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4个村举行的睦邻友好仪式,解除了百年“不通婚”的旧约,可谓共同做出了一个违背“祖训”的决定。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吕德文告诉九派新闻,两个地理位置相近的地方断绝来往与当代社会规则不匹配。政府出面去做这件事,对禁忌的破除,尤其对那些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禁忌的破除,作用较强。
槎桥村祠堂 图/九派新闻记者杨臻
【1】世仇村筹备“和解”
6月份接到任务时,槎桥村党委书记杨燕填心里没底。槎桥村有11000多人,上一任村长在任时,参观完如普宁市的北山村与果陇村、揭东区的池渡村与山美村等顺利释怨解结的例子后,曾经也想在本村推动“和解”,但是却没能办成。
揭阳市委第三巡察组、榕城区委第三巡察组进驻仙桥街道,在基层走访中了解到这槎桥、美西、美东、下六四个村之间存在历史遗留问题。
在巡察组的指导下,驻仙桥街道帮扶工作队、仙桥街道党工委、仙桥街道办事处成立以街道党工委书记为组长的协调工作领导小组,并在各村及所涉自然村成立了协调机构,明确“两委”干部、乡贤、老人代表责任,深入各村,推动形成睦邻友好的广泛共识。
杨燕填首先把村里所属的7个联合社调动起来,给共计约80位老人开贯彻会。
但第一个会就出师不利,村里老人们极力反对,认为这是老一辈的事,不知道“解仇”“通婚”到底好不好。
半个月后再次开会,村里大部分人都表示支持,杨燕填已经清楚,解决问题的重点是村里的老人,他联合宗祠理事会的理事长和各乡贤,花了两个多月沟通,从新时代思想劝到经济生活。
十几次会下来,最终村里的老人,小到70多岁,大到90岁,都能够想通。
最终,槎桥、美西、美东、下六四个村把睦邻友好庆祝仪式订在10月1日。
槎桥村杨阿姨25岁的儿子与高美村的一个女孩在9月份订了婚,那时遭到父亲的反对,不敢公开,儿子和未婚妻均在外打工,没住在村里,此次睦邻友好仪式开展后,杨阿姨觉得“这下不用担心了。”
同样感慨的还有阿能,他的妻子是高美村人,两人结婚十几年,常年在外打工不在村里,“要是有奖励的话,我是第一个领奖的人。”他笑言。
通过这场世纪大和解,杨燕填看到了经济发展的可能。如今,槎桥村主要做塑料生意,近几年经济增速放缓,和主要做鞋品的高美村通婚后,经济交往得以更深入。
槎桥村村民为睦邻友好仪式捐赠 图/九派新闻 杨臻
【2】槎桥与高美,不能通婚的禁忌
47岁村民杨惠波记得,在他在刚懂事的年纪,父母就提过,不能和世仇高美村的人结婚。当他有了孩子之后,他虽然支持孩子们自由恋爱,但也照着传统,原话告诉了孩子,个中缘由,他并不明晰,只知道槎桥与高美两个村因为老祖宗的某些矛盾,有着两百多年的仇恨。
年纪大些的村民杨木知道的版本更为具体——两个村因为争夺地盘和水资源产生矛盾,一位从高美村嫁过来的媳妇包庇自己的舅舅,被槎桥村的人发现后,从此两个村发誓互不通婚。
在老一辈人的眼中,打破禁忌的双方会遭遇诅咒,婚姻和家庭也会因此变得不幸。后来,人们甚至将直系亲属遭遇的不幸都归咎于这份婚姻。
槎桥村近些年就传出这样一件事:一个村民娶了高美的媳妇,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去年30多岁的他也突然得肾病去世。杨木听到村里有人议论,结婚没几年就这样,这是因为打破了老祖宗立下的誓言不吉利。
另一位村民杨梁豪觉得这纯属迷信封建。由于当事人和他是邻居,结婚时遭到双方父母反对,但两人已情到深处,最后奉子成婚。其父亲第二年患鼻咽癌去世,当事人已经40多岁,一直就患有尿毒症坚持治疗,今年上半年还经常见到他开着摩托车接孩子上学,下半年病情恶化不幸去世,现在这位单亲母亲照顾着11岁的孩子。
杨梁豪觉得自己思想比较开放,和高美村的人也相处得很好,源于父母比较开明,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外,不对他过多管教,但在他初中的时候,班上存在着一种不和高美村的人来往的氛围,“你是高美的,我们两个村有仇,我不跟你来往。”
槎桥村党委书记杨燕填也感受到,两个村不通婚,除了影响村民们的自由恋爱外,还影响着两个村的人正常往来,“老一辈之前还偶尔会打架,小一辈的也尽量少往对方村里跑。一起做生意的也有,但一般都是小生意上的交往,不太会深入交往。”
为了避免被诅咒,一些新人想出了自己的办法——女方不从高美村自己的家里出嫁,而是订下一间酒店的房间,新郎从酒店门口接亲。这么做的意义是,不让老祖宗知道,悄悄地走出去结婚。
“世仇”美东村路牌 图/九派新闻 黄家樑
【3】专家:政府出面破除“禁忌”作用较强
为何潮汕地区的宗族观念如此重?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吕德文告诉九派新闻,在社会学研究中,南方地区一般被称为团结型社会。长期以来,受南方地理结构和特定历史文化传统,其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高度浓缩。
在地理结构上,南方多为山地丘陵,历史上受到的生态影响或战乱较少,尤其像潮汕一带有潮汕平原,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相比华北平原这种平原地带的人,定居时间更长。
不单是潮汕,闽南客家地区、江西、广西等都有这种特点。这种特点包括生态稳定、定居时间长,血缘和地缘关系高度重合,进而导致村庄的社会内聚力比较强,有一定的一致行动能力。
每个家族在选择位置定居时,都可能因为资源抢夺面临家族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关系,一方面增强了家族内部的内聚力,另一方面对外它也保持着竞争的状态。整体来看,这是一种竞合关系,即对内要团结,对外强调竞争和防御,这是社会的普遍规则。
而槎桥、高美几个村落间留下互不通婚的“祖训”,可能是因为历史上几个村庄之间,或者说几个家族之间,在某一特定的时间节点竞争到白热化程度,并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使得几家族绝交。
这种规定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也就变成了一种文化传承,“在社会学里有个专业名词称呼这种现象,叫‘禁忌’,”吕德文介绍,禁忌是一种维系地方特定社会规则的文化手段。它有传承性和一定的社会约束力,有时候也会内化为伦理一部分。
但在当下看来,两个地理位置相近的地方断绝来往,或者不通婚,都与当代社会规则不匹配。对于村里后辈而言,他们是在现代社会规则下长大的,所以他们或许未必真的理解这一禁忌的内涵。
这种所谓的禁忌到了某个特定历史阶段,就会被打破。但因为禁忌本身是一种文化和文明,具有一定的宗教色彩,甚至有神秘主义在起作用,“如果一个个体想去打破,承受的社会压力不可预见,当然肯定有偶然性个例。比如这个人对外界就是不在乎,或者刚好不通婚的两个人,在外地打工时相遇相爱了,他们可能就不会受这个地方社会的约束。但对于还生活在当地的人来说,这种约束力会形成一种强大的氛围。”
而地方政府象征着现代秩序,代表正式的规范和制度,对禁忌这种非正式的规范,它是一种对冲。另外,地方政府本身也象征着法律秩序,它代表了一种现代的生活观念或者一种文明,从这个角度看,它对传统的禁忌也能造成一定影响。
九派新闻记者 黄家樑 杨臻 广东揭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