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有很多城中村,但徐家庄还是足够特殊。有人说这里是西安著名的白领村,周边摩天高楼和村里摊贩的档铺工具形成鲜明的对比,住在村里的人白天出门进入光鲜亮丽的大楼,晚上回村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黑暗摸索,几百米外,科技路和光华路上风云变化,但几百米内的这里却仿佛掉入了时间的缝隙。



01

事情的缘起大概来自于我曾写过的那篇“西安半坡天桥下的日结女性:打工30年,直到再也干不动”一文,彼时,有读者留言建议我去看看灞桥堡子村蜗居的白领。

我真的去了,根据导航坐地铁到半坡A出口,然后顺着指示的方向走约莫4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定位处,但抬起头来,高耸的商业楼和崭新的挂着堡子村招牌的回迁小区,还是让我纳闷了许久,不过,一堵尚未完全封闭的围墙缺口,以及露出些许半拆半建样式的民房建筑引起了我的兴趣。



下意识走进围墙,目之所及之处,显然这里被当做了废弃的停车场,歪七扭八的车辆像罐头里的沙丁鱼,横叉斜杠的组合其间,荒草冒的已经半人高,顺着窄小的村道继续行进,已经搬空的民房只剩下了主体的承重柱结构,拆字的痕迹虽然被风雨洗刷,但还隐约浮现。

无意闯入这个拆迁遗留村时,我并未遇到想象中的人声鼎沸,尽管在堡子村的探寻无果,但“蜗居在城中村的白领”的话题一直牵动着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打听,我到了位于雁塔区的徐家庄。



如果仅以徐家庄整个村子建筑的外形和入眼所看的场景来说,这里和早先西安的各大城中村并无什么区别。比如,依旧是建在2000年前后的民房建筑,逼仄的巷陌里,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也是真的水和泥,一层的门面房多以小餐馆为主,油污的地面让喜欢干净的人几乎都得跳着脚走路。

在这里,有的人租住在不到十个平房的民房,晚上打游戏、上夜机,白天睡觉,过一天算一天。有的人拖家带口,年复一日,只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在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

但这里跟别的城中村也是有区别的,尽管能在穿行其间的人群中看到传统意义上进城务工的,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农民工下苦人,或是跑外卖,做小买卖的外地生意人,但只要城中村里转久了,还是会发现,这里的气息是“年轻鲜活”的,当然,这种年轻来自于居住在其间的人群。



这或许和徐家庄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

在地图上,徐家庄隶属于雁塔区电子城街道,位于科技路、光华路、白沙路、高新路围成的圆圈,紧邻西安高新区繁华地带,西安电子科技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北大学,39所,203、204所等均环绕周边。当然,这里也是3号线太白南路站出来步行8分钟,科技路站步行7分钟左右就可到达的地方。



而提起科技路,光华路,这里也见证着高新地区一直以来的成长,换句话说,这里汇聚着最早在高新区创建设立的众多企业。劳动力的积聚也势必生出大量的居住需求,于是,徐家庄作为“白领村”就有了天然优势。村里房租便宜,周边交通便利,让徐家庄成为了不少大学生进入社会,且希望在高新拥有自己立足之地后,所面临的第一个落脚点。

02

对于王劲松来说,徐家庄是他到达第一天就巴不得离开的地方,但却也是他从学校毕业后,第一个给他提供容身之处的地方,“有个学姐告诉我,搬离这块地方的速度,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我适应这座城市的速度,以前我还不理解,现在却深有体会。”

王劲松毕业了3年,在徐家庄也就住了3年,从学校毕业搬东西到徐家庄时,王劲松说自己身上只有2000块,“给爸妈说一毕业就绝对不会再找他们拿钱了,那时候真的浑身充满了劲,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但没想到,光是毕业租房这件事,就给他狠狠的上了一课,王劲松也试图跟着中介坐着电驴去到其它小区和公寓想要租用,但动辄房租1600-2800,还得押一付三的现实把他一下子就赶到了彼时和母校也就一路之隔的徐家庄,“房东说押一付一,还能短租,你不知道我有多激动。”



