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大女生地铁事件”,过去一月有余。彼时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已是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有些隐秘的东西却没有说清,误会消弭后,未来有无可能再发生?说实话我很担忧,担忧的不是偷拍、诬告、诽谤,而是人们对一个群体不够了解,把沉默当成懦弱,强力攫取对方的话语权。因此这段日子以来,我总想写篇关于农民工的文章,不仅为邓先生56岁的农民工父亲(川大女生地铁事件当事人),更为我自己51岁的农民工父亲——他们骨子里有着同质化的东西:笨拙,老实,木讷少言,鲜有能力与智慧替自己争辩,哪怕蒙受不白之冤。他们也踏实,稳重,真诚,时而粗鲁,时而蒙昧,性格底色是善良。

 

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农民工,父亲这辈人的经历是怎样的?我觉得有必要以文字的形式,不掖不藏将他们公布示众。如果表达准确的话,或许从他们身上也能看到我们自己。

 

作家马尔克斯说;“活着是为了讲述。”写作同样是为了讲述。本文讲述的是我父亲玉伟的故事,关于他的家庭,童年、少年,和三十多年来他做农民工的生活日常,漂泊经历,以及很少示人的内心。如果说,前段时间热播的《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是东北作家班宇和双雪涛通过文学与影视,为他们父辈的遭遇“打抱不平”。那么这篇文章是我代替父亲“记录人生”——中国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史,同样也是身为农民工的“玉伟”们,背井离乡的谋生史。

 

追昔抚今,正是一代代父辈们的勤劳、牺牲与无私奉献,才有我们今天的生活。

 


 

1972年农历2月11日,玉伟出生在豫东平原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长子。为此,玉伟的父亲和母亲都高兴极了,既是因后继有人,又为“养儿防老”。

 

玉伟的父亲名叫善佑,比玉伟大23岁,农民,个子矮矮的,浑身肉很结实,他出生于1949年农历8月10日。善佑诞生的那天看似稀松平常,却载入历史:这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不过可能因为太闭塞,善佑的老父亲并未得知这一消息,也就没想到为儿子起名为国庆。玉伟的母亲秀真,出生于1950年农历9月16日,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女儿,个子高高的,瘦削,动作麻利,她在二十岁出头嫁给了玉伟的父亲善佑。

 

童年,玉伟和村里其他小孩子大差不离,过得还算凑合。凑合的意思是,饿不死人,也吃不饱饭,当然更穿不上新衣服。在玉伟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弟弟伟强也来到了这个世界。紧接着,没过几年,玉伟的大妹银花也悄然出生了。本就贫穷,眼下又变成五口人,玉伟一家的经济状况更加拮据了。为养家糊口,父亲善佑和母亲秀真拼命努力种粮,精耕细作,省吃俭用。不能开源,只是节流,他们勉强维持生计。

 

到了年龄,玉伟便和同龄人一起去念书。学校就在村里,只需交一块几毛钱的学费,老师和校长是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大多数老师是初中文化水平。科目不算多,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还有一门自然。在班里,玉伟并不多么刻苦读书,成绩常常倒数,一来他脑子笨,二来提不起兴趣。渐渐地,于是破罐子破摔,玉伟索性更加贪玩起来:捉迷藏,踢猴儿,投瓦……他沉迷于游戏当中,和小伙伴们四处游逛。念到四年级,实在坚持不下去,玉伟便辍学回了家。不止玉伟一个人,学校里很多孩子,同样很早地就结束了学生时代,他们觉得念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


辍学在家,总得做点什么。十多岁的玉伟帮父亲母亲操持家务,下地种庄稼,小麦啦,玉米啦,棉花啦,红薯啦……总之,有什么活出什么力。再长大些,十二三岁,玉伟的“工作”范围完全扩大了,不仅种地,操持家务,而且还要帮着父亲烧砖,帮母亲薅草喂牲口——是一头驴,家里全指着这头畜生呢:拉磨,运庄稼,犁地。牛,玉伟家里买不起,一头要三百八十块!有时为哄劝玉伟四处薅草,母亲秀真必须诱之以利,她从小手绢里摸出一毛钱算作儿子的劳务费。而少年玉伟很是滑头,为应付母亲,为他自己能早早“下班”,往往在装草篮子里搭上两根木棍,这样做可以偷一半的懒。

