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的报道掀起了许多讨论,这篇文章介绍了女性电竞选手甜甜珂在职业比赛中遇到的层层壁垒,比如没有和男队同等的机会,甚至无法报名参赛,被质疑没有天赋、代打等等。
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女性选手lioon几年前夺得《炉石传说》特级大师赛冠军时,也提到了遭遇性别歧视的经历——在她第一次参加电竞比赛时,有男生对她很不爽,大喊“是女生就不要来参加了”。BBC的报道指出,全球近一半的电子游戏玩家是女性,但在电竞比赛中,极大比例都是男性选手,即便竞技体育中的体力影响微乎其微。
排斥女性的不只有电竞。在《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一文中,与电竞相交的另一条线,是作者谈到自己在篮球赛场上不被接受。这一点让我感同身受,高中第一个学期我也选了篮球课,全队只有我一个女生,没有人觉得我是认真来学篮球的,要么是为了偷懒,要么是为了抢风头。
直到一年前,我才尝试着加入了一支足球队,男女混踢,由于队友之间是好朋友,所以气氛轻松友好,大家都真正投入到游戏里。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人可以从团体竞技类活动中习得那么多东西,比如如何协作配合、相信队友意味着什么、变强求赢与玩乐感之间的尺度在哪里,但在前二十多年里,我的团体竞技经验是完全缺失的。
电子游戏中的性别设定
董子琪:我喜欢玩模拟经营类的游戏。《模拟人生》从初中到现在大概玩了四代,快二十年了。后来看数据统计发现,它是EA人气最高的单机游戏,用户大部分都是女性,然而经常被说成是“过家家”或者“捏脸游戏”。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拓展创意(同人写作)的好帮手,比如玩家可以在游戏中重现《绯闻女孩》或《生活大爆炸》的故事,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编排剧情。此外,我也很喜欢《主题公园》和《主题医院》。
现在我还在ps4平台上玩《侏罗纪公园》,是一个养恐龙的经营类游戏。我喜欢乘直升飞机前往世界各地寻找恐龙化石、再开发不同基因组合的恐龙。这些游戏可能不要求手速、反应,但对经营和创意的要求较高啊。去年尝试了《如龙》,在这款打斗较多的游戏里,我最喜欢的环节还是经营和果子店,投放广告、激励员工、扩大生产、投资房地产……
潘文捷:《认识电竞》这本书的中文版还没有上市,但是我注意到,紧随着第一章“始于比特”,它的第二章标题就是“拯救公主”。“拯救公主”不仅是很多童话故事的主题,也是很多竞技游戏的主题。想想最经典的游戏《超级玛丽》,为了拯救被恶魔囚禁的公主,我们必须控制主角马里奥穿越蘑菇王国,应对可能遇到的挑战。这一性别角色非常固定且刻板,勇敢进行冒险的是男性,等待着被拯救的是女性。如果整个电竞的源头就是“拯救公主”,那么也许排斥女性已经写进了这项运动的基因。
董子琪:《刺客信条·奥德赛》的主角就是可以选择性别的,这应该是考虑到了女性玩家也想要代入。这点挺不错的。但像《如龙》这类游戏,女性就常常是配角。游戏里有一段需要将素面朝天的女律师改造成夜店公关小姐,替她换上暴露的裙子,戴上艳丽的发饰。这段也许男性玩家很喜欢,但我有点玩不下去。
徐鲁青:我平时很少玩电子游戏,但小时候是很喜欢的,回想起来,兴趣磨灭是从很难找到感到舒服的游戏开始的。首先筛掉一大批肌肉男用AK47乱射的游戏,《超级玛丽》的大部分玩家都是女性,但我们还是要代入马里奥的身份去救碧琪公主,即使任天堂在2006年推出了《超级碧琪公主》,展现自己性别观念的进步,但公主的主要武器是一把遮阳伞,她和怪物作战的技能是释放四种情绪,包括大哭。
很多游戏中的女性角色设置都以性吸引力为核心,吊带丝袜高跟鞋是最常出现的装扮,即使是早期的《古墓丽影》,女探险家劳拉可以攀山越岭,但也一定要身着吊带紧身衣。
女性不是不具备才能,而是不被相信拥有才能
潘文捷:在竞技类活动中,一件无解的事情是,任何你表现出的负面特质都会被当作女性群体的特质,而你表现出的正面特质则会被表扬成“像男人”。比如,我学习和理解国际象棋的规则比较慢,某次和不同男对手比赛都输了,大家会用“女生可能学得慢,没事的”来安慰我。我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火更大了。《后翼弃兵》的女主角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个人学习比较慢而已啊!怎么搞得好像我一个人令整个女性群体蒙羞。而且为什么某个男生要是下得不好,没有人来说男生就是这样了?
