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他们不是在新闻标题抽象定义的“80后”“90后”“00后”,他们就是一个人,也是一群人,他们在展现自我的同时也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撰文丨青柳
这几天,上海及国内好几个城市的夜晚人山人海亦幻亦真,在10月31晚达到高潮。无人机拍的视频简直不能更壮观,路上的行人密密麻麻,这种盛大的场面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了。
随后现场的视频开始流出,创意之丰富、网络梗之密集,直接让这个万圣节被称为了“万梗节”。不少人都笑到流眼泪,那种欢快的氛围都要溢出屏幕。
可以预想的是,今年的万圣之夜(又或许可以称为“万梗之夜”),将会以一种非常意外的方式定格在文化史上。相信在多少年之后,这几个夜晚依然会被反复提及,并被赋予种种意象和解读。
01
在每年的万圣节到来之际,几乎总免不了一种势如洪钟又声嘶力竭地指责:“这是洋节,这是文化入侵!”
确实,今年的上海万圣节确实像文化入侵,不过是反向的。
在这里能看到安陵容坐着花车出场,旁边配着一个泡发的宝娟;三步五步,就能遇到一个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有“那英”和“王菲”在那合唱《相约98》;有“关晓彤”那首著名鬼畜《你叉叉》;还有面容憔悴的“乙方”,一脸不悦的“陶华碧”,甚至还有“李佳琦”,身上那件映着“哪里贵了”的T恤,实在是让人绷不住了……
图/网络
文字都是苍白的,实在无法描述现场的精彩。那种对神态的捕捉,与人物灵魂深处的共鸣,真的是太过动人,一个短短几秒的视频,就可以吸引人来回看上十几遍。
再说,国外万圣节只热闹一夜,上海万圣节从10月29日起,足足热闹了三夜。
我想对洋节指控最热情的人,这时候都找不到词了,“这这这……像什么样子!”确实,“文化入侵”这种说辞,在这种盛大、热烈与释放面前太苍白了,它找不到合适的论据,这满街满巷的热搜梗,是什么呢?
图/网络
其实这也很正常,在这种狂欢面前,任何沉重且扫兴的说辞都会显得木讷且迟钝,人们只是单纯的释放,又和那些宏大词汇有什么干系呢?
我也想到了明清之际张岱写的一篇《西湖七月半》,他说在“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什么呢?“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那一幅热闹景象,和最近几晚的上海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但“七月半”是什么呢,是道教的中元节,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是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的传统节日。但“七月半”那天出现在西湖畔的人,谁还记得,或者说谁还在乎这些呢?
这就是狂欢,它本身就是意义,不再需要牵扯其他。
02
上海的“万梗之夜”,毫不夸张地说,甚至更像一场“文艺复兴”。
肯定会有人说,这有点夸张。但文艺复兴的本质是什么呢?是发现,是串联,是将君士坦丁堡那些深埋的希腊罗马文献,重新置入视野,进入一种新的体系再评估。
这场发生在上海的盛大PARTY,也有这种特征。在这,你能看到“A股”,也能看到“鲁迅”;能看到影视作品,也能看到新闻事件。所有这些原本彼此绝缘的意象,彼此跨度可以超过上百年,在这一刻进入同一片时空,组成了拼盘,构成了对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整体扫描。
相信在未来,当还有人想理解今天年轻人的想法,10月31日前后的这几个上海之夜可以是一个非常优质的样本。所有的要素都全了,所有的要去也都同框了。
这种同框是有意义的,它是一次年轻人对自我的定义。年轻人不是只关注娱乐,他们有态度,也有思考。在这一刻,他们不是在新闻标题抽象定义的“80后”“90后”“00后”,他们就是一个人,也是一群人,他们在展现自我的同时也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这不就是文艺复兴么?这一切,都是为了发现“人”。
这些,不知道参与的人有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在模仿任何他们记忆中的事物,在这场模仿中,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去重现这些事物,他们夺回了对客观世界的主动,他们感受到了自己。
这大概也是他们快乐的原因,做自己,永远是最快乐的。
03
在不少留言里,能看到很多类似的评论,“想流泪”,“想哭是怎么回事”。这大概就是喜极而泣,所有的狂欢,都有深沉的一面。