 

由于玉伟的调皮,常常惹得父亲善佑大怒,他抄起家伙——或是木棍,或是脚上的布鞋,追得儿子在平原土路上漫无边际跑。直到十年后玉伟结婚,也生儿育女做了父亲,老父亲善佑仍不忘记行使自己的暴力。闲暇时,玉伟会和好朋友韩聚,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溜达,车子是借邻居的。当时,自行车算是稀罕物件,不是谁家都能买得起,玉伟其实多么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啊。相比村里,县城非常热闹,令人眼花缭乱:吃的,喝的,穿的,玩的,用的,花样很多。但玉伟和朋友韩聚无动于衷,因为口袋里没有装钱,只能干巴巴看着,过过眼瘾。

 

时间过得飞快,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玉伟十四五岁时,父亲善佑托远房亲戚为儿子找了份工作,去两百多公里外的濮阳市打工盖房子。因为家里太穷了,三个半大的孩子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纪,一锅馒头稀饭三下五除二就吞个精光。地里的庄稼要缴纳公粮,所剩无几,根本不够吃。当时,母亲秀真又生下一个孩子,养到一岁多因为贫困无奈送了人,这孩子起名为记德。生恩没有养恩重,记德,意思就是要记住人家的大恩大德。

 

离开家去濮阳的那一天,玉伟既难受,又新奇,他和朋友韩聚一起搭汽车出发了。途中发生一件事,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玉伟仍旧念念不忘:乘车途中,他口袋里五块钱丢了,那是他的生活费。玉伟怀疑是一位陌生人偷的,当时玉伟看对方行动不便,便把自己的座位让给那位陌生人,也只有那位陌生人有机会下手。苦于没有证据,只好认作倒霉。这是社会生活给玉伟和他的朋友韩聚上的第一堂课,这两个小农民第一次感到外面的世界人心险恶,不如村里那般好。后来玉伟再不轻易给别人让座。但善良似乎是天生的,碰到有难处的人,玉伟依旧会行方便。

 

在濮阳的工地上,未及成年的玉伟做起了建筑活儿,他和朋友韩聚第一次成为了农民工。人在异乡为异客,两个人相依为命。有次韩聚发烧,病得严重,玉伟惊慌失措小声哭了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拉着工地上的板车带好友去医院瞧病。他们两个人平日里,主要的工作是拉灰,后来粉刷墙体。每人每天三块钱薪水,不定期发放,工地上管吃管住,大锅饭,大通铺。头回发工资,是二百多块,可把玉伟开心坏了,他立即寄回了家。

 

 

就这样干一段日子,玉伟和朋友韩聚灰头土脸回了家,再不去了。

 

工地上的活太劳累了,整月没有休息日,夏天太阳把人晒得黢黑,风吹雨打,两个少年难以招架。回到家里,玉伟继续和父亲一起烧砖,种庄稼,薅草,操持家务。父亲母亲希望儿子能有一技之长,于是请客送礼,送玉伟去表亲戚家学习木匠活,做桌椅板凳,床,衣柜……奈何,玉伟始终学不进去,一直没有出师。玉伟很恼自己:怎么不争气?咋就这么笨呢?后来,玉伟又跟着另外一位手艺人当学徒,做糕点,然而总是不能成事,最后草草收场回了家。玉伟觉得自己人生就这样了,一辈子只能做农民,朝夕在地里刨食。

 

待到玉伟十八九岁,村里传来一则消息:大连招工,急需青壮年,请火速报名。于是,玉伟半个村的大小伙子们抱团报了名,从河南农村老家北上去了三千里外的辽宁。他们先是坐火车,后又搭乘轮船,一路上风风火火,颠颠簸簸。大家有说有笑,玉伟却晕船厉害,吐得整个甲板都是,这是他第一次坐船——这庞然大物在海上如同浮萍,人也身不由己。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玉伟生出一种无名恐惧,彼时他不知道那是大海,准确说是渤海。后来长了见识,了解很多,玉伟才懂得海,懂得海里面有东西叫海鲜,和小麦玉米红薯一样,可以吃。

 