最近,一个朋友给我发来的八段老师谈女子剑道的话,也令我无语。这段话是这样的:“多数男子自信心膨胀,所以他们只是全力以赴地打出去,却少有女子是这样的。当我在中国时,xx和xx经常获胜……她们是带着剑道的阳刚之气在竞争(当然,摘下面具,就会立刻恢复女孩的面貌)。”自信、勇敢这类的品质难道具有性别专权吗?拥有自信怎么就成为了“阳刚之气”?
徐鲁青:我在女足运动中的感受也很明显,很多新闻报道都会使用“男子化”来指代比赛强度、力量和节奏的提升,无论是“世界女足明显提速,女足‘男子化’特征日趋明显”,还是“更高更快更强,中国女足男子化之路”等等。潜台词仍然停留在:女球员够得上男性标准了。
林子人:读《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的时候,我立刻想到了韩国作家金慧珍的职场主题小说《9号的工作》。小说主人公在公司里被不断边缘化,“发配”到农村地区的分公司做维修工作,发现分公司里全部都是被公司抛弃、等待他们自动辞职的人。这些人中只有一位女性,因为维修与她此前的工作职责完全不同,她其实并不能胜任目前的工作岗位。
而这还不是她的同事最讨厌她的地方,他们讨厌她的最重要理由就是她的性别——因为是女性,所以需要在员工宿舍里独自占一间房,挤压了其他男员工的空间。他们孤立她,给她使绊子,希望她早点走,并顺带厌恶上了对向她施以援手的主人公,认为他读不懂空气。《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中也提到,很多电竞队伍不愿招纳女性选手的理由之一(或许也是最便利的一个理由)就是,队里都是男的,一个女的进来会“很麻烦”。
这其实是一个代表性的问题。当一个群体中女性人数太少,她们的存在感太弱,我们就不可能以性别中立的视角讨论问题,而是以男性的视角讨论问题——正如《看不见的女性》作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Caroline Criado Perez)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时所说。他们看到的是要为一个女性单独安排住宿很麻烦,却没想过如果这位女性通过正当途径招募至团队中,她的存在是有完完全全的合法性的,那要不要给她安排住宿就不应该是一个可妥协的问题。而如果队伍中有两个、三个甚至一半的女性,那么安排住宿是否有必要的问题就根本不会被提出来。
《9号的工作》 [韩] 金惠珍 著 林明 译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23-4
女性在职场空间中的物理存在只是代表性最浅层的问题,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在于,女性的才能是否能在社会中展现存在感。这也是《电子竞技不相信女性》探讨的核心问题:如果说电子竞技中“菜是原罪”,那女性“菜”是因为她们本就没有才能呢,还是因为她们首先不被相信拥有才能,被迫把大部分本应锻炼技巧、积攒经验的时间浪费在怀疑自己等无意义的事情上,继而陷入恶性循环,成为自证预言?
尹清露:子人提到的这一点——女性的“菜”不是因为本来不具备才能,而是因为不被相信拥有才能——很是关键,这让我想到美国女性主义政治哲学家艾莉丝·杨在《像女孩那样丢球》中的观点,它也可以完美地解释为何竞技不相信女性。杨在这里运用了现象学,指出一个人的身体不仅具有“强壮、柔弱”这样的恒定特性,这具身体还要被身边的关系所定义。
女性作为人类是一个自由的主体,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又自古以来被认为是男人的他者,也就是她的处境否决了其主体性与超越性。所以,女人在运动时,会觉得无法自由地逾越周遭的空间,男性会向球飞奔而去,而女性会显得怯懦,等着球的到来和给出回应。
《裸泳》 [日]伊藤诗织 著 匡轶歌 译 雅众文化·中信出版社 2023-09
之所以感到恐惧怯懦,是因为女性经常对目标同时投射出“我能”和“我不能”——虽然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但这种投射只是“某人”的可能性,而不是“她”的可能性。这种不自信源于一种自我指涉,也就是同时把自己看作主体和客体,她要克服自己是一件脆弱的物的恐惧,身体才能被鼓励而开始运作。
我读到这里时心头一紧,又像是长久以来无法解释的模糊感觉被照亮了。值得注意的是,杨在这里指的“丢球”更像是一个比喻,可以扩展到不需要过多体力的游戏竞技——因为重要的并不是身体的客观特性,而是一种男性占多数的处境,处境是弥漫四周因而被我们视而不见的。
所以我也觉得,重点并不是“女性是不是能力菜”这个事实本身,而是退一万步讲,即便我们的表现没有男生出色,那是什么导致了我们的不够出色?最近又想起杨的观点,也是因为在重读伊藤诗织的《黑箱》以及她全新的散文集《裸泳》。虽然大家都认为伊藤是一位特别勇敢的战士,但是读过文章才知道,在面对许多针对她的诽谤和荡妇羞辱时,她花了多大的精力来补充能量(吃辛辣的食物、像关机那样倒头大睡、见朋友),好让僵硬麻木的身体恢复过来,能够再次面对新的战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界面文化组,编辑:黄月、尹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