这些年轻人,他们平时真的是“太难了”。他们的扮装就是线索,你分明能看到“乙方”“程序员”“学建筑”,这大概就是他们日常的身份。他们是社畜、是打工人、是996,他们在公共舆论里的叙事,总带着某种悲情与苦闷。
图/网络
但这一刻,他们终于释放了,他们用自己非同一般的创意,震惊了所有人。原来他们的头脑里不是一片灰色与枯寂,一个特殊的夜晚,就如春雨过境,所有的灵动、自如、舒展,在这一刻重新迸发。
这大概是有些人看了之后想流泪的原因。他们看到了一种活力的回归。包裹在正装之下,在行色匆匆之际,其实还是有一腔难以浇灭的热烈,他们在等待某个时机。
图/网络
显然,年轻人的这种快乐不会只属于自己。屏幕前每一位,哪怕早已腰酸背痛,早早地喝上了枸杞、洗脚上床睡觉,他们依然会被感动。这是属于生命的力量,也是内心的温暖,让很多人感受到了一种振奋与美好。
这样的夜晚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人们当然有一种美好的期待。但无论未来如何,2023年万圣节这几个晚上的景观终究有了被铭记的价值,它会成为记忆里一场难以落幕的典礼,标记出当代年轻人精神世界的某个刻度。
无非是释放一下天性而已,大人们完全不必跟孩子过意不去
如果把年轻人都训练地规规矩矩、死板无趣,甚至把他们驯化为口头虚伪、唯唯是诺的两面人,那才是真正的民族文明危机。这几天热闹的万圣节活动,有人喝彩,有人非议,甚至是担忧。
窃以为,这不过是年轻人们久受工作、生活、社会竞争的压抑,释放一下顽皮天性而已,大人们不必上纲上线,扣上什么崇洋媚外,甚至文化殖民主义的帽子。
年轻人喜欢过的那些节,无一例外是这种节日的形式提供了一个表达自我、表达创造力,以及大集体聚会狂欢的机会,西方节如万圣节、圣诞节,中国人最近发明的光棍节之类之所以快速流行,都是因为发挥了这种社会心理学、社会学的作用。
而中国传统节日,更多是强调对秩序、礼仪的遵从,具有强烈的驯化人、抹煞个性的目的,具有鲜明家庭、家族的小集团属性,所以并不为年轻人喜欢。年轻人更想要的是春节假期,而不是春节本身,他们甚至为给孩子们红包,以及回家要轮番接受长辈传统理念PUA而感到不安。
中国传统节日表达的内涵,以及过节方式,也正是无法在西方普及化的原因。所以,春节可以是美国一些州的法定假日,西方元首一般都会在春节这天发表节日贺词,但是洋人们很难跟华人一起过节,因为这里面有一道不可跨越的文化障碍(不是源于政治意识形态),一道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文化障碍。
喜欢什么节日,与政治立场无必然关系,一个同济大学的学生,可以今天去巨鹿路过万圣节,明天就愤恨批评美国霸权主义,大家只不过是借用一个形式表达自我、制造乐趣而已;正像特朗普家族有人喜欢学中文、谈古琴,但不意味着他们亲华。人们喜欢用最简单的外在物化表现,去给别人的内在精神贴标签,但是往往都是错的。
如果非本民族的节日就无政治及文化合法性,那么中国半数公共假期细细追究起来,不具备完全合理性。元旦乃西方节日,基督教背景;五一节乃纪念美国芝加哥劳工大罢工,妥妥美帝色彩;国庆节亦西方近代民族主义产物,古老的东方帝国,“朕即国家”,只有万寿节而无国庆节。
鲁(wo) 迅(xia) 曾(bian) 说(de) :世界上本来没有节日,过得人多了,便成为节日。全球人民过的多数节日,都是其他民族的舶来品。西方人的12.25圣诞狂欢节,本是罗马人的太阳神节,压根与耶稣无关,结果希腊人、高卢人、日耳曼人也乐于拿来做本民族的最盛大节日;东亚的春节、端午之类,则来自于中国;即便是万圣节,也只不过是西方世界的最另类凯尔特人的萨满节(祭拜亡灵),但是与他们没有任何民族和宗教关系的西方主流,还是接受了这个边缘异端民族的节日。
任何采取强制的手段去阻止人民过节往往要失败。日本明治维新后,政府几次禁过圣诞,依然最终阻挡不住这个潮流,结果虽然圣诞节是日本最盛大节日之一,但是基督教依然没有流传起来(只有不足2%人口信仰基督教),老百姓不过拿来主义而已,政府其实完全不必大惊小怪。五六十年代,我国也曾经提倡春节革命化,甚至一度取消春节,鼓励除夕、正月初一加班工作,虽然表明上工农相应号召,但是压制和干预一旦停止,这种文化传统会立即反弹。
对于一个节日,如果大家都喜爱,就接受它,发挥本民族影响力丰富它、提升它,然后再对外文化输出,是比单纯禁止更有意义。讲东方语言——乌戈尔语的欧洲边缘民族芬兰人,直到13世纪才在瑞典人征服下接受了基督教,但是他们发明了圣诞老人,反而逆向影响征服了基督教;上海人接受了万圣节,上海人的创意如果能够得到持续挥发,难道不可以反过来影响西方人吗?这种效果和影响力,可能比有意识的、花费了几百亿的“文化输出”还有效。
对于年轻人的创意,不合理的地方要规范,但是更要尊重鼓励。如果把年轻人都训练地规规矩矩、死板无趣,甚至把他们驯化为口头虚伪、唯唯是诺的两面人,那可真谓中华文明的危机、亡国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