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这两个字,是当下商业社会的金手指。

 

无论是什么样的破烂,只要加上这两个字,都会显得高级,进而身价倍增。这种感觉就像是茶几爱马仕,圣诞礼盒之于香奈儿,反正就是安上就好使。

 

尽管少有人能系统描述极简风格究竟是什么,但并不妨碍上亿受众在它的身下匍匐崇拜,崇拜着一位不可知的“神祇”,这种场景,总会让人觉得:

 

极简主义,已经成为了时代审美的唯一真神。

 

但,当所谓的极简成为了唯一美的真理,你不感到无聊吗?



 

当极简信条“ less is more ” 被奉为金科玉律,我们便陷入了一场时尚暴政。

 

点、线、面这种看上去简单的设计元素,配合上听上去大有玄机的设计奥义,让极简风格变得像一套玄学概念,让人一听就觉得很厉害,以至于变成了商业社会的大筐,啥都能往里装。

 

中国人对极简的狂热可以往前推 10 年。

 

2013年前后,日本作家山下英子的《断舍离》在中国成为畅销书,这代表着极简主义在华夏大地的彻底崛起。

 


当时中国正值经济高速发展,当人们开始疲惫于逐浪财富之后,断舍离所提到的“如何从轻减生活物品到降低生活压力”的理念,就成了喂养疲惫人心的高浓度安慰剂。

 

精神的诉求最终与时尚合流,轻装生活的概念根植于国人的心中,大众着装审美也开始发生变化。

 

如果你记忆力够好,应该还记得极简浪潮尚未袭来时的LOGO穿搭时代,那是一个渗透社会各阶层的风尚——名流的爱马仕腰带、社会大哥的老花衬衫以及潮人亮眼的水钻帽衫,共同描绘了一幅眼花缭乱的时尚画面。

 

但很快,随着极简风潮汇聚成浪,一统中国时尚。

 

以至于你现在去时尚信息汇聚点一搜,轻而易举地就能洞悉到它的声量,人们疯狂追捧老钱风、静奢风...都是证据。

 


严格来说,极简已经成了中国消费社会的高浓缩鸡精。

 

在商人看来,无论什么东西,往里撒上两粒,瞬间就能让它显得清新脱俗,显得高级,显得好卖。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你很难在所谓极简风格设计的商品中,找到具备个性的产品,都是拿模板套;就连公司设计老师的偷懒,都会拿极简主义的学术大词来搪塞你。

 

王老吉新包装被吐槽像骨灰盒

 

当极简主义成为商业流水线的一环,受害群体便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化。

 

比如那些听信 “极简装修,美不胜收” 的受害者,估计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设计师推荐的温馨高级的极简风,交到手里会成为叙利亚战损版的家徒四壁风。

 

随着这种事件的增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厌烦极简的说辞。意识到所谓的极简,不过是一种推销的说辞,功利的手段。而如果设计变得千篇一律,那么所谓独具匠心,便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美。

 



不过,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对极简主义开始抱有怀疑,但回顾上个世纪,极简主义还是很有东西的。

 

曾经被广泛认可为极简设计师的 说过,“I am not a minimalist,but a purist.(我不是极简主义者,而是一名纯粹主义者。)

 

她的极简逻辑在于从多到少,在于色彩的克制运用,在于裁去故意增加女性身体特征的冗杂细节。极简并非为了线条而画线条,因为色彩而涂颜色的设计。

 

Jil Sander  1996SS

 

当极简变成无聊的标签,全世界人民都联合起来了。

 

打开各大社交平台,就能看见人们对极简主义的厌烦。

 

reddit 上吐槽极简无聊的讨论帖数并不少

 

事情走到这一步,设计师和品牌确有责任。

 

拿鞋举例。

 

前几年,街头潮流品牌 JJJJound 这样崇尚极简主义的品牌,联名推出了不少爆款高价联名鞋款,设计皆以盖 logo、输出简约氛围为主。

 