在大连的一家建筑公司工地上,玉伟干活很踏实,也很卖力,他已经有些认识自己了:浑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脑子笨,不识字,只有年轻的力气。因此,玉伟从不偷奸耍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坚决不让包工头或者领导催促。就这样干了几年,玉伟赢得上面的赏识。可玉伟还是笨,不是脑子笨,就是嘴笨,很多次领导有意提拔他,被玉伟三言两语说黄了,他总是词不达意,又不肯低头。升职无果,领导看玉伟老实,是个好人,想带他发点财,给他指了一条道:在大连买套房子,日后肯定会升值。可是,也被玉伟婉拒了。

 

事后,玉伟打工挣的钱,全部寄回家买了农具,比如手扶。玉伟觉得这样踏实,即使在外打工,也终究是个农民,种庄稼是第一要事。手扶好使,家里的驴不中用了,离不了这种高级的农具。没能在当时买房子,可以说玉伟胆子小,也能理解为家里穷,承担不起风险。前不久,玉伟对儿子阳阳说:“早知道有今天,那时砸锅卖铁也在大连买房子!”看得出来,玉伟心里十分后悔,这是他人生唯一的一次“价值投资”机会。但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年轻的农民工,又怎能了解他所处的这个波诡云谲的时代?历史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放在一个鲜活的人身上,则显得更加神秘。

 

玉伟外出大连打工前,家里又添丁进口,母亲生下小妹翠翠。而送给别人的孩子记德,还在别人家里养着,早已改了姓氏。玉伟的弟弟伟强读了高中就不再念了,文化已经够用,在十里八村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只是没能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他去了外地打工。玉伟的大妹银花也辍学在家,帮家里干活。玉伟有个堂弟志强,学习倒是很好,也有考大学的志向,但家里太穷。为了供志强上学,他的母亲曾偷偷卖血,志强知道后再不去上学了,他于心不忍。那时,村里已经有人因为卖血染上顽疾,甚至附近出了一个艾滋病村。

 

转眼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十来岁的玉伟也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了。过年从外地回家,父亲和母亲就张罗着给玉伟说媳妇,十里八乡请媒人介绍。但玉伟家里实在太穷苦了,每次相中的姑娘最后都不翼而飞,让玉伟很是苦恼。渐渐的,玉伟一家开始担心起来,要是娶不上媳妇这辈子就完了,看村里那些老光棍过得什么狗屁日子,孤零零的,可怜兮兮。这时,玉伟的婶子送来了好消息:她娘家有位适龄姑娘,姑娘的妈不图财不图物,只求女婿是个好人,踏实能干,日子是过出来的嘛。

 

像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那样,玉伟和那姑娘见了面,他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为了让父亲母亲省心,于是答应结婚。这姑娘名叫秀萍,个子不高,麦色皮肤,一副很勤快的模样。秀萍和玉伟的想法一致,她也听家里人的话,长辈说好那就便嫁。就这样,两个人结婚了。这对新婚夫妇另立门户,盖了新房,搬了新家。妻子秀萍在家种地打粮,丈夫玉伟继续北上大连务工。然而,玉伟却没有已经分家的意识,他每年挣的钱并未交给妻子,而寄给了父亲母亲,并且过年回家先去父母那儿。这让玉伟的妻子秀萍很是伤心难过,她想不通丈夫的行为:难道,他的丈夫还没有长大?

 

 

1994年农历10月17日,经过十月怀胎,玉伟的妻子秀萍产下女儿玲玲。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玉伟一家却并没有那么高兴。在有钱人家里,女儿被称为掌上明珠;而在穷人家里,女儿被称作是“将会泼出去的水”——留不住的。生儿子可以传宗接代,可以养儿防老,生女儿又有什么用呢?玉伟在外面闯荡几年,已经有了些见识,城里人有养老金和退休金,而农民只有几亩土地,即使老了,也是干一天的农活,吃一天饱饭。干不动了,就得靠子孙养着。所以,玉伟更加坚信“养儿防老”是正确的,必须有儿子才行。

 

带着不悦的心情,过年后玉伟又离家去大连打工了。在那里,他开始习惯自己的打工生活,日复一日忙碌着。玉伟不想自己的妻子,也不思念女儿,只是偶尔回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他黯然神伤,偷偷哭了。

 

