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肃州区人民法院的账号直播标志又亮起了,这已经是24小时里的第三场直播。
一张极具西北男性特征的正脸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主播身着灰色制服,胸前配着红色法徽,这经常让头一次点进来的观众下意识地抬眼确认一下账号的名字。
官方号有真人主播在深夜上线,这并不常见。与之对应的,还有不低的在线观看量——2399人,而在白天,这个数字将以几何倍数增长——少则数十万人,多则上百万人。
直播内卷的年代,这个来自五线城市的政务号依旧能够出圈,必然是有点东西的。“强制执行”的直播就是硬货之一,往通俗了讲,主人公就是我们熟悉的“老赖”。
在大众的观念里,“老赖”只是欠钱不还的人。而能够出现在直播间里的“老赖”,性质会更加严重,他们都存在失信行为,而且拒绝履行生效判决法律文书,也都是法院发布失信被执行人名单和悬赏公告后,被公开曝光过的人。
直播次数并没有KPI,因此法院宣传的同事自嘲是在“为爱发电”。相比直播,回复私信更耗时。一场直播后,他们平均要用2—3小时解答网友的后台留言。图/受访者供图
在百万网友围观下,“老赖”们时而谩骂、哭嚎,时而质疑、求情。当然,更多的还是无奈。
有人充当侦探,在评论区讨论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并推测老赖的过往经历;有人成了判官,早早就给被执行人戴上了赛博镣铐;还有人惊讶于强制执行过程竟然也能直播,却也迟迟不愿退出。
直播间爆火,倚仗的不只是看客们的猎奇心理,藏在司法系统背后的“执行难”问题,才是更值得关注的冰冷现实。
法院直播,看的不只是热闹
主播叫仲成新,是区法院的一个宣传干警,表达能力很好。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能瞬间给出一份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答案。
比如,当我问他为什么想做法院直播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流畅地输出了“三大点”:①为了震慑更多的被执行人,主动去履行法律文书所判定的义务;②开展普法工作,让更多的网友群众了解法律常识和诉讼执行的流程;③进一步拉近与人民群众的距离,帮助大家了解和认知人民法院的执行和诉讼工作……
但抛开这些略带官方的回复,真正的答案或许藏在另一个细节里:仲成新还没有成为主播的时候,很爱看《宏琪说交通》。在那档节目里,越是琐碎、复杂的事故,主持人的输出就越精彩。既能“吃瓜”,也能被普法,《宏琪说交通》从南京火到全国。
仲成新想:既然公安能这么干,法院为什么不行?
更多时候,为了保护被执行人的隐私,仲成新都只会开前置摄像头,直播间只有他自己的画面。图/受访者供图
疑问变为提议后,同事极为支持,领导也没有反对。一路绿灯,反而让仲成新有了不少压力:
不仅省内没有法院干过这个事情,全国也很少有司法系统公开执行过程,尺度该怎么把握?之前没有做过直播,解答疑问时被网友质疑怎么办?如今网暴这么厉害,万一强制腾退失败,或者有人采取过激行为,人民法院执行工作会不会遇到舆论风险?
焦虑是无法在原地被化解的,他们只能不停地在直播前做计划。每次直播都不止一个案例,每个案例都不止一份备案。
比如,在直播间里,最能引发关注度的“老赖”,同时也是让法院最头痛的一批人。他们之中,有的家里有老人和病人。为了防止被执行人做出极端行为,法院经常要提前叫好120。
被执行人一边筹钱,一边搬家。每次执法时,法院都会给屋里的每个房间配备一名手持执法记录仪的法警,一是为了记录执法过程,确保没有暴力执法,二是防止“老赖”做出意外举动。图/受访者供图
只是,再多的准备都兜不住意外。比如今年5月,他们按照惯例去腾房,明明就是一间普通的住宅,但到了对应的楼层后,就是找不到入户门。对比过相同的户型之后才知道,被执行人为了阻止自己名下房屋被强制腾退,用水泥把大门和窗户都封成了白墙。
当然,这种情况也只是少数,更多时候,房屋的强制腾退过程是顺利却烦琐的。
首先,在腾退之前的10天到2个月,法院都会提前联系好被执行人,并在房子上张贴腾房公告,让住户提前准备。在腾退的前一天,不仅要提前预约好搬家公司,还需要邀请其他多个部门的工作人员出席强制腾退现场,这其中包括公证处工作人员、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纪委监委干部、检察院干警、辖区派出所、社区网格长等。
强制腾退当天,法院都会在楼下张贴横幅。图/受访者供图
到了腾房的日子,法警会先在一楼外立面张贴横幅、拉设警戒。由于时常会有敲门却无人响应的情况,所以开锁师傅也是一定要在场的。但不管家中有没有人,开门之后宣读搜查令的步骤,都不能被省去。
进入屋内后,法警会第一时间分成两拨,一批去厨房没收刀具,另一批人开始搜集贵重物品。此时,腾退才算真正开始,直播间也步入流量飙升阶段。
刀具没收。图/受访者供图
举着手机直播的仲成新,一般都是讲话最多的人。他需要向观众讲解案件背景和人物关系,同时解答网友的“法律咨询”。
每一场腾退几乎都要经历“调解”“争执”“搬家”等流程,时间自然不会少。仲成新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评论区,导致手机很多次都因为被忽略了电量而自动关机。随身带充电宝,成了他养成的新习惯。
直播腾退惹争议,究竟是谁不仁义?
