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的谎,不会停止在嘴上;要流的血,不会停滞在血管;要私奔的女子,不会停留在家里。 ——帕慕克《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总会来。人和人的不同在于如何面对“来”的时刻。


古罗马时代,有一位切开血管自杀的哲学家,名叫塞内卡。他是暴君尼禄的老师。


塞内卡教我们如何面对震惊:我们一生都要面对“福尔图娜”——司掌人间幸福和灾难的时运女神。她一手持羊角,一手持舵轮。女神一手用羊角勾起命运彩票,漫不经心抛给一个人,然后反手猛转舵轮,令其灾难临头。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女神当然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塞内卡身为国师,富贵荣华,只因罗马城一场大火,就被自己的学生以阴谋罪赐死了。他静如湖水,接受必然:“人是一个轻敲即碎的容器。没人能保证自己活过今晚,甚至活过此刻,我们是注定死亡的万物。”


所以不用震惊,不要惊讶。不必为某个生命,或者生命的某个部分哭泣——因为“生命”这整件事都是值得哭泣的。



给道金斯出版《自私的基因》的出版商,初读手稿后几晚无眠,书中“生命真相”的冷酷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起床面对这个世界。一位老师写信给道金斯:学生读后,含泪说生命空虚、了无意义;我只好禁了此书,否则整个班级会充满虚无和悲观。


阿特金斯在《热力学第二定律》中说:我们是混沌的产物,“变化”的终局只有腐败、和无力回天的混沌。“目的”一去不返,留下的只有“方向”。当我们凝视宇宙深处,就必须接受这幅荒凉图景。


所以,这个世界的真相是:绝大部分的“存在”都只是个意外事件。安宁、稳定和“可预测”根本不存在。


总之一切都逃避不了,也抗拒不了。然后呢?


塞内卡说:只能选择接受。


道金斯说:关注科学之美。


阿特金斯说:继续凝视宇宙。


塔勒布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找到一种平衡,造一个能从随机事件、错误和波动中获益和成长,能承受难以预测事件的系统呢?


这位出生在黑天鹅湖中的黎巴嫩人,以斯多亚学派平静、自制、可承受任何打击的处世哲学为启发,写出了《反脆弱》。


不管是塞内卡的福尔图娜、道金斯的基因、还是阿特金斯的热力学——世上一切存在,不管有没有生命,都会对周围环境产生影响。而塔勒布觉得人类特有的“主观能动性”,才会把事情变糟——人类喜欢用自己所谓的“理性”,把水搅浑,导致负反馈发生。


由于“理性”经常引诱人类忽略“不对称性”这个魔鬼的存在,“脆弱性”便由此产生。人类就是这样不停地“作”,给自己制造大麻烦。


“脆弱性”喜欢安宁的环境。“反脆弱”是能在混乱中成长的物种。是掉在地上,不仅不碎,反而一个变八个的杯子。



听到此比喻,鸡汤文、金融大V、和抖音小视频眼前一亮,《反脆弱哲学》《一分钟说清什么是反脆弱》《捕捉黑天鹅交易策略》立刻遍地开花,真真流量密码。


但塔勒布的原书和那些极其晦涩难懂的论文告诉你:“反脆弱”不是鸡汤,不是坚韧不拔、宁死不屈,而是一个“行为准则”和思维方式。这个概念没有伦理性,只有功效性。


如何让一个系统“反脆弱”?答案是不断牺牲掉“犯错的个体”。病毒整体的强韧来自于淘汰无数脆弱病毒个体,更新换代,不断升级反脆弱力,最后无孔不入,越来越难被灭绝。


既然人有主动性,为什么不能主动让这个过程发生呢?


虽然听起来和人文主义相悖,但要生存下去、避免尾部风险,发现“脆弱”就必须立即行动,否则只能和塞内卡坐在一起,等待震惊。


美联储也是“等待震惊”中的一员。央行的职责本是“短期”参与货币政策,以保金融稳定。但货币政策不能取代“结构性政策”——面临债务问题,无论货币政策如何升华小宇宙,也只能靠把长期将利率降到零。


如果这件事已经发生,则必须抓紧时间寻找替代方案,把脆弱性扼杀在摇篮中,而不是把头埋进沙子长达15年,直到货币失去时间价值,生生把“投资”变成“庞氏”。事已至此,“全球金融体系脆弱性由联储引发”——这个说法一点不夸张。



鸡汤文、金融大V、和抖音小视频,还喂给了我们很多对“反脆弱”的误读,比如:


1. 反脆弱就是自己颠覆自己。


提起“反脆弱”,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唱起来: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既然艰难险阻能让人更坚韧,既然“杀不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大”,那不如我杀杀自己?


既然美联储制造了脆弱性,不如干脆一次性“反脆弱”,比如用比特币来彻底推翻现有货币体系。“反脆弱”一招达成,立省所有改革。


有点讽刺的是:比特币极端支持者都是塔勒布的迷弟,他们反复研读《反脆弱》和《黑天鹅》,坚信比特币就是“反脆弱”的终极法宝。而塔勒布对待迷弟的态度却是:见一个骂一个。且预言比特币终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因为反脆弱的第一要义是:不要自杀。


避免尾部风险,不代表要主动拥抱尾部风险;“避免脆弱性”不是主动找更大的脆弱性。反正别做傻事。


脆弱性由联储而起,并不意味着比特币是灵丹妙药。原因很简单:没事跳跳高能强健骨骼,那是不是干脆从10楼跳下,就可以一劳永逸“反脆弱”了?


塔勒布认为比特币就是“跳楼健骨法”——看上去推倒重来,实际上却是一个更脆弱的系统:一个少数人可控、需要不断维护网络以防崩溃的记账工具。


低利率环境,资本游戏,和一飞冲天的价格,让全世界误以为比特币是“反脆弱”的。在创新时代,我们都崇拜年轻人,年轻人也崇拜自己,崇拜到认为只要理解了区块链,就无需理解金融。


可惜金融并不是一个程序。


2. 反脆弱是一个人人都可掌握的赚钱大招:给尾部风险买保护(看跌期权),就像每天花两块钱买彩票。长此蹲守,必将抓到一只肥美的黑天鹅。


反脆弱作为交易策略,在实际操作中,完全不实用:要么很贵,要么是一个无底洞。并没有免费午餐。


“反脆弱理念”人人可获益,但“反脆弱策略”却不是给普通人用的。魔鬼在执行中,使用这款招式需要极高强的内力和经验,流动性、购买方式、期权结构、买卖差异——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用塔勒布自己的话:买“傻瓜看跌期权”,不如把钱捐给慈善机构。


举个例子,“尾部风险”这四个字朗朗上口,谁都能说出一二,殊不知“尾部”有不同形状:


  • 细尾(thin tail)连续发生“意外”的概率高于一次“灾难”的概率。场景:市场两天内跌去一半,但其实每天下跌20%。


  • 肥尾(fat tail)发生一次巨大“灾难”的概率大于连续发生“意外”的概率,极端尾部小概率事件的发生直接颠覆整个统计性质。场景:市场两天内跌了90%,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肥尾的形状就是福尔图娜的形状。


反脆弱作为一种交易策略,可以用在细尾(可控意外),但绝不可用于肥尾:因为卖极端灾难的保险,基本等于自杀。一旦灾难发生,保费绝对无法覆盖赔付。肥尾灾难可以直接摧毁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宏观经济学家被称为“肥尾专家”:世界大战、布雷顿森林3.0、美元黄昏,诸如此类的宏大叙事,一旦真的发生,便直接摧毁一切。


整个游戏规则都改变了,你又如何证伪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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