日子不紧不慢又过了两年,妻子秀萍再次怀孕了。这让玉伟一家喜出望外,他们在心里想着:保不齐,这次是儿子。紧接着,玉伟又发起愁来:国家计划生育,规定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多生就得罚款,弄不好连户口也没有。尽管如此,玉伟还是满怀希望生个儿子,这样的话他就没有遗憾了,如果膝下无子不仅没办法传宗接代,无法养儿防老,而且还会被人耻笑。但为了保险起见,玉伟决定请医生探探妻子肚里的情况,里面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妻子秀萍四个月身孕时,查出来是女儿,于是在玉伟的要求下做了流产手术。一条生命,就这样腹死胎中。

 

1998年有两个五月,俗话说是闰五月。杜甫有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在这个忙碌的季节,农民们正在用镰刀收割小麦,整个豫东平原热火朝天。第二个五月,玉伟的儿子天才出生了。天才,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寄托着玉伟的期望,他自己太笨了,渴望儿子能够聪明些。而天才无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给儿子起名字天才再好不过。只是,叫天才这个名字,儿子常常生病,身体弱不禁风。玉伟让妻子秀萍带儿子去看大仙,对方神神秘秘地讲道:“名字太大,孩子镇不住!”于是,玉伟怀着无奈和失意的心情同妻子秀萍商量,又给儿子换了一个名字,叫阳阳。

 

也不知怎么,虽然有女儿,现今又有儿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但在外地打工的玉伟,依旧不思念他们娘仨儿,距离仿佛把一家人隔阂得如同外人。过了很久,这一情形才有所改观。

 

某日下工后,玉伟在电视上看到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很是活泼可爱。玉伟突然难受得哭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姑娘和儿子,这些年只顾着原来的大家: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玉伟完全忽略了他还有一个小家,有妻子,有儿女。他用工地的座机,慌忙给妻子秀萍打了电话,询问家里两个孩子怎么样,健康吗?懂事吗?女儿如何?儿子如何?那一天,可能玉伟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长大了,不再是孩子,而是孩子的父亲。过年回家,玉伟开始想着他的孩子,为女儿玲玲买了好看的自行车,为儿子阳阳买了遥控汽车,还有一大堆的零食!同时,他也为家里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玲玲和阳阳最喜欢吃火腿肠,玉伟也买给他们,只不过两个孩子不舍得吃,每次都把一根火腿肠掰成两半,俩人一人一半,细嚼慢咽吃着。

 

只是,玉伟此时仍没能意识到他也是丈夫,是妻子秀萍的男人。玉伟未曾给妻子捎回东西,他们合照的相片也在一次吵架中被他撕了。秀萍满腹委屈,不止一次想离婚,可考虑到两个孩子便打消了念头,苦水和泪水全都兀自咽下。

 

 

时光荏苒,转眼迈进21世纪。

 

玉伟生儿育女后,紧接着,大妹银花也步入婚姻殿堂,嫁给了附近村子的一个小她几岁的男人,名叫富伟,白白净净的,人很老实。大弟伟强,有文采,会讲话,他和漂亮有文化的本地姑娘秋琴谈着甜蜜的恋爱,没过两年也结婚了。


至于年幼送人的小弟记德,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每逢春节,记德便哭着闹着打着,来到亲生父母面前,斥责他们为啥将自己送给别人养?从记德的声音和语气里,能清楚听出话外音:这孩子在养父母家里,过得并不幸福,似乎有着天大的委屈。面对眼前这位难过的小儿子,玉伟的父亲和母亲一脸愁容,他们底气不足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孩子,不是父母心狠,那时候家里穷苦啊,吃不饱饭,把你送人为你好啊……可这完全说服不了记德,他歇斯底里回击道:为啥后来又生了小妹翠翠?


是啊,把记德送给别人后,为何又生下女儿翠翠?养不起男孩,就能养得起女孩了吗?一切的理由都显得牵强附会,越描越黑,手心手背都是肉。后来记德结婚,前前后后总共生三个孩子。为养家糊口,记德没日没夜工作,似乎想要证明:无论养多少孩子,只要父母肯下力气吃苦,总能养得活。把孩子送给别人?他永远不会!

