生育,主动找我们寻求避孕方法,男性主动寻求避孕非常罕见,这么多年我只记得一个案例,一名女性生了六个女孩,还想继续生,但她丈夫怕养不起不想再要孩子了,当时他非常腼腆地来问我们避孕的方法。因为女性大多数无法说服丈夫节育或使用避孕套,最后都会选择自己吃避孕药或皮下埋置避孕,即使明知会发生副作用,女性还是主动承担了避孕责任。我记得有一个已经生了7个孩子的44岁女人,她找我们要紧急避孕药,后来出现月经紊乱,丈夫因为不能同房开始家暴,当地家暴现象非常普遍。我们去调解,希望说服丈夫用避孕套,但他坚决不同意。最后我们帮助这名女性尝试了几种避孕方法,皮埋、注射、吃药,月经紊乱调好了,但是发胖厉害,夫妻关系更差了。去年,丈夫抛弃了这个家庭有了新妻。因为战乱,她现在一个人在难民安置点带着孩子,除了丈夫给一点生活费,她只能靠机构发的粮食和食物补贴生活。



国际救援组织培训的缅北医疗诊治站的本地工作人员。

南都:现在如何评价自己选择到缅北工作?

田漾晖:2003年大学毕业后,我在云南红十字会做艾滋病防治项目,后来从事不同的公益项目,最终选择在缅甸从事医疗救援,因为我觉得这个项目攸关性命,更加紧迫。自己做的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但有时能救很多人的命。我之前有种不成熟的想法,如果国内有人觉得生活不满意,到缅甸来看看,可能就会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感到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