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发现10岁的妹妹变得不爱喝水:早餐一杯牛奶只喝两三口,带去学校的水杯,每天都能剩大半瓶水回来。她多次追问,妹妹才说:因为喝多了水要上厕所,时间不够。

“现在的小学生课间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了吗?”陈瑞发出疑问。从母亲处得到的回答恰恰相反——妹妹的学校课间只能上厕所。同一楼层的班级按班号在不同课间轮流上厕所,每个班级5分钟,途中不能逗留,其余课间时间只能待在教室。

这不是个例。九派新闻调查发现,北京、天津、河南、江苏、四川、福建、湖北、湖南等地的小学,也存在类似限制学生课间10分钟活动范围和强度的现象。

近日,关于“中小学取消课间10分钟”的讨论层出不穷。学者孙敏表示,这一现象也是当前教育生态发出的警钟——孩子们无法在校园里释放天性了,而家校信任也正在坍塌。



9月5日,在微山县高楼乡渭河小学,孩子们在课间做游戏。图/新华社记者 郭绪雷

【1】被“圈养”的孩子

一层楼有8个班级,陈瑞推算,除去大课间在操场参加集体活动的半小时,妹妹整个早上只能上一次厕所,每天在教室外活动的时间约等于零。陈瑞从妹妹口中得知,即使待在教室,课间不能跑,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和同学打闹。

如果离开教室怎么办?“扣分啊,老师在走廊看,值日生也会记下来的,名字贴出来,大家都看得到。”妹妹在电话那头抢答道,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一旁的陈瑞沉默了几分钟,她很难想象,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妹妹,能忍受长时间待在教室里。

“圈养”,这个词从陈瑞脑海里跳出来。她和妹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小学时光是陈瑞人生中最轻松和快乐的日子。每当下课的铃声打响,她和要好的同学冲向操场,其他班的小伙伴已经在等候了,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跳皮筋、踢毽子、打羽毛球,还有聊不完的新鲜事。天气冷一些,就聚在走廊晒太阳,别班的同学也会凑过来,大家相视一笑,很快就交到了朋友。

10年过去,妹妹却成了被“圈养”在教室的一代,陈瑞感到很难过:难道她们要在厕所里交朋友吗?

天津的家长刘明也发现,正上四年级的小儿子课间10分钟也被限制了活动范围: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只能待在教室。老师会坐在讲台上看着。

刘明从儿子口中得知,这样的限制已经持续了4年。而更早之前,刘明在北京上学的二女儿也变得不爱喝水,对此女儿的回答是:去厕所要经过操场,太远了,学校不让跑动,走着去来不及。

刘明拨打了12345进行投诉。他了解到,目前天津和北京的大部分小学都普遍存在限制学生课间活动范围的行为。据《财新》杂志,北京中心城区的27所学校中,至少有22所学校对学生课间活动作出限制。一位北京西城区的家长告诉九派新闻,“这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此外,九派新闻调查发现,目前河南、江苏、四川、福建、湖北、湖南等地的中小学,也存在类似现象。



5月17日,乌兰浩特市山城路小学学生展示课间戏曲操。图/新华社 王正

【2】被抑制的天性

一天,妹妹悄悄告诉陈瑞,她想到一个办法:不喝水,趁着班主任带班去上厕所时,她不去,就有5分钟自由活动的时间。陈瑞严肃地告诉妹妹:不能不喝水,不能只坐在教室里不动,这不健康。

时间久了,陈瑞发现,这课间10分钟里,需要担心的不只是生理上的健康。

她觉得妹妹没有以前活泼了。以前放学回家,妹妹会蹦蹦跳跳地打开家门。陈瑞跟父母打视频,妹妹都要凑过来喊“姐姐”,跟她分享学校发生的趣事,自言自语说上大半个小时。

陈瑞回忆,近期送妹妹去上学,路上不是买文具,就是买零食,“磨磨蹭蹭的”。一天,好不容易到校门口,妹妹才告诉陈瑞,红领巾忘记带了。陈瑞很无奈,因为自己在前一晚已经帮她把红领巾收进了书包。“现在我问起学校的事情,她经常说教室里好闷,走廊没有人,不好玩了。”

作为一名小学教育专业的在校生,陈瑞觉得妹妹正在被“驯化”——中小学阶段是孩子们最好动的时候,但过多的规则磨灭了她的天性。“在他们最活泼的时候告诉他们,你不能跑跳,不能打闹,这些都是错的,这是合理的吗?”