直播了不到3个月,肃州区人民法院的抖音账号粉丝量从9000人涨到了4万人。
最火的一次,直播间有280万人在线。出圈的证明是,法院干警去银行办理扣划业务的时候,发现有2个不同的路人都在手机上看他们的直播。
除了可观的粉丝增长量,直播也给执行本身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收获。
某次房屋强制腾退时,执行团队发现了一个保险箱。当时的评论区沸腾了,网友开始不停地猜测密码。执行人员试了网友提供的其中3个,保险箱还真就被打开了,而且还发现了贵重物品。
强制腾退里最常见的画面就是,在“家和万事兴”的牌匾下,一家人既不“和”也不“兴”。图/受访者供图
还有一次,他们到了执行现场,欠钱的人说:“你们不要直播了,房子我已经腾完了。”做完第八场直播后,法院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有17套房屋的钥匙是欠钱的人主动交到法院的,原因都类似:不想在熟人面前丢人。
而让法院更加意外的是,有被执行人在名下车辆被依法扣押后,竟然请求法院的工作人员与他合影,称“我要发给那些欠我钱的人,告诉他们我确实也很困难”。结果照片刚刚发过去,就收到了回复:“我在直播间看到你了,我们想办法凑。”
根据仲成新的观察,直播间的受众大多都是有法律需求的人,当然也是有好奇心的年轻人。图/受访者供图
人间百态在直播间被放大,争议也接踵而至。
在直播间的评论区,除了法律咨询以外,有另一种质疑涌出:直播会不会侵犯到被执行人的隐私权?法院为什么不能善意执行,直播强制腾退有没有滥用公权力的嫌疑?
对此,执法者告诉我们,如果被执行人已经被列入失信名单,他的个人信息一定是在执行信息公开网被曝光过的。换言之,“老赖”早已没有隐私可言。
此外,人民法院在强制执行之前,其实已经尝试着和欠款人沟通,数次尝试依旧无果后,才会采取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限制高消费、司法拘留、强制腾退等之类的手段。
“既然是以人为本,那胜诉当事人是不是更值得被同情?我们只能更多地站在申请人的立场上去处理问题。”仲成新对我说,很多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对于被执行人的同情,法院的工作人员也只能放在心底。
强制腾退直播中,往往会遇到复杂的案件,被强制执行的人,有时候并不是真正花钱的那个人,但就算法院的工作人员再同情当事人,也只能依法办案。图/受访者供图
另外一位宣传干警还告诉我们,有个别网友在直播间会评论“法院是强盗”,但他们点开其中一个网友的头像后,经过执行法官辨认,发现他也是被执行人。另一个经常辱骂主播的账号主页里,有条视频是“给欠债人留条活路吧”。他们推测,此人大概率也是失信被执行人。
其实,仲成新每次直播前,都会提前和老赖们打好招呼,在被执行人出镜之前,都会发口罩给他们。为了减少对被执行人的隐私在直播以外的曝光,账号的直播回放功能也被关闭了,但是也有个别情绪激动的被执行人主动要求曝光,不戴口罩。
他还曾在直播间问过网友,支不支持直播腾退老赖的房屋。这种时候,“支持”两个字往往会刷屏,最多的一次持续了将近4分钟。
主播不止一次在直播间发起投票,极少有人不支持“老赖”直播。图/受访者供图
或许,在当今的法律制度之下,这一做法已是平衡各方权益之后的最优解。与其纠结直播这件事合不合理,思考“为什么”和“怎么办”似乎更有价值。
毕竟,相比公众的窥私欲,“执行难”才是让法院直播热度不灭的那把老柴。
“这官司,赢了个寂寞”
先给大家来一道选择题:昔日好友欠你一笔巨款一直不还,好在当时留了借条,你打赢了官司但迟迟收不到还款,此时你该怎么办?
