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红脖白左，有病就得吃药，但缺药是美国旧疾。
2023年6月，FDA发布的第十个年度《药品短缺报告》显示，美国2022年新增短缺药品48种，生物制品1种，持续短缺药品81种，生物制品5种。[1]
图源丨FDA：Drug Shortages CY 2022
实际情况不止于此，FDA官网实时更新数据显示，到2023年9月初，仍有136种药物/生物制品处于短缺状态。[2]
美国短缺的药品，多为基础药和仿制药，这种情况在今年上半年达到顶峰：由于印度药企Intas Pharmaceuticals生产不规范而吃了FDA警告信，停止向美国出口化疗药物，直接导致美国顺铂短缺，药剂师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试图挤出最后几滴”[3]，FDA只得向中国齐鲁制药公司（Qilu Pharmaceutical）求助，后者在没有美国上市批文的情况下，两个月内向美国发送了三批顺铂。
FDA官网关于临时进口齐鲁医药顺铂的一条公告[4]
但如果你以此认为，美国只是找中国救燃眉之急，那就错了。医药是维系大国关系的一根重要稻草，对中美来说更是如此。
美国精英的焦虑
美国对中国药物的依赖，并非一两款仿制药。
有数据为证：2022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药品总额为69.5亿美元，约为2021年（8.2亿美元）的8倍，今年1~5月，美国从中国进口的药品总额已经达到2021年的2倍以上。“日经中文网”感慨道：“药品和EV领域的供应链目前成为美国面对中国之际的弱点。”[5]
日本人的感慨，更像是美国精英三年前争议的冗长回声。自2018年至今，针对“药品短缺”以及“过分依赖中国药”等议题，美国国内的讨论和博弈就没有停止。
首先，美国人一致同意，中国是个原料药大国。美国贸易统计数据显示，进口到美国的原料药中，近75%~80%来自中国和印度两个国家。[6]
其次，美国人对“中国是否控制了美国原料药市场”这个问题，各方分歧较大，主要观点有三类。
第一类，认为美国从中国进口的药物太多了，有可能被中国“卡脖子”。《政客》（Politico）就援引美国商务部数据称：2018年，美国人进口的95%的布洛芬、91%的氢化可的松、70%的对乙酰氨基酚、40%~45%的青霉素、40%的肝素，都来自中国[7] 。美国哈斯廷斯中心（Hastings Center）研究员罗斯玛丽·吉布森（Rosemary Gibson）还在《中国处方药：美国的中国药物依赖症》（China Rx: Exposing the Risks of America’s Dependence on China for Medicine）一书中担心，中国会将药物作为对付美国的“武器”。[7]
第二类，认为虽然美国进口的仿制药不一定都来自中国，但这些仿制药的原料基本都来自中国。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中国是很多抗生素（例如万古霉素）、某些抗HIV药物的唯一原料药生产国[8]。美中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U.S.-China Economic and Security Review Commission）在报告中列出数据：美国有80%的仿制药靠进口，中国和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仿制药生产国，而印度的仿制药又有80%的原料来自中国……（报告P250[9]）
第三类，认为前两种观点夸大其辞。比如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US-China Business Council）就认为，“美国药品中使用的80%的原料药来自中国”的说法，是歪曲的数据[10] ；FDA的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中国在向美国出口药品和生物制剂的国家中排名第二（13.4%），其中，约有83%是人用成品剂型（成品药），7.5%是原料药（API），其余10%是动物药品和药用动物饲料，此外，美国有39.3%的进口医疗器械来自中国。[11]
不过，FDA也没有更详细的数据，该机构药物评估和研究中心主任珍妮特·伍德科克（Janet Woodcock）就表示：不知道中国工厂是否真的在生产原料药，生产了多少原料药，或者原料药在哪里分销[10]。研究机构Avalere则认为，其实美国消费的药品中，有54%都在其本土生产，从中国进口的原料药仅占总量的6%，规模也远不及爱尔兰（19%），如果计入印度从中国进口的原料药，那么美国市场上来自中国的原料药也只占12%。[12]
图源丨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
此外，中国公司承接了大量美国MNC公司的外包合同研发与生产业务（CRDMO），头部公司如药明康德2023年上半年业绩显示，来自美国客户的收入同比增长了42%[13]，子公司药明生物上半年有高达46.3%的营收来自北美客户。[14]
尽管争议较多，但人们很难回避的事实是：
1. 在一些基础药物的关键原料与研发外包环节，中国的确有优势。比如一些抗生素[15] ，甚至辉瑞明星新冠药组合Paxlovid；
2. 中国和印度的确是原料药的重要来源国，美国也屡屡发现印度某些仿制药总是出问题（比如Intas Pharmaceuticals公司的铂类化疗药物[16]，Delsam Pharma公司的人工泪液[17]），但总体来看，他们更防备中国，卖药是经济行为，也有治病救人的“功德”，美国精英不念卖药人的好，反倒以己度人，担心卖药人“会害了朕”，担心非常时期原料药和仿制药被当作武器。
3. 尽管如此，美国从中国进口的药物并没有减少，甚至关键时刻要靠中国药品救场。
这导致美国心态纠结，行为分裂：尽管在科技领域玩起了“脱钩断链”的小把戏，但在生物技术与医药领域的操作，钢丝还是要走一走。
摇摆的美国
从2018年开始，特朗普政府对从中国进口的货物征收高额关税，但知趣地避开了医药产品。[7]
自拜登政府上台以来，对生物医药也有所动作。比如2022年9月，拜登即签署行政令，对外国投资进行审查，领域覆盖半导体、人工智能、量子计算、清洁能源与生物技术/生物制造领域进行相关投资时，需呈报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进行风险评估筛查[18]，该行政令虽然针对美国境内技术投资交易，但对当年中国生物制药收购英国F-Star公司造成直接影响，最终，该案于2023年3月通过了CFIUS审查。[19]
2023年8月，拜登再次签署行政令，禁止对从事与半导体微电子、量子技术、人工智能领域相关的特定活动的实体进行某些投资[20]。此前，业界普遍担心该行政令将涵盖生物与医药行业，则不在禁止之列。