 

私下里,记德向他这个小妹翠翠进谗言:以后长大了,你一定要嫁到外面,家里穷,外面富。翠翠梗着脖子听着,却不回答,但小哥的话却像是一道诅咒。翠翠未及成年便去了广州打工,那里有工厂,可以做活。在广州打工几年,翠翠遇到一位做保安的男人,名字叫小伟,他高大,瘦气,模样排场。翠翠不顾家人的反对,没多久她和小伟两人便结婚了。


小伟的家在外地,距离翠翠家一千里远,母亲秀真总唠叨说嫁得实在是太远啦,翠翠却回答说:妈,以后交通越来越发达,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家啦!听罢,母亲秀真唉声叹气好一阵子,不再言声。秀真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她这几个孩子和女婿,玉伟呀,伟强呀,富伟呀,小伟呀,名字都带伟,也许是一家人,注定要进一家门。也只能这样想,全都是命。她已经五十多岁,也到了而知天命的年纪。

 

过了三十岁,玉伟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在建筑工地爬高上低很是费劲,有时刚拿起电钻便满头大汗。其实这也和心理因素有关,玉伟开始有些厌倦农民工生活了,长年不升职不加薪,每一天都是熬着,三个饱一个倒,枯燥,乏味。他工作的地方是郊区,除了工友,人迹罕至,一点业余娱乐活动也没有。至于博物馆和图书馆,在市区,更没心思去逛,他也不懂里面的道道。还有一点,玉伟越发觉得在这里得不到尊重,被人任意使唤着,呼来唤去,包工头可以任意凶你,骂你。玉伟有时羡慕那些有文化有学历的同事,这些人懂知识有技术,讲话又好听,年纪轻轻就提拔了,很是风光。玉伟打电话告诉妻子秀萍,一定要让两个孩子好好念书,无论花费多少钱必须供他们上大学,以后也得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因为常年没有提高工资水平,后来不多久,玉伟和村里几个兄弟便离开了大连那家建筑公司,转而到处找活干。为了给两个孩子更好的生活,妻子秀萍也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把玲玲和阳阳两个孩子丢给他们的爷爷奶奶。玲玲可能遗传了父亲玉伟的脑子,上学很笨,总是在班里倒数。阳阳也许是遗传了母亲秀萍——虽然母亲秀萍只上一年级,但很聪明好学,只一年便拿了许多奖状——阳阳同样如此,每回考试总能取得优异成绩。考试分数通过电话传到玉伟和秀萍的耳朵里,他们很激动,干活更有力量,如果望女成凤不能,望子成龙也是好的。玉伟在心里想着:他们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这一代要改天换地啦!

 

这段时间,玉伟的大妹银花生养了一双儿女,大弟伟强也有了两个儿子。对玉伟来讲,唯一不好的消息就是她小妹翠翠的事情。翠翠和小伟婚后生下儿子,很久后才发现这孩子先天性脑瘫。翠翠和小伟他们夫妇二人难过极了,怎么就忘记做检查了呢?



到了2010年,玉伟和妻子秀萍已经跑了很多地方,除了大连,他们还去过内蒙古,贵州,四川,哪里招工在哪干。后来,妻子秀萍的一根脚趾在工地被砸断,她便不再跟着丈夫到处跑了,转而回到家里照顾两个孩子。这时,他们的女儿玲玲也从中学辍学,才十五六岁便和几个姑娘去了南方打工。

 

玉伟最开心的时间当然是过年。他从外地打工回家,女儿也从外地赶回家,儿子寄宿学校放假,妻子秀萍在家留守着,一家四口就能团聚了。除夕夜,他们坐在床上打扑克牌,玩游戏,一起做饭吃饭,这是很难得的一段时光,也能够很好地培养感情。虽然时日不长,但弥足珍贵,正是这一年一聚,才使得玉伟的家像个家,家人像家人,而不是陌生人。

 

儿子阳阳念了镇上的寄宿学校,两周回家一次,他很刻苦勤奋,总能名列前茅。2011年上初中以后,阳阳的成绩渐渐稳定下来,一直是第一名,第二名。某天,阳阳发烧感冒,非常严重,他不舍得请假,患上了急病——病毒性心肌炎,心怦怦跳,胸闷气短,不想睁眼,乏力……总之,整个人蔫了吧唧。