A.等待,反正官司赢了,钱自然会到账;
B.把压力给到法院,既然法院也收了我的诉讼费,就应该执行到位;
C.自己蹲点,收集对方转移财产的证据,找到被执行人下落时,通过法院上门讨债。
答案是C。以民间借贷为例,赢了官司的人,能完全把钱要回来的只占30%,有近四成是只能要回来一部分或者完全要不回来的。可惜没经历过司法纠纷的人大概率都会以为,拿到了判决书就等于拿到了钱。
一如法院直播间里的提问,来来回回都是“农村的宅基地能不能执行”“被执行人找不到怎么办”“案子判完了怎么执行”,负责直播的同事统计过,执行类的咨询每次都会超过七成。
作为司法流程的“最后一公里”,执行也成了最难抵达的“一公里”。
在肃州区人民法院,每个执行小组的组员手头都握着100多件案子,最多的还是民间借贷,占比六成以上。图/受访者供图
对此,仲成新既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2022年,他的父亲被拖欠4800元劳务工资,数额不大,但到现在都没能要回来。父亲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在法院上班,官司也打赢了,为什么钱就是要不回来。
类似的拷问,几乎每一位法院工作者都经历过:你们不是公检法吗,怎么可能连给手机定位的功能都没有?现在干什么都实名制了,找个人就这么难吗?你们法院都找不到被执行人的财产线索,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提供?
“在执行这一关,光靠执行法官是不够的,还需要申请人的协助。”在执行岗位上工作了10年有余的温建东(肃州区人民法院执行局负责人),见过太多人,只在打赢官司那一天松了一口气,此后愁眉再未舒展,“说实话,如果我是胜诉当事人,可能也会觉得不公平,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温建东:当事人领到钱的那一刻,眼睛里的光,和胜诉时候是不一样的。图/受访者供图
如果被执行人涉案多,即便名下有财产被拍卖,评估拍卖处置完以后,按比例给各个申请人受偿,大家还是几乎分不到多少钱。
况且,法院的系统只能查到登记在册的财产信息,一些财产线索没有经过不动产登记中心、车管所进行登记的,像一些未付工程款、未过户的房产、未支付的拆迁款之类,都需要申请人提供线索,并配合法院去调查。
常有申请执行人(胜诉当事人)说,“老赖”在债权人起诉之初,就把名下财产转移给配偶,然后再假离婚。作为被欠钱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赖逍遥法外。
其实,5万元标以下的案子,只要被执行人到庭,无论是当庭履行,还是达成执行和解分期履行,一般都能被解决。让申请人和法院无奈的是,不少老赖其实并不怕被追债。
如果一个人只欠一笔债,或许还会想办法还钱,但如果欠了十人、百人之后,他们大概率会变成典型的“老赖”,因为还不起,也还不动。就算法院通过公安临控的手段找到了被执行人,顶多也就拘留15天,就会放当事人出来。
一个让他们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某个工作日清晨,一位老赖自己带着换洗衣服和毛毯来到法院,主动请求被拘留:“我是魏××,身份证号码622×××××××××××××××,我欠钱的那些人到处找我,特别烦,我现在没办法生活了。反正我没钱,你们把我拘了,我还能清静清静。”说完,他竟然笑了。
有钱可以装没钱,没钱可以耍无赖,法律对于老赖是不是过于宽松?
“还是要放水养鱼”,温建东提醒我们,如果欠债者失去赚钱机会,最终受害的还是被欠钱的人。
夜市直播也是普法的重要一环,我们采访了几位驻足许久的听众,其心路历程也大都相似,可以简单概括为:质疑普法者,理解普法者,成为普法者。图/受访者供图
一个比较悲观的预判是:无论法律制度如何完善,在未来很长的一个阶段里,“老赖”都会存在。
本质上来说,法院直播是普法的最佳手段之一,但普法也只是缓解上述问题的手段,无法根除毒瘤,毕竟教育具有滞后性。而当问题在阶段性无解时,采取一些“治标”手段,或许是我们目前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风景的局外人(ID:juwairen_neweekly),作者:詹世博,编辑: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