2023年8月下旬，美国放出消息，寻求将《中美科技合作协定》（Agreement on Cooperation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延期半年[21]。该协议有四十年历史，中美在生物医药等多个科技领域曾有着广泛而深入的合作，双方均获益良多。《华尔街日报》援引科睿唯安和一些美国学者称，美国大量科学研究都要依靠中国实验室，包括中国实验室提供了大量有用的资源，包括庞大的研究生团队、海量且往往独一无二的数据集以及尖端设备。中国科学家也越来越多地提出别具一格的思路和方法，来解决科学问题。[22]
美国在构筑“小院高墙”时，对医药可谓网开三面，摇摆心态暴露无遗——脱钩不彻底，就是彻底不脱钩。
拿捏美国，不容易
四十多年来，中美在生物技术与医药的研发、供应合作的紧密程度超乎想象，这也是美国在“科技脱钩”时颇为忌惮的大背景。美国在中国医药市场的利益明确，且规模巨大。
1. 美国大型MNC在中国市场有庞大的商业利益。如2023年上半年，美国默沙东超越英国阿斯利康，成为中国市场营收最高的外国药企，其中K药（帕博利珠单抗）和四价、九价HPV疫苗是其营收亮点，这也带动其在国内的疫苗代理商智飞生物交出了靓丽的业绩。[23]
2023年上半年，智飞生物代理的默沙东疫苗批签发数据，图源丨智飞2023年上半年报告
2. 美国投资机构和CVC在中国也进行了重金投资。如今年7月，莫德纳（Moderna）公司就在上海投资10亿美元建立mRNA疫苗与药物研发生产公司[24]。此外，中国一级市场还有大量美国活跃投资机构的身影；
3. 中美药企互相授权已是常态。近年来，国内有不少从引进模式（license in）成长起来的Biotech公司（比如再鼎），而中国创新药出海也连年创下新高，大买家不乏强生、默沙东、百时美施贵宝等总部在美国的MNC公司，2023年上半年已披露的license out总额已经超过140亿美元，是去年同期的三倍多。[25]
然而，没有绝对不对称的游戏，中国虽然拿捏美国人“用药自由”，美国政府也没有出台相关的“脱钩”政策，但美国也不落下风。
1. 美国药企擅长利润明显更高的基础研发和品牌营销，中国优势集中于上游原料和中游CDMO，这二者仍处于“微笑曲线”的底部，替代风险犹存。2023年上半年，一些美国MNC已在悄悄转向其它国家的CDMO，诺华、辉瑞、礼来等公司的大单就屡屡砸中三星生物，导致该公司上半年业绩同比增长36%，三星生物7月份累积的销售额，甚至超过了2022年全年的2万亿韩元；[26]
2. 在新药基础专利领域，美国公司或研究机构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近几年大热的技术如PD-(L)1（BMS等）、mRNA（Moderna等）、ADC（ImmunoGen、Seagen、BMS等）、CRISPR-Cas9（博德研究所、CVC团队等），中国的创新药想要出海，绕不开这些美国公司的授权；
3. 美国FDA正收紧中国创新药进入美国市场。2022年2月，FDA以“没有在美国做本地化临床试验”为由，拒绝信达生物/礼来的上市申请，此后，FDA对中国药企产品上市申请的审核日渐严苛。[27]
与集成电路和人工智能不同，医药是颇为特殊的科技赛场。中美两国原料药/仿制药与创新药既互为补充，又相互威慑。更重要的是，医药本身关乎人道伦理，任何一方“国家安全”为由，将己方优势武器化，或搞“友岸外包”，企图拖累对方发展，都会使双方陷入恶意螺旋。
医药纽带一旦断裂，可能成为压垮双方善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参考文献
[1] FDA: Drug Shortages， CY 2022 https://www.fda.gov/media/169302/download?attachment
[2] FDA Drug Shortages https://www.accessdata.fda.gov/scripts/drugshortages/default.cfm
[3] Roll Call ：Lawmakers say reliance on China exacerbates drug shortages （2023.3.22）https://rollcall.com/2023/03/22/lawmakers-say-reliance-on-china-exacerbates-drug-shortages/
[4] FDA公告 https://www.fda.gov/media/169001/download
[5] 日经中文网：美国进口中国药品出现激增 https://mp.weixin.qq.com/s/foFk51BzbPN96usSarzMqA
[6] Mordor Intelligence：API MARKET SIZE & SHARE ANALYSIS - GROWTH TRENDS & FORECASTS (2023-2028) https://www.mordorintelligence.com/industry-reports/global-active-pharmaceutical-ingredients-api-market
[7] Politico：U.S. policymakers worry about China ‘weaponizing’ drug exports （2019.12.20）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19/12/20/policymakers-worry-china-drug-exports-088126
[8] Dr. Judy Stone：Trade War With China Threatens To Make Problems With Generic Medicine Worse https://www.drjudystone.com/trade-war-with-china-threatens-to-make-problems-with-generic-medicine-worse/
[9] U.S.-China Economic and Security Review Commission：SECTION 3: GROWING U.S. RELIANCE ON CHINA'S BIOTECH AND HARMACEUTICAL PRODUCTS https://www.uscc.gov/sites/default/files/2019-11/Chapter%203%20Section%203%20-%20Growing%20U.S.%20Reliance%20on%20China%E2%80%99s%20Biotech%20and%20Pharmaceutical%20Products.pdf
[10] US-China Business Council：Is the United States Dependent on China for Pharmaceuticals? https://www.uschina.org/united-states-dependent-china-pharmaceuticals