王劲松没想过自己能在徐家庄住这么久,在他的计划里最多也就半年。等工作步入正轨,收入稳定,不说在西安买房,最起码也得搬个有物业门禁的小区里,但这个设想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王劲松是商洛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贫困县里的贫困村,贫困到家了。”从乡村考上大学,是王劲松目前过往人生里的高光时刻,“不夸张,我们村长还专门提了卷炮来我们家庆祝。”但此后的日子,对于王劲松来说“就几乎都是下坡路了。”

虽然算是名校毕业,也学了还算红火的专业,但“真到工作岗位后,才意识到自己和其它人的差距。”当然,这种差距并不是入职后才发现的,而是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就已经存在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入学时的电脑还是我一远房亲戚退下来的,但我的舍友在当时就已经早早苹果几件套了。”对于王劲松来说,这些差距是自己辛苦打工3年也依然够不到的门槛和填补不了的鸿沟。



王劲松的薪资平均每月8000左右,按西安最新出炉的2022年城镇私营单位人员年平均工资63095,月均5257元左右的水平来说并不算低,在整个行业中也处于中等水平,但除掉每个月固定存款3000,想要用来买房以至于不敢动的资金外,其它根本剩不下。人情世故,同学应酬,恋爱经费,孝敬父母,“要不是房租能替我省一点,我就真的只能借钱过日子了。别人都以为我挣得多,其实只有我知道有多苦。”

早先,王劲松并没有跟随同学脚步进一些行业内知名企业,那时候的他自卑敏感,觉得能力不足,“另一个这是我老师介绍的工作,我不好拒绝,而且当时给到的薪资也还行。”但如今,行业的不景气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早些向往的知名企业也有了大量裁员降薪的征兆,王劲松并没有太过后悔自己选择的工作,只是偶尔会有困顿的错觉,“感觉同样是人,为什么人家就生的那么好。”



王劲松住的屋子不足15平米,好处是带了独立卫生间,至于能不能看到阳光,晒到太阳,那就全凭造化,“起早贪黑,这就只睡一觉,注意不了那么多,而且最早住的都是集体公用卫生间,遇到上班高峰,抢都抢不到,好在我是男的,不在意,大不了去公司收拾。”

03

在浪潮工作室一篇名为“为什么当代人总觉得没有生活”一文中提到,对于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工作和蜗居,就足够将好好生活的愿望每天“谋杀”一遍。

而根据国家统计局报告,截至2022年12月,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平均工作时间为47.9小时,如果是五天工作制,则是一天9.58小时。这也意味着,如果一个上班族早上8点起来,9点半上班,那么正常情况下他在晚上7点才会下班,而到家处理完琐事吃过晚饭后,大概是晚上9点,但这个时间段在过去,已经错过了电视台的黄金时段。



更何况很多加班是隐形的。因为即使已经打卡下班,年轻人也依旧要回应工作群里的通知,微信图标上的红点、不断刷屏的提示音以及长语音轰炸……各种碎片化的回复都不停的剥夺无数人的生活。

在2022年的《新市民租赁需求洞察报告》显示,北京、上海的合租比例超过50%,按间合租的面积仅为14.4平米。在十几平的空间里,持续生活十几个小时,堪比罚坐,这意味着,即使结束工作,普通人也无处可逃。



王劲松租住的房子600元一个月,屋里横着1张1米5的大床、1张1米左右的桌子和1个简易无纺布衣柜,这三样家具就占据了屋里多一半的面积,不过即使地方不大,但王劲松还是在桌子上给女友的高级化妆品留出了专门的位置,看着桌面上与整个房间气质格格不入的神仙水,纪梵希等小贵护肤品。

我疑惑的眼神给了王劲松打开话匣子的机会,“女朋友是西安的,条件好很多,她爸妈不太乐意我俩,我拼命攒钱也是想跟她有好结果,但目前真的太难了,无论是买房,还是给她更好的生活,我一个都办不到。”

尽管王劲松对女友的描述并没有太多,但桌面上二人的合照以及女孩子散落的物品还是能够看出,这份爱情就算从颜值上看来旗鼓相当,但从更经济的层面上来说,却的确也是相差甚远。



王劲松觉得日子有点难熬,但他没想过以后,或者说压根不敢想以后,他只能把握住目前,或者说,“在能够允许的范围内,把所有都给到对方,但我也不知道这样子能撑多久,会不会崩掉。”