陈瑞叹了口气,又说:“小学应该是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学段。”正因为这个认知,陈瑞才选择小学教育专业,希望陪伴孩子们度过最快乐的学段。但当前的教育生态,似乎在打破她的初衷。

孙敏是湖南师范大学的讲师,曾任中学教师,也是《县乡的孩子们》作者之一,长期关注教育问题。她告诉九派新闻,限制小学课间10分钟的范围和强度,或许是当前教育生态的一个切片,家校双方必须意识到:孩子们在小学的校园里已经无法释放自己的天性了。

孙敏在调研中发现,为方便管理,有的班主任会将学生们在课间10分钟的行为列入奖惩,通过加分和扣分项,进而以此量化学生的表现。

“比如说课间打闹,或者大声喧哗,就会作为一个明确的扣分项,相反,那些安静待在座位学习的孩子会获得加分。班主任再把这些分数每周统计,在班级内部通报,更加极端的,还会公布到家长群里。”

孙敏分析,长此以往,会让孩子们觉得,自己在学校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班主任、家长看得清楚,慢慢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情绪,并试图表演出一个家长和老师想要看到的样子。

来自河南的小学教师罗淼也觉得,学生们并不快乐。陕西的一名小学班主任直言:高密度监控下,班上的孩子变得愈发暴躁。

【3】“万一这10分钟真出问题怎么办?”

关于课间10分钟的争议屡次发酵,舆论之中,家长和校方再次被推到了矛盾的对立面。学校被指“因噎废食”,对此,接受九派新闻采访的多位老师抛出了同一个问题:万一这10分钟真出了问题怎么办?

罗淼执教的学校没有取消课间10分钟,但不允许学生在课间下楼,前后两节课的老师必须在课间“无缝衔接”,因为学生密度太大,老师需要在课间劝阻追逐打闹的学生,避免出现安全。罗淼顿了顿,又解释道:“如果真出什么事,我们也能说是尽到了责任。”

孙敏在调研中发现,限制课间10分钟的活动范围和强度,并不会体现在校方的明确规定中,但会内化成班规等形式,由班主任主导进行。

孙敏还提到,目前中小学教室普遍安装了监控,而在湖南,有的小学老师会自费购买监控。“可以理解为,这是教师们的自我保护。”

教师群体何至于此?孙敏在调研中发现,家校矛盾呈现出愈发尖锐的态势。作为校方与家长沟通的最直接代表,班主任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在湖南某所小学调研时,一名青年教师向孙敏诉说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学生将宠物仓鼠带到教室,违反了学校的规定。作为班主任,老师通知了家长,并让学生先将仓鼠交予她保管,之后再取回。

魔幻的一刻发生了,学生当着老师的面蹲下课桌取出宠物时,家长刚好到达教室门口,看到这一幕,家长认为是班主任在惩罚孩子,立刻拍下照片发布到社交平台,控诉老师侮辱了自家的孩子。



9月7日,在贵州省榕江县两汪乡,柳吉小学教师王章艳带领学生在课间玩游戏。图/新华社 刘续

家长与教师之间已经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这是小学教师夏宁宁和大部分同行朋友的共同感受。2020年大学毕业后,夏宁宁开始在广西南宁青秀区的一所小学担任语文老师,兼任班主任。

2021年初春,广西遇上了回南天——瓷砖地面、墙面出水,空气始终潮湿。地面湿滑,尽管夏宁宁已经多次在班会课上跟学生强调不要跑,一名学生还是在与隔壁班同学追逐的过程中摔倒,并磕坏了门牙。夏宁宁第一时间将学生送往医院,她记得,当时家长还握着她的手表示感激。