[11] FDA：Exploring the Growing U.S. Reliance on China's Biotech and Pharmaceutical Products（2019.7.31）https://www.fda.gov/news-events/congressional-testimony/exploring-growing-us-reliance-chinas-biotech-and-pharmaceutical-products-07312019
[12] Avalere：Majority of API in US-Consumed Medicines is Produced in the US（2020.7.15）https://avalere.com/insights/majority-of-api-in-us-consumed-medicines-is-produced-in-the-us
[13] 无锡药明康德新药开发股份有限公司2023年半年度报告 http://static.cninfo.com.cn/finalpage/2023-08-01/1217432421.PDF
[14] 药明生物2023年上半年报告 http://static.cninfo.com.cn/finalpage/2023-08-23/1217620156.PDF
[15] Statista：China Dominates the Antibiotics Market（2022.7.1）https://www.statista.com/chart/27709/distribution-of-global-antibiotics-export-value-by-country/
[16] FDA Warning Letter：Intas Pharmaceuticals Limited（2023.7.28 https://www.fda.gov/inspections-compliance-enforcement-and-criminal-investigations/warning-letters/intas-pharmaceuticals-limited-652067-07282023
[17] CDC：Outbreak of Extensively Drug-resistant Pseudomonas aeruginosa Associated with Artificial Tears（2023.3.21）https://www.cdc.gov/hai/outbreaks/crpa-artificial-tears.html
[18] The Whitehouse Briefroom：FACT SHEET: President Biden Signs Executive Order to Ensure Robust Reviews of Evolving National Security Risks by the Committee on Foreign Invest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2022.9.15）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9/15/fact-sheet-president-biden-signs-executive-order-to-ensure-robust-reviews-of-evolving-national-security-risks-by-the-committee-on-foreign-investment-in-the-united-states/
[19] 中国生物制药公司公告：完成收购F-STAR THERAPEUTICS， INC.http://static.cninfo.com.cn/finalpage/2023-03-09/1216076465.PDF
[20] The Whitehouse Briefroom：President Biden Signs Executive Order on Addressing United States Investments In Certain National Security Technologies And Products In Countries Of Concern（2023.8.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8/09/president-biden-signs-executive-order-on-addressing-united-states-investments-in-certain-national-security-technologies-and-products-in-countries-of-concern/
[21] 道琼斯风险合规：美国寻求延长与中国的科技合作协定 https://mp.weixin.qq.com/s/GOoj3k2GLQgVWBxc7J64eQ
[22] WSJ: The U.S. Is Turning Away From Its Biggest Scientific Partner at a Precarious Time（2023.8.16https://www.wsj.com/world/china/the-u-s-is-turning-away-from-its-biggest-scientific-partner-at-a-precarious-time-9fb9adaa
[23] 重庆智飞生物制品股份有限公司2023 年半年度报告http://static.cninfo.com.cn/finalpage/2023-08-29/1217675711.PDF
[24] 澎湃新闻：莫德纳签署投资备忘录：将在中国研发、制造、销售mRNA药物（2023.7.5）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3739267
[25] 医药经济报：License-out交易超百亿美元，“退货”潮席卷！中国创新药迎尖峰时刻（2023.7.26）https://mp.weixin.qq.com/s/a7pia6s85JZ57Es_5tQVMQ
[26] 三星生物2023Q2财报 https://samsungbiologics.com/media/company-news/samsung-biologics-reports-second-quarter-2023-financial-results
[27]医药魔方Invest：前FDA专家锐评出海潮变：肿瘤水涨船高，CNS方兴未艾https://mp.weixin.qq.com/s/OwXNs3t4xi5ScplLPwTreA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格致馀论（ID：gezhi1281），作者：李拓