母亲秀萍把阳阳接回家,开始带着儿子四处看病求医,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却不见好。病情反反复复,身子十分虚弱,后来才慢慢恢复,但始终没有根治。等到过年,玉伟风尘仆仆赶回家中,要带着儿子去医院再瞧看下。医生一句话将玉伟讲得面红耳赤,他问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当父亲的?儿子都这样了,怎么才带他来医院!啊?玉伟苦笑着,羞愧地埋下头,眼圈红红的,始终没有争辩一句。

 

儿子阳阳这场大病,给玉伟一种启示:钱花在哪里都比花在医院强。于是,他开始增加儿子的生活费,原来两周只给阳阳四十块钱吃饭,这一病涨到了八十块钱。学业不能耽搁,儿子病情好转后,便马上复了学。生活费宽裕后,阳阳伙食上吃得好,有营养,学习更用心。最终在2014年的中考中,玉伟的儿子阳阳以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考进县城重点高中。这一年,玉伟,四十二岁了。他觉得生活苦一点,累一点,但希望满满,他想象着儿子在高中能够继续奋发图强,一举考上重点大学,接着找到一份好工作,娶妻,生子……这辈子也就活得值了,起码比他这个当父亲的强。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每个十年人的身体都会有大变化。长年累月在工地上干活,如今,玉伟的两只胳膊像是打了麻药,常常抬不起来。牙齿,更是疼痛得厉害,夜里总不能入睡。不料雪上加霜,不好的消息又传来了,弟媳妇秋琴打电话告诉大哥玉伟:他的大弟伟强患上了肺癌。听闻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将玉伟打懵了。他连夜从外地赶回了家,到弟弟救治的医院后满头白发,整个人老了有二十岁。作为家里的大哥,玉伟没把消息传给父母,和弟媳妇一起偷摸地给伟强治病。

 

玉伟不再出去打工挣钱,什么也没有弟弟的命重要。他没日没夜在医院待着,伟强想吃什么,玉伟便风风火火买什么,烧饼夹肉,羊汤,烤鸭,排骨,烩面……只要是弟弟想吃,他就想办法去弄,渐渐弟弟伟强的病开始有些好转。妻子秀萍有些怨言,丈夫是大哥不假,但不能总让他一个人担着,自己也有老婆和孩子,得吃饭,得上学。玉伟非常痛苦,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谁又知道该如何是好呢?弟弟病情稳定下来,弟媳秋琴便把丈夫接回家疗养,住院费太贵了,还有各种名贵的西药,简直天价。

 

然而,沾上癌字,便是绝症。没过两年,玉伟的大弟伟强,便与世长辞了,临终前没留下一句遗言。玉伟难受得哭了,若干年后他对儿子阳阳讲:你叔没想到自己会死,好歹留句话啊!


叔叔伟强的葬礼,阳阳没参加,全家人都在瞒着读高中的他。当阳阳星期天回家,叔叔人已经死了,埋了。玉伟说,得为活人考虑,他们家唯一有希望的孩子阳阳,过不多久要高考,不能耽误他学习啊!


 

玉伟43岁那年,他的女儿玲玲出嫁了,对象是隔壁村的一个大小伙子。送女儿出嫁那天,玉伟喝了点酒,泫然而泣,伤心极了。玉伟比谁都清楚,从此这个家再不能在除夕夜聚齐了。44岁,玉伟有了外孙子,他当姥爷了。


2017年,阳阳参加高考,玉伟专程从外地回家陪儿子。孩子算是比较争气,以全年级第六名的成绩考上省重点大学。阳阳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玉伟偷偷对妻子秀萍讲:“等儿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就不再打工了,在家里种地,养几只羊。”妻子秀萍打趣丈夫,说他痴心妄想,多年轻啊,还得踏踏实实多干几年,为儿子将来在城里安家攒点钱。

 

儿子阳阳去上大学,玉伟又背上他的行李全国各地打工,得给儿子挣学费和生活费,四年不少用度。在火车上,玉伟细数这些年打工的经历,他辗转跑了很多地方:大连,内蒙古,新疆,甘肃,四川,贵州,福建,江西,安徽,山西,哈尔滨,重庆,浙江金华,江苏连云港,广州,上海,南京,北京……他也什么活儿都干:盖房子,装电梯,粉墙,贴瓷砖,扎钢筋,刷外墙……只要开工钱。