第二天,孩子空着两颗门牙回来上课了,家长跟在身后,拿着住院记录,要求夏宁宁承担医药费和孩子后续补牙的费用。态度转变的原因很简单:孩子无意提了一句,班主任没说过不能在教室打闹。

夏宁宁难以忘记,当时侵袭全身的愤怒和无力感。教室里没有监控,即便班里的学生都表示班主任曾多次提醒地滑危险,家长仍是以夏宁宁没有尽到管理责任为由,多次投诉至校领导处,无奈之下,校方和夏宁宁各赔偿了家长500元,才算了事。

经历这一次,夏宁宁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质疑。夏宁宁所在的学校并未限制学生课间10分钟的活动范围,但她坦言,关注到这一现象时,她也想过,这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毕竟,从源头遏制意外发生,也意味着减少争议、投诉和家校纠纷——夏宁宁和陈瑞都这么说。

【4】打破家校信息茧房

家长为什么越来越不信任老师了?这是孙敏在调研中不断思考的问题。

她分析,在信息高速传播的当下,家校双方却存在极强的信息壁垒。据孙敏观察,社交平台的发展为家长发声提供了更多便利,而由于教育系统的特殊性,在教师群体往往被要求注意言行,从而在大众舆论中完全处于弱势。“大众看到的更多是家长的各种诉求,但是很少能够真正去理解一线教师的生存状态。”

与此同时,孙敏过去的一线从业中发现,职业负面信息会在教师群体内部快速传播。夏宁宁佐证了该说法,在家长带着学生上门要求赔偿当晚,在外市任教的大学同学从同事群里了解到了夏宁宁的经历。不久后,同学告诉她,只要有学生在走廊打闹,老师们都会变得十分紧张。

“在看到其他老师的遭遇后,其他老师也会为了杜绝相似负面事件的发生,产生巨大的危机感,并自我保护。”夏宁宁说,此时,预防的姿态不可避免。

孙敏还发现,信息高速传播的另一个结果是,家校矛盾溢出校园。

当前教育生态中,家长习惯采取向教育部门等第三方投诉的方式,向校方施压,以期促进事情的解决。此时,第三方能否做到依法治教,也决定着问题是否能被合理解决。但在孙敏的观察中,“现在很多问题处理的角度都是安抚家长,从而满足家长明显无理的需求,这是对教师打击最大的。”

孙敏提出,作为第三方,面对无理的家长时,需要教育部门做学校的后盾,给予学校和教师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底气。

作为家长,刘明始终觉得,投诉不是解决问题的必要手段。他同样希望校方和班主任在遇到不合理投诉时,坚定地反击。

在孙敏看来,投诉并不是一种良性的家校沟通。“老师肯定不是万能的,家长不要通过宣泄的方式倒逼老师,应该去理解老师,真正跳出自己的认知,去看看自己身边的老师他们的一天,当对班主任或者老师的行为产生不满或者疑惑的时候,沟通意识是很重要的。”

同时,当前的教育生态对教师的教育技巧提出了更高的需求。孙敏建议,班主任作为最直接与家长接触的群体,发生问题后,应该做疏导,而不是回避问题和堵塞信息,从而建立家校信任。

近日,刘明告诉九派新闻,就限制课间10分钟的活动范围投诉后,校方已多次与他联系。刘明在多次的沟通中了解到,学校每层楼有10个班级,每个班级有超过50名学生,不限制课间10分钟,便容易发生推搡等行为。“我在他们走廊被踩到脚后跟,才理解到学校的难处,一下课跟‘五一’黄金周一样,确实很危险。”刘明说。

“不过,操场宽阔呀。”刘明提出,希望学校能够组织孩子到操场活动,让孩子们拥有相对轻松、快乐的童年。一则好消息是,刘明到校沟通的第二天,孩子告诉他,班主任中午带着大家到操场上玩了,“孩子很开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孙敏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