有意思的是,它在前几次与 ASICS、NEW Balance 等品牌合作中皆大获成功,但爆款效应在最近几次联名中,也开始失效,二级市场上价格并不能获得更高溢价。

 

在潮流论坛上,人们拿毫无新意、缺乏诚意来评价他们一成不变的设计。

 


 


值得注意的是,潘通将象征着蓬勃生命力的 viva magenta(非凡洋红)定义为 2023 年度代表色,上半年多巴胺穿搭占领各大社交平台,色彩开始大剌剌闯进人们视野。

 

这是人们开始从极简怪圈中醒悟了么?可能是,也可能仅仅是时尚趋势的演化。

 


在罗兰巴特《流行体系》一书中曾提到,重大的历史变故会加速时尚周期的变化,对流行产生影响。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后,政治、经济、文化经历了巨大的调整,穿衣服这件事不再轻易会被上升至思想问题。各式花花绿绿的产品进入大众视野,人们突然意识到了消费的快乐、时尚的魅力,内心的匮乏感一点一点被消费填满。

 

来源 china.org

 

人们烫起卷发,穿上高跟鞋、喇叭裤、尼龙衫,任由这些新奇玩意挑战社会保守观念的审美。

 

在这个时期,大众尚未建立起时尚体系中有关极繁概念的部分,但当我们回顾这一段时期,人们繁复、被色彩填满的衣橱,便是极繁印象在新中国后的时代印迹。

 

来源 china.org

 

这一规律,四海皆准。

 

2008 年次贷危机后,处于经济压力的影响,西方国家的消费者更倾向于购置能被当作投资的商品,而非那些容易产生视觉疲劳、随趋势退场的商品。

 

经济危机中,保守低调同样也是人们心中的一种映射。WWD 则将 2010 年时装周上出现大量极简风格的趋势称为  Meditation Time (冥想时刻)

 

Alexander Wang 2011 秀场

 

浮夸露富的极繁风格受众不断减少, Eliza Brooke 曾在报道中提及,当时不少风投公司洞悉到大众的这种心理变化,专门为千禧一代打造了以简约温馨的极简风格,甚至专门将品牌 logo 改成无衬线字体。

 

极简和极繁的拉锯战在继续,随着经济的复苏,美国消费者信心指数不断爬升,手头宽裕的人们又开始大胆“买买买”。

 

2010 年代后期出现的街头潮流风格,既符合了大众对舒适着装的需求,同时也承载了人们对自我个性的表达,很大程度上,这种风格也推动着极繁风格回到大众视野。

 


Gucci 前任创意总监 Alessandro Michele 则在这一时期,创造出一场场意大利式繁复美学盛宴,也推举 Gucci 进入年销售百亿欧元俱乐部。

 

本质上,极简极繁的交替,实则也是历史演化之下,文明的不断交替。

 

人们总是在不同的时代节点上,选择性地拥抱极简或极繁美学,这也是他们有选择地去拥抱某一种生活的体现。

 

疫情开始后,极繁美学的 plus 版本开始出现。

 

曾经更多的是由品牌单一途径输出极繁风格,如今则是由大量散落的时尚部落组成。

 

人们看似毫无章法地在着装中加入大量鲜艳色彩,TikTok 上出现“Werid Girl”审美,国内出现的“多巴胺穿搭”,社交平台上充斥的多巴胺敷料皆是证据。

 


《Sundressed》一书的作者 Lucianne Tonti 则表示,大部分穿着花哨的人是 Z 世代。

 

所谓时尚是时代的外化特征,当人们追逐一种新时尚的时候,便代表着他们找到了一种新的时代精神。

 

在专家看来,年轻一代摆脱极简主义,拥抱那些扎眼的、靓丽的服饰,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厌烦了过去追求完美,令人疲惫的社交滤镜文化。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不安定的时局:气候变化、新冠疫情、不稳定的政治局面,激发了人们的表达欲与创造性。