最糟心的是两条胳膊更疼了,干活的时候抬不起来,强忍着做。也不知什么原因,玉伟觉得这些年钱越来越难挣了。包工头常常拖欠工资,有时一两年才发放,有的成为老赖,怎么也要不回来。除此之外,玉伟也苦恼世界发展得太快,智能手机他怎么也学不会,老板发钱让他亮出二维码,他不知所措,让截屏,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一次,玉伟的朋友让发送位置,他竟然拍了一幢大楼图片。对方直骂玉伟太笨。

 

年纪大了,压力更大。四十多岁的玉伟,要操心儿子事,年迈父母的事,养儿防老,他的父母生下三个儿子,一个殁了,一个送人了,所谓的“儿”只剩下他自己。不仅如此,玉伟还要操心两个侄子,弟弟伟强去世后,弟媳妇秋琴又找了新的丈夫,虽然也管两个孩子,但玉伟总觉得他得替弟弟做些什么。

 

忙碌半辈子的玉伟,49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人人都讲:50岁是个坎。这病甚是奇怪,腿疼,睡不着觉,玉伟连着十几天无法入眠,干瞪着眼,安眠药也无济于事。妻子秀萍领着丈夫玉伟去医院检查,没有看出病因,儿子阳阳风尘仆仆从学校赶回家。玉伟训斥儿子:回来干啥?你不是在考研究生吗?好好考!其实玉伟内心是高兴的,儿子孝顺懂事,他要是不回来,家里还真没人带他治病。医院各种手续都需要办,还要上上下下跑腿,没文化没知识的哪里能懂?

 

主治医生瞒着玉伟,告诉他的家属:这可能不是小病,无缘无故疼,很可能是……肿瘤。这把儿子阳阳和妻子秀萍吓坏了,玉伟似乎也听到风声,一个人躲到角落哭了起来。儿子阳阳看着父亲那样瘦小,那样脆弱可怜,那样老气横秋,他也不禁流下眼泪。如果真如医生讲的那般,阳阳心想,自己要承担起这个家庭的责任来,可是他有这个力量吗?检查结果出来,虚惊一场,只不过是陈年顽疾,做做理疗慢慢就恢复了。

 

一家人才稍稍安心。玉伟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几个月过去,儿子阳阳没考上研究生。玉伟的眉头再一次蹙起来。父子二人商量该如何是好,阳阳想再考一次,一定会考上,玉伟觉得也是,如果不再考前面那一年就浪费了。他告诉儿子:那就再考!不用上班,就在家里好好复习!说罢,50岁的玉伟,再次背上行囊出发,去外地打工,他要养家糊口,要助力儿子实现自己的理想。

 

大妹银花和丈夫去了广州打工,为他们的儿子攒钱结婚。小妹翠翠嫁到外地后很少回娘家,交通虽然方便,可是处处用钱,所以就不愿多来了。脑瘫的儿子需要治病,二儿子正在读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至于小弟记德,他每年回亲生父母这里一次,脾气温和许多,见面也叫爹娘了。逝去弟弟伟强的两个儿子,一个辍学打工,一个高考落榜复读。


家里两位老人,母亲秀真常年患病,父亲善佑自从小儿子死后,总是酗酒,在集市上喝得酩酊大醉。妻子秀萍经常发火,玉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那么辛苦,为何还是不讨好?女儿玲玲生下儿子后,又生下女儿,日子过得还算舒服。女婿在南方工厂打工,把他们娘仨儿留在家里。

 

儿子阳阳第二次考研成绩出来,还是没能考上。玉伟失落极了,但还是安慰儿子说:考试的人太多了,几百万人,如果想考再考,边工作边考嘛。

 

如今,毕业两年,儿子阳阳的工作始终不稳定。他摆过地摊卖水,做过自媒体,也曾在一家小公司帮人代写论文,他也当过24小时便利店售货员,兼职过配音员,写过诗歌和小说……总之,玉伟的儿子阳阳尝试很多方式养活自己。对于“小镇做题家”“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这些网络热词,玉伟从未关注过,他告诉儿子阳阳:你姐已经出嫁了,我和你妈挣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别着急,慢慢来。说罢挂掉电话,玉伟又去干活了。

 

正逢盛夏,天气太热,玉伟剪了光头。不只是热,当他看到自己满头白发,他总感觉他老了。其实,玉伟今年才51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