住在隔壁的房客据王劲松讲述是个跑保险的业务员,整天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人收拾得很是干净帅气,有几次碰到,王劲松还积极打了招呼,但对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王劲松失去了交流的兴趣,“我之前还疑惑他的房门为什么总是紧闭,结果等到他退租时才发现,屋里垃圾堆得都下不去脚,食品袋子都发霉了,连我这么邋遢的人都看不下去。”

04

闹钟是7点开始的,李丽不情愿的把手从被窝拿出来,迷迷糊糊的找到被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摁断铃声,随之又继续用被子把头裹起来,但等不了一会儿,大概15分钟左右,叮铃铃的声音又会再次催逼着李丽起床。

再想赖床是不可能的了,尽管距离公司上班的路程不过20余分钟,但如果加上化妆收拾,穿衣打扮,拖到7点20起床也就是极限了。

但其实更多时刻是用不了闹钟的,窗外的人声鼎沸早已让这个早上变得不再平静。

城中村的生活往往分不清日夜,当然,这并不是说物理意义上的黑天和白夜,只是说现实意义里的嘈杂和那些连续不断地,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在不同时段都要工作和回“家”的人群。



李丽是少有的愿意和我聊两句的女性,住在城中村的现实,李丽到现在也没有告诉过公司的人,每逢同事问起,李丽都会隐晦的以一句“太白南路地铁口附近”带过。当然,遇到这时,同事们也会以一句“好地方啊,离咱公司也近,真羡慕你”回应。

在城市的大公司里,工作的少有好处或许就是,大家互相之间都维持着一种点到即止的关心和默契,以至于不用为了某个浅尝辄止的谎言去扯出更大需要隐藏的事实,边界和客气在这时候让李丽有了如释重负的错觉。



但只有李丽自己知道,和对外塑造的光鲜青春又靓丽挺拔完全不同的是,只要过了那道徐家庄巷子的槛,自己就会立时卸下紧张且拧巴了一天的僵硬伪装。

李丽不大的房间里,挂满各种时髦衣服的衣架以及堆满各种大牌护肤品的化妆桌是绝对的视觉中心,有不同香水的味道传来,是女孩子好闻的气息。李丽翻开加购在购物车里自己为了奋战双十一而拉列的清单展示给我看,护肤化妆衣服鞋子依然是绝对的主角。一双男士的保暖护膝按摩仪引起了我的注意,“买给我爸的,他骑摩的,冬天腿凉。”



翻开这些蜗居在城中村的“白领”生活,会发现所有人的人生底色都会惊奇的相似——农村出身,上了大学,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和一个想留在大城市的梦想,会或多或少遇上不那么顺遂的工作,当然,这个故事里没有贵人相助,也没有能成为力量背景的家庭后盾,而细究每个身处其中的主人公自己,也更是会发现资质平平。

李丽会尽量延长在外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指徐家庄以外的日子,同事们不喜欢加班,但是李丽喜欢,这种喜欢寄托在,“感觉在写字楼里多待的那几个小时,能让我离想象中的生活更近一点,不用那么清晰的面对自己的窘迫。”



李丽在高新一栋很漂亮的写字楼里做前台工作,月薪3800,平时穿合体的制服,化精致的妆容,“公司的卫生间永远香喷喷的,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很舒服。”这是打动李丽在这里一待就是2年半的最大细节。而李丽居住的房间里,水管和水龙头像神经一样暴露在外面,水龙头上必须安装过滤网,不然流出来的都是铁锈,“难看的可怕。”

周末是李丽大洗收拾的日子,不过洗澡得去村子里的公共澡堂,花洒有的出水快,有的出水慢,有的水温刚刚好,有的过烫或过冷。水蒸气里混杂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回家的路上。众多成人用品店和发廊以澡堂为中心分列于巷子两旁,脂粉味、金钱味、汗渍味随着途径的距离来回变幻。“每天下班从大家说的CBD回到这,都感觉自己像12点后魔法就会消失的灰姑娘。”



有时,李丽也会觉得生活在一个很分裂的城市,在互联网上,城市崛起扩张,网红无处不在到处光鲜亮丽,但在同时,在许多类似徐家庄一样的城中村,棚改户,年轻人总是要在夜晚回归到逼仄的生活。

“但你不觉得住在这,离整个城市最发达的地方如此近,就会有一种踮踮脚就能够到的希望感吗?”她说。

(注:文内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