 

“我喜欢这种穿搭,是因为这些颜色给人希望。”TikTok 上以极繁穿搭风格获得大量粉丝追捧的知名博主 Camposarcone 在采访中回答道。

 


如今,年轻一代重新穿上花哨的服装,这种选择,是因为它们能在下沉时代里激起人们的快乐情绪。

 

据 WSGN 显示,疫情开始后,Z世代群体便兴起极繁主义运动,他们倾向于以大胆审美视角彰显自我个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TikTok上关于 #Cottagecore(浪漫田园风)的讨论一直占据热门位置。

 

 


#Cottagecore(浪漫田园风)指的是一种将怀旧、田园乡村风情相结合的风格,展现 Z 世代寻求理想舒适生活的态度,以及超现实童话、心灵乌托邦的意象。

 

这种转变,并不仅仅局限于穿搭,而是一种生活方式。

 

此外,近年来关于“极繁室内设计”词条的搜索量增加了 5000% 。

 

Z 世代们开始意识到,网络上过分完美主义的样板间太不现实。

 

年轻人们将墙壁粉刷成粉色,用Disco 风格的枕套、霓虹灯书角、堆满花垫的沙发等极繁装饰品填满室内空间。

 

住所成为一座欢乐的避难所,居住其中的人们借此抵抗外界带来的消极氛围。

 


年轻一代拥抱极繁主义,甚至开始要动手创造自己的世界。

 

根据Farnsworth Group 2022 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大约 73% 的千禧一代是 DIY 爱好者。相比起直接购买千篇一律的商品,人们在让自己变得更有创造力这件事上,获得了更高的情绪价值。

 

实际上,相似的事情同样发生在上个世纪末的日本,年轻人们在二手市场上淘得心仪的服装,在二次 DIY 修剪、叠搭中展现独特个性。日本原宿文化正是源自这一时期,百花齐放的文化群组成了这一极繁文化,丰富的底蕴也被后代不断发掘和借鉴。

 

文化在碰撞中产生新的维度,“more is more” 的极繁概念让人类文化这张族谱树状图越画越大。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时尚编辑也意识到极简概念的无趣,认为如今的极简不过是场肤浅的集体模仿大秀。

 

the cut 的编辑 Tiana Randall 在文章中提到,静奢式极简不过是一场富人的猫鼠游戏,大众对精英主义的沉迷,只会加剧更多不平等的现状。

 

032c杂志的时尚编辑布伦达·韦舍尔 (Brenda Weischer) 则惊讶于为何大众专注于模仿一群二十年来一直穿着同一件 Ralph Lauren 衬衫的男人,而不是去挑战现有的权力结构?

 


难以否认的是,在文化层面上,极简更是成为粗制滥造的高情商说法。

 

社交平台上常有关于如今流行音乐多以流量为主,哀叹乐坛黄金时代早已消逝的讨论。人们期待着看到更多有深度意涵、制作精良的影视作品,吐槽着当下快餐式真人秀节目、电影电视剧太过泛滥。

 

甚至有人悲观地认为低俗品味的颓废艺术正蚕食着文化景观,它们被娱乐极简化,一切的存在都变成了一种热情洋溢的极简玩意儿。

 

“这个低俗趣味盛行的时代还没有达到顶峰。”剧评人 JUDY BERMAN 在泰晤士报的一则文化观察报道中写道。



我们讨论时下极简美学的无聊,并不是要将它一棍子打死,或是分辩什么是低俗、什么又是高雅,而是想要在千篇一律中寻求更多可能。

 

文化在时代发展中循环往复,此消彼长,互相交融迭代出新的触角。

 

人们讨厌的,从来不是极简主义本身,而是一潭死水般的了无生机。

 

就像 Z 世代不断在生活上贴上涂料,他们从头到尾想